第9章 游院少年有感(1/1)
泽披苍生,惠施天下。圣人的志向不可谓不弘大。即使只是浅浅的略一思忖,赵漓也觉得这是最劳神费力也不讨好的,这样的志向与现实太矛盾,针锋相对。
实现苍生平等一视同仁是前代圣人的理想志向,世家皇族专断高于平常百姓则是残酷现实,对于理想与现实的行为选择或许便是区分圣人与其他人最鲜明的标志。
普通人的少年志向与远方终在日月交替岁月命运消磨下殆尽,成为珍藏于内心角落里可望不可得的回忆,只能在无人时黯然叹息。自己也变为麻木与腐朽中的一员。
而圣人为心中之志,自少时起,胸膛热血沸腾,尽管命运劳之筋骨、饿之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之所为,虽至暮年亦不改其志。忠于理想却不屈于现实而是一步一印向前,虽死不败。
于是圣人成为普通人眼中一生最值得景仰的对象,也许他们只是想在其中看到本应坚守如斯的自己,可人间不会重来,他们便愈发敬慕,向之朝拜,像是朝拜那个理想死于心间的自己……
赵漓见到了这样的朝拜者,在推开院门之后。
院中杂草丛生,疯狂长满每一个角落,它们取代了原有的景色,成为这里新的主人,或随风轻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载歌载舞庆祝胜利的战士。茂密杂草带来了一种闷热的感觉,仿佛有强烈的力量暗藏其中。
朝拜者便在这样的杂草之后,一间小屋之中,赵漓与王山君诧异,会是谁在这座荒院中跪拜,又是因何种原由跪拜?
于是二人沿着荒草小道缓步走近,这应是跪拜者专程开的小道,因为倒下的草枝仍是绿色,断折处隐隐有汁液流出。
直到走近身前,二位少年这才看到,一老一少两人正虔诚的跪拜叩首,冰冷的地面上是连蒲团都缺少的,四个膝盖就这样与之亲密接触,两人衣衫破旧,身上有不少的修补处,看起来不比路边乞丐强上多少。
老婆婆头发斑白,无一青丝,只用弯弯曲曲的树枝插着,额前几绺白发,乱糟糟仿佛雀鸟的巢窝。女孩脸上许是抹上了香灰,双眸比老妇人多了许多神采,看起来七八岁模样,察觉到两位陌生少年的后,像受惊吓的小猫依偎在老人的身边,紧紧攥着老人的衣角不肯松开,柔弱的惹人怜惜。
赵漓尽力露出最和蔼可亲的微笑,缓缓俯下身想为女孩擦去脸上灰尘,只招得女孩连连后退,低下头盯着脚尖。
赵漓和王山君看到这一幕,很是痛心,像是心头被针刺的难受。
年迈的老人总归有更多的见识与胆量,与少年交谈后,赵漓与王山君很快知晓到这两位朝拜者的来因去果。
女孩的父亲是一个简单且热忱的普通士兵,响应国家的征召赶赴前线,在女孩牙牙学语时离开洛都去往北境守卫边关,梦想着有所作为光耀门楣,幻想着成为女孩每次与伙伴提起都能挺胸昂头自豪不已的英雄。
可残酷的现实很快告诉这位满腔热血的戍边战士,英雄从来不是想做就做的,尤其是在这个属于修行者的世界,普通士兵的壮志雄心可笑且荒谬,多是痴人说梦。
天地灵气终归是有限的且增长缓慢,多一个修行者自己便少一丝可能。
没有宗派会将道法与修行无偿的送给别人,除非你和我站在同一边,或者展现足够令人重视的天赋与价值。他们是自私且封闭的,因为这样意味着稳定,他们希望自己登临仙境,希望家族永世延续,自然不欢迎变数。
维持秩序稳定的代价很简单,只需要普通士兵和低弱修行者蝉联往复的牺牲,让士兵在刀与剑最原始的血性中搏杀,而不是传道天下,让每一位都成为修行者。
后面的故事很简单,女孩的父亲像每一个曾为大梁拼杀的普通士兵那样,倒在最忠诚守护的北境边关,倒在修行者随手挥出的剑气下,尸骨难觅。女孩的母亲也在不久前郁郁而终。
二人也许会在黄泉相遇。
也许他会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与热血,不听从妻子的劝阻,后悔再也见不到女儿稚气的脸庞。
也许她会后悔,后悔自己的犹豫与心软,未熄灭丈夫的抱负,后悔再也做不了女儿爱吃的香竹饭。
他为国而死,她随他而去。
只留下一个自己要养的人,一个养育自己的人。
来自官府朝廷的抚恤成为他唯一存在过的证明。
即使有免除的徭役赋税和抚恤,老人的眼中依旧黯淡无光……
老人又想起这座旧院,她清楚记得年少时自己跟着丧夫失子的祖母来到这里,祖母告诉年幼懵懂的自己,这里曾居住过最伟大的人,一位传道天下值得叩拜的圣人,一位站在她们这赤贫如洗群体一边的人。
老人那时年幼,不懂祖母的话,现在,轮到她作为祖母,带着孙辈,缅怀那位圣人。
老人也终于明白祖母话中所蕴含的意思:若是那时真的能传道世间,天下修行,自己儿子或丈夫是不是就可能不会死?
……
赵漓和王山君有感于老人五代的悲惨遭遇,陷入思绪久久未回过神。
这是王山君从未考虑过的事,也是他先前从未感受过的世界残忍的另一副面孔,他出生在梁国最南与虞国接壤的太郡,虽有边军,却只是摆设,并未发生过战争,连冲突都不曾有过。因此对残酷的国势缺乏真正的印象,自然不知道北境面临怎样的险恶局势。
也许是内心的善良,也许是女孩胆怯的眼神,王山君第一次对自己的世家子态度和行为深恶痛绝,他隐约感到有比道试排名、比家族传承、比修道飞升更重要的事。
王山君再次虔敬地拜揖,虽然迎面墙上空无一物,连圣人画像都没有,但王山君觉得自己看到许多东西,这一揖不再是因为圣人的境界高深,而是因为他一生所希望做到的那最崇高的事。
赵漓沉默无言良久,躬身作揖行礼,三支香烛受惊烟气零散,如年华正好的姑娘遇见心怡儿郎羞涩地躲远,又像是怕儿郎生气,缓缓挪回。烟火很快又恢复如初,盘曲而上。
两位少年走出破落,老人与女孩已在不知何时离开。
院内杂草依旧,蛛网爬上院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