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弟弟（1/1）
1998年11月7日。
我，为什么会是我。好沉，连指尖也动不了了吗。雨水和汽油拧在一起的味道，像那一大摊发亮的油渍浇在我身上一样。听不清了，“嗡”的一声，像刺耳电流电过我的耳朵再贯穿我的全身。好冷。不对，是好热。是火灼烧到脸上的感觉。刚开始暖暖的，慢慢越来越疼，刺痛感让我好痒。
“你吃不吃蛋糕？吃不吃蛋糕。”指尖好麻的感觉，好像能动了。有人在晃我的手。
我睁开眼，是小橙子。
此刻墙上钟表时间为晚上九点半，钟摆的嘀嗒声淋湿了我的心脏。
“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买了蛋糕给我。”小橙子鬼鬼祟祟地蹲在床边，不时抬头望向门口，“我没有许愿，今年的生日愿望借你吧。”他一副神气的样子，“是借给你哦。以后要还给我。”
除了他之外，我没办法和其他人讲话。
我已经躺在病床上四个月了，只要和其他人交流，我就会有大脑缺氧的窒息感，鼻涕眼泪一齐流个不停。闭上眼，耳边就会有女人刺耳的尖叫声，整夜的梦魇缠绕。不论是否裹紧被子，都会有冷热交替的感觉。
小橙子的妈妈，也就是方医生，她说我生病了。
她说是我的心生病了。
也许吧，不过好些记忆变得错乱，我甚至想不起来家里的地址。
“依依，你在想什么呢？我给你点蜡烛，然后你许个愿吧。”小橙子从兜里掏出火柴，不太熟练地划着，每划一次都会撞到自己的手指。
“从家里的厨房偷来的火柴，蜡烛是我过生日的时候留了一个。因为我妈说不让我多打扰你，我只能现在偷跑过来了。你有想起来什么吗？不过我妈说明天会有一个好消息带给你，我已经知道了，要不要提前听我讲。”小橙子的话还是那么多，这几个月，他的话一直很多。但是至少，我不排斥他。
因为我们都是小孩。
我开始讨厌大人了。不对，应该是开始害怕大人了。
“我没吃过蛋糕。”我的声音哑哑的。
“那你更要尝尝了，这是橙子味的蛋糕。”
我住的是单人病房，是方阿姨安排的。我望向她眼睛时，总能感受到怜悯的目光。
走廊的灯忽闪忽闪，我却一点都不感觉害怕。小橙子一手托着蛋糕，另一只手还捏着划断的火柴，“快闭眼睛许愿呀。我腿都要蹲麻了。”
我连忙闭上眼睛，眼前是五彩斑斓的黑，是烛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脸上。许什么愿呢。我好像没有什么愿望。现在想回家，想找奶奶了。虽然还是想要找爸爸妈妈，可是他们又在哪。
我睁开眼，“我许好了。然后呢。”
“吹灭蜡烛呀。”
“好。”
走廊灯好像烧坏了，只剩下惨白色的月光照进来。好冷的感觉。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好黑呀。你每天这样睡觉不怕吗。”他站起来跺跺脚，从兜里又掏出来一个手电筒，很像医院保安室巡逻大爷用的那个，顺手把蛋糕递给了我，“还好上来时顺了大爷的手电筒。”
太亮了，一束光直接刺穿门上的窗户。他倚靠在床头柜上，扯过我的枕巾裹住手电筒，“你看。有点光就够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小橙子马上打断我，“忘记拿叉子了，只能直接吃了。放心吧。我妈今天值班，她在医院睡，所以我才敢来的。”
我又看看那个手电筒，他又说，“我会还给大爷的。之前咱俩捉蚯蚓放到他眼镜盒里他都没生气呢。”
“不是我捉的。”我反驳道。
方阿姨让小橙子带着我玩，他跟我讲他从小就在这个医院“作威作福”，连停尸房都敢去。
“我是主谋，你是跟屁虫。”他脱了鞋，和我一起坐在病床上。“快吃呀。吃完哥跟你讲明天我妈要告诉你的事情。”
我咬了一口，甜甜的，但是好腻。这让我皱起眉头来。“我不爱吃橙子蛋糕。”我对他讲。奶油沾在了我嘴角上，小橙子就开始笑。我不理解有什么好笑的。他说我是笨蛋。
“那你放到床头柜上吧。明天就有护士姐姐帮忙收掉了。”
我点头说嗯，然后放到柜子上。但一回头就看见他把手电筒从下往上抵着自己的脸，还发出怪叫来吓我。
一点都不吓人，但是我还是说，“啊。好可怕。”虽然是平淡的语气。
“你就这反应呀。”他撇撇嘴。
我一把扯过手电筒，抵在我的下巴上，做鬼脸张嘴吓他。他刚抬头，突然被我吓一跳，“啊”的一声，身体往后倒了一下。
“你就这反应呀。”我对他讲。
小橙子有些尴尬，假装咳嗽两声，就抢过包裹着枕巾的手电筒，“诶呀。想不想知道明天的好消息啦。”
半天都是沉默，我在等他说这个好消息。
“我妈说联系上你奶奶了。”他边说着边玩枕巾上的线头，拽来拽去的，好像有些失落，“可能明天你就能出院回家了。因为我妈说，你奶奶明天会来接你。”
“真的吗！”我激动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当然是真的。”他抬头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讲，“不过，你会不会害怕。就像对其他大人害怕那样。”
其实我已经好很多了。刚住院时，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来了这里，只能感觉到自己睡了好久。然后一点一点想起来似乎发过洪水，好像还有人死了。是谁，我不记得。也许根本没有人死。刚开始无法跟人接触，我想哭。但是最近我已经可以和方阿姨和一些照顾我的护士姐姐讲话了。
“我不知道。”我拽了拽被子盖在腿上，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那我们来约定一个暗号吧。”
“什么暗号。”
“就是你害怕的时候或者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们的暗号啊。”小橙子指了指咬了一口的蛋糕，“不如你直接对我讲，你不喜欢吃橙子味的蛋糕吧。我就知道你遇到危险了。”
“那我要开始喜欢吃橙子味蛋糕了。”
“为什么啊？”
“这样永远不会害怕。”
说着，我伸手去够蛋糕，但没够到，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小男孩用手抓起地上的奶油，趁大人不注意就要往嘴里塞，“诶呀。不好意思啊。方医生。这孩子比较馋嘴。”
方阿姨显然更局促一点，眼前这个裹着碎花棉袄的老太太看上去不是很好惹的样子。头发半白，皱纹横生，满脸横肉。
这就是我的奶奶。还有，我的，弟弟？
这是我的弟弟吧。我不记得我有一个弟弟。
奶奶在我的病床前，忙着给弟弟扣紧棉袄暗扣。立冬已经过了几天了，冷气会顺着人流飘进病房里。我的目光悄悄地盯着奶奶和弟弟，也不自觉地裹了被子，半张脸都缩在被窝里。昨晚小橙子说的是真的，今天还没等到吃午饭，奶奶就来了。
“依依在医院住这几个月，花不少钱吧。”
“是。一直是我们垫付的费用。”
“这孩子失踪几个月，你们做家长的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找呢？”门口突然传来声音，是小橙子的爸爸。
他似乎有些愤怒。
病房变得有点拥挤了。我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小橙子，和他对视了。
“失踪怎么找呀。孩子被拐走没有一个能找回来的。”奶奶一把搂过弟弟，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依依算是命大吧。”
“你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老陈警官还想继续开口，被方阿姨制止住了，并拉他到走廊。但他们的对话我依稀听得见。
“我现在就应该把她抓起来。”
“你火气别这么大行不行。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父母。”
“孩子懂事乖巧得像被拔了尖牙利刃的猫。就这样的家长，你让她接回去吧。那咱们就是把一个孩子推进火坑。”
“可是一直是她奶奶照顾呀。”
“照顾得好。照顾得全身多处是结痂的疤。这老太太犯法了已经。为了自己那点封建思想，什么不敢做。你看看，她都做了什么。我现在全查出来了。”
“那咱突然不让接回去，也不是那个理啊。这又不是咱家的孩子。不如再联系联系她父母吧。”
“方医生，方医生。这个，是7号病床的账单。听说她家长来了，你们垫付的费用是不是能解决了。”是小护士的声音。
“算了，算了。咱们垫着吧。”我看到方阿姨在好几个单子上快速签字，拍了拍陈叔叔肩膀，转身就进了病房对我微笑。“依依，今天跟奶奶回去吗？”
现在是我的大半张脸都缩进被窝里了。
“依依奶奶，您现在去办理出院手续吧。我再跟孩子说两句话，帮她收收东西。”方阿姨将签字的中性笔挂在白大褂的口袋上，“让这孩子带您去。”说着，指了下情绪有些低落的小橙子。
“可要领好这个孩子。”方阿姨摸了摸弟弟的头。
“现在就我们俩了，你说吧。”她坐在病床边，从被窝里拉出我的一只手，紧紧握着。
“我不认识弟弟。”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股委屈的感觉。
“你记忆里没有弟弟这个人吗？”方阿姨柔声对我讲道，“之前是有些事情会忘记，但是没有忘记过人呀。”
“没事的，没事的。先不要哭，让陈叔叔联系你爸妈。到时候联系上你父母了，方阿姨就去告诉你，好不好。”
突然间，我感觉好害怕。只好点头说好。但攥着方阿姨的手却不想撒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