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幻境·模仿者（1/1）

他众星捧月，是家人的希望。

他一粒微尘，是家人的无望。

他们是兄弟。

等风，等水，合二为一，为风水。这是邱永强和徐凤讲究了一辈子的东西，甚至把这些玩意儿纳入了子嗣的名字中。只是名为邱风的孩子没有带来他们想要的结局：他太普通了，小学的数学题就开始做不明白，英语更是记不住，初中就算靠关系读上了当地的名校，也一直吊在中下游。

邱风很嫉妒邱水，不仅仅是因为家人和亲戚的拥戴。他本来想以哥哥的身份自居，起码，年长者能有一些优越性——在学习上。邱水刚上四年级的时候，他刻意当面播放中考的英语听力磁带，想要给自己弟弟一个下马威。却不料反被将了一军。他的弟弟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出于……出于好心而已，提醒他做错了。

邱水听得懂，他能跟上磁带的速度，能跟上自己跟不上的速度。

邱风从来没有为自己拥有一个天才弟弟而高兴，他在嫉妒，他在愤怒。但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嘲弄或者嗤笑，只是懵懵懂懂，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肉扑扑的，像个小团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发泄不出来。

中考后，邱家父母根本没有关心邱风的成绩和未来，他们甚至没有去接邱风回家，因为中考那天，邱水有额外的补课。

他是年长者，一辈子都活在弟弟的阴影里。即使自家弟弟很亲近自己，从不设防，从不怨怼。邱风很明白，对那样一个人来说，自己这些心思，瞒不住的。邱水早就知道自己讨厌他的事实，但是他从来不会，从来不会因为这些而和自己拉远了距离。

太傲慢了。邱风这样想着，这不是因为好脾气或是兄友弟恭，只是因为在邱水眼里，这些没必要，都没有必要啊。在神明的眼中，凡人一切小动作都显得苍白无力，都如小丑般可笑。如果，如果没有弟弟就好了。如果没有这样耀眼的光环存在，他们家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为了给邱水上最好的补习班，邱风辍学打工了。

日积月累的恨意和不甘，一个少年的心思也开始扭曲。不止一次，他盯着弟弟的背影，希望对方消失，希望对方突然死去，希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理智终究拉住了他，邱风，从来没有对邱水落井下石过。因为每次自己弟弟扑到他身边来，那种毫无掩饰的信任都会让他良心受到一些谴责。

直到那一天，邱风已经帮着亲戚家厂里做成了大单。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成绩吊车尾的家伙这么会做生意，可以说是包揽了家具厂那一个月的大部分业绩。邱风拿到了一大笔钱，是给他的奖金。那一天他兴奋地添了一辆摩托车，四个轮子的买不起，普通的二轮车还是过把瘾的。心情大好的他当即开回了家，却不料被徐凤狠狠甩了一巴掌。

“你赚了钱不知道给你弟弟花？你知不知道请那些名师多花钱？”

兴奋和喜悦荡然无存。

“妈，我晚上要去书店买参考书。老师说最近新到了一批模拟卷呢。”见到气氛不太对，邱水笑着迎上来，看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哥买了摩托是好事，晚上你们不在家，我自个儿去拦三轮多费时间，他两个轮子载我去了，我还能好好挑挑。”

徐凤听了这话立刻眉开眼笑，再不提邱风买摩托是件坏事了。邱风看在眼里，捂着自己被打的脸颊，左手缓缓捏起了拳头，又松开。满腔的心情，最终是妥协了去。

饭后，邱水缠着邱风载他去书店，邱风黑着脸，没办法，也只能同意了。却不料自家弟弟刚刚上了摩托，揽住他的腰，就小声说了句：“哥，恨我？”

这一次，邱风没有说话，以往他都会骗骗邱水的。

小孩儿刚上初中，眼里亮亮的。在他心里，哥哥虽然成绩不好，但总是高大的形象，因为小时候，邱风帮他藏过一些书，帮他瞒过一些事情。邱水继续说道：“哥，我们都是普通人。”

“你不普通。”

邱风压抑着怒火，甚至有想把邱水丢下去的冲动。

“不，我也是普通人，也会犯错，甚至叛逆。”

小孩儿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开心，却给人一种森冷的意味。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哥。”

这句话没来由地印在了邱风的心底，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而就在那之后不久，自己家这位天之骄子，终于被父母禁了饮食，跪在菩萨面前。这一刻，邱风心底没有感到畅快。奇怪，奇怪，自己应该开心才对，当“神”摔下神坛的那一刻，他不是应该感到痛快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的遗憾更多？

从那一天起，邱水不再是完美的邱水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从那一天起，邱风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他想要效仿邱水，想要延续，延续那个神话，延续那个“天才”的名号。已经经济自由的邱风在谈完客户后，有了大把大把的自由时间，头一次，他开始把这些时间花在书上。他在邱水不在的时候，悄悄对照书架里的篇目，去书店买了一大批书，藏在自己的床底，然后锁上门去读，去品味。

其实也品味不到太深刻的内容。

但老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哪怕是抱着不单纯的目的去看书，一本，两本，很多本，总归也是个谈资。自己好像也没那么笨，书里的内容还是能懂的，能记下来一些的，多少也是会产生一些情感共鸣的。

他开始模仿邱水的生活轨迹，如果那个人没有受到父母限制的话，会怎样？邱风有这个机会，对，他有……邱水没法看的书，他在看；邱水不能去游览各地的名胜，他能去；邱水不可以去听戏，他去听。偶然听到自己弟弟说起《牡丹亭》，邱风甚至专门找了位教昆曲、小有名气的老师，想拜他为师。

他开始把大把大把的光阴洒在这些事情上面，从未如此执著，从未如此刻苦。这个年纪学唱戏，属实是有些晚了，可谁让他太能练，那位老师都为之动容，谨慎地问道：“小伙子，可以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想学吗？”

张了张嘴，邱风哑口无言。

他没有理由。

他没有目的。

他只是，在模仿邱水而已，他只是……他只是刻意地去做邱水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而已。

他想看到，“邱水”的另一个结局。

“小伙子，我不能收你。”那位老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心思要纯，曲才正，戏才亮。你肯下苦功，但心中无大爱，小伙子，去走你自己的路吧。”

那一天，邱风的梦碎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言未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他没有办法看到另一个结局，因为他不是邱水。即便付出再多努力，也没用，因为这些东西，邱水……他，是不需要努力的，他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靠那种天然的“爱”，去亲近这些事情，也让这些事情亲近。

幻境中，邱风听着邱水模仿他的模样，轻易地用昆山腔唱了一段《牡丹亭》。

弟弟啊，你果然，是，是我的克星。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