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子萋(1/1)
阿依木来到国舅府一个偏远的小院,她记得,苏子萋在此处已经住了十年有余。
屋里仍旧亮着一盏小油灯,烛火微微颤颤,随时都要灭掉的样子。
苏子萋从小便怕黑,夜里睡觉也是要掌灯的。
刚入府的时候,姜弋对她兴趣还颇高,频频到她的屋中,但也因苏子萋的这个习惯而很少留宿,更别说失宠之后,她就更是孤枕独眠了。
而她的女儿姜玉瑶,可巧了也是个难睡易醒的惊醒身子,半夜里稍有些动静,就整夜失眠难以再睡,所以,年纪稍大些后,也搬到了隔壁厢房。
自此,苏子萋每每入夜,便是独自一人。
阿依木直到来到苏子萋的房内,都不曾惊扰半个国舅府的下人,一是她本身轻功极好,更是因为这小院早就无人问津了。
她摇了摇熟睡的苏子萋,轻声唤她:“阿萋,阿萋。”
苏子萋渐渐醒来,见到阿依木也没有半分意外,睡眼惺忪,柔柔地问:“阿依木,怎么这个时候来?”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这夜色定是已到下半夜了。
自姜弋冷落了苏子萋,阿依木其实隔三差五会来这小院,陪她说说话解解闷,聊些屋外的事,但也大多在苏子萋就寝之前就离开了。
此刻她梦中初醒,眼中无光,混沌不堪,早已没了十几年前那个“雪芙蓉”的风采。
苏子萋不慌不忙地起身,道:“正好,我方才也正在噩梦中,醒来也好。”
阿依木心底一沉。
她带来的消息,恐怕才是真正的噩梦。
“我有些口渴,阿依木,帮我到院外沏壶热茶可好?我也换身衣服。”
阿依木点头道好,熟练的在她房中找到茶具,到院中生火沏茶。
院中的寒风激得阿依木异常清醒,这些年,她已很久不再触碰往事,而今再见徐又竹,那些久远的记忆遍齐齐涌了上来。
那时她刚从徐州带上家当,想要上京城一展拳脚,出城不远便见到了徐州逃荒的一群难民。
她常年身在挥金如土的风尘之地,自以为世间纵使有些贫富悬殊,也只是这家每日山珍海味,那家每日粗茶淡饭而已。
可见到逃难的灾民,她的眼中才第一次有了“苍生”。
草根树皮,妻换黍,子换米,人间地狱。
但阿依木并不是一个见了苍生就要拯救苍生的人,风尘中的凉薄,她自然也是有的。
离开徐州之后,她为了避险,雇了镖师,乔装打扮成西域蛮族车队,尽力远离人群,即便遇见了也鲜有人敢上前挑战。
直到遇到苏子萋一家。
那时她父亲已经将她母亲卖了,换得几斗米,却只能养活她与弟弟月余。
她父亲本来是想要卖掉她的,可她那时刚刚十岁,年纪太小,家里要小妾的富家看不上,要丫鬟的又嫌弃她能干的重活不多,还要费口粮,自始自终都换不到半斗米。
苏子萋的母亲实在不忍心女儿被卖生死不明,就在弟弟被迫断奶之后,和她父亲商议卖掉自己,她会尽力挣得个好价钱,只求苏父能把苏子萋养大。
苏父泪如雨下,却在苏母被卖的几日之后就反悔。
阿依木遇上他们时,苏子萋正在被一群人强行扒衣服,想要验身,而她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竟然被放在一旁的草堆,哭得都快没了力气。
阿依木那时难得的起了怜悯之意,心道是这两姐弟,姐姐定是迟早被父亲抛弃的,而那个弟弟说不定会落的个“易子而食”的下场。
她开了苏母两倍的价钱,苏父眼睛都直了。
“本公子是要去京城立个烟花之所的,你的女儿跟了我,今后定是要入风尘的,你也愿意?”
苏父啃着手中的白面,紧紧抱住几袋粮食,毫不犹豫:“愿意,当然愿意!”
整个卖掉她与弟弟的交易,苏子萋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待苏父拿着粮食,头也不回,甚至就连一眼也不再看自己两个孩子的时候,苏子萋走到草堆上,抱起奄奄一息的弟弟,向阿依木道了谢,便安静地站在了车队最后。
“上来吧,孩子受不得风寒。”
阿依木不忍心,让他们姐弟上了车。
而苏子萋的弟弟,仍旧没有坚持到京城,终究还是夭折了。
她们将他埋在了京城外的小山坡上,那里有很多无名的孩子坟,苏子萋给弟弟找了块不错的石头放在坟头。
“父亲还没来得及给他起个名字呢,我都不知道该刻上什么,今后才能找得到他。”
“你们汉人有句名诗“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你既叫‘子萋’,就让他叫‘子晞’可好?”
“子晞,你觉得好听吗?”
“他会喜欢的,和姐姐相连的名字。”
阿依木到京城之后,果然如她所计划的,她的胡姬舞,的确不止能冠绝徐州,更是在整个大周也无人能及。
而她教出来的苏子萋,一身汉舞的本事,亦是出类拔萃,百年难得。
她那时想,若她姐妹二人联手,定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虽没有那些世俗所承认的良家女子身份,但也是潇洒自由,快乐到老。
甚至,也可以就她在外面经营这怡香苑,苏子萋就好好留在院内,做她任何想要做的事情,想要读的书,想要画的画,都可以。
她只想偶有闲暇时,姐妹二人能对酒当歌,听雨赏月,今生也算没有白来一回。
可苏子萋不愿意。
“父亲卖我与弟弟的时候,我便知道,今生定是要入这风尘的,整个怡香苑的姐妹,就我一个人到了年纪不挂牌出师,别人会怎么想我?”
“我可以放你自由,风尘之中,万劫不复,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不愿意……”
苏子萋摇摇头,道:“跳舞换不来吃食,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儿时就卖不出价钱害得我母亲被人买走,至今下落不明,我出去又能靠什么活下去呢。”
阿依木也知,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也罢,如她最初所想,姐妹二人历经风尘,老了携不菲的家当而归,也是不错。
直到她们遇到那个男人,买走苏子萋初夜的男人。
淮华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