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物是人非(1/1)
“月昭,什么时辰了?”暗红色绣着白粉相间荷花的床帐内传来虚弱的问询声,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已没了声音。
“小姐,已经丑时了。”锦账被轻轻撩起用铜钩固定住,月昭将帕子沾了水绞干跪坐在脚踏上替瘦的快要融进被子里的楚菡擦着额头的细汗。
屋子里烛火燃了大半夜,烛泪颗颗滚落积在烛台上,有几根烛已燃尽,将灭未灭的火苗子摇晃着,誓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甘心熄灭。
“他......”楚菡动了动嘴角,却只发出一个音节,只余双唇微微开合着,暗淡的双眸因为想到某个人而亮了起来,她想问“他在哪儿”,往日只要醒来便能看见他,下午人还在,怎得这会儿不见了?
“殿下有事在宫里耽搁了,已派了小五先回来送话,让您不必等他,忙完了便立马回来陪您。”月昭答道,见她眼眸迅速暗下去,满脸的失落,便安慰道,“殿下走前吩咐厨房做了您最爱的桂花糕,今日您只喝了药还未进食,这会儿可想用些糕点?”
楚菡嘴角微动,苍白秀美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月昭急忙将桂花糕端来,她早将糕点分成小块,恰好是一小口的分量。用玉箸夹了块递到楚菡嘴边,她乖巧的张口含住,细细慢慢的咀嚼着,仅是吞咽便费了好大的力气。
吃了三块她便吃不下了,月昭又给她喂了些温水,替她顺了顺气,掌心内有些硌手的骨头令月昭忍不住鼻尖发酸。
“小姐,今日大夫说您的气色好了许多,肯定很快便能康复。”月昭忍住喉间的酸涩,挤出个笑容说道。
床上的人闻言点了点头,转眼便十二月了,她已病了三月有余,五皇子说待她康复要一同去赏上元灯会,他们还要去护城河边放河灯呢。想到这里,她感觉全身有了些力气,最近他也消瘦了许多,本就公务繁忙,不能替他分忧便罢了,还要因为自己分心,她得快点恢复才行。
外间的房门忽然被打开又迅速合上,些微冷风灌了进来,月昭赶紧给楚菡掖了掖被角。
玉承赫刚回来还来不及换衣服,进里间前将满是落雪的鹤氅解下丢在矮榻上,掀开布帘走了进来。先在烧得正旺的炭火边把双手烘烤热乎了,才走至床边坐下,修长的手指理了理楚菡额边的碎发柔声道:“醒多久了?”
“回殿下,醒了一炷香左右,用了些糕点。”月昭在玉承赫进来时便行了礼躬身候着。
楚菡漆黑的眸子亮若星辰,里面全是玉承赫俊逸的倒影:“你.....被父皇责罚了吗?”
她此时忽然吐字清晰,说完也不喘了,月昭嘴角扬了扬:五皇子果然是小姐的良药。
“无妨,左右不过训斥几句。”玉承赫似是不想聊这些,隔着被子握住她纤细小巧的手道,“只有你康复了,我才能放心。”
“我觉着好多了。”楚菡慢慢说道,笑着安抚他,“是我不好,令你担忧。”
双唇被他柔软微凉的指腹轻轻按住,制止了她自责的话,玉承赫摇了摇头,眼里情意深厚:“莫说傻话,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令你受苦了。”
言罢,他俯身在楚菡光洁白皙的额头印上一吻:“还有月余便是上元节,我们要比赛猜灯谜,你若赢了,我便应你十个要求,期限是一辈子,随时想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提。你可不要心软,我已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
月昭听着他低沉而轻柔的声音,眼睛又忍不住红了:小姐,你可一定要努力好起来,跟殿下长长久久的幸福下去才行。
“嗯。”楚菡应道,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我若是要天上的星星呢?”
“我便去给你摘。”玉承赫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笑着说道,“无论你要什么,上天入地我都给你寻回来。”
“我只要你平安康健,旁的什么都不稀罕。”楚菡心中柔情万千,能嫁给眼前这个人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
“傻丫头。”玉承赫笑意更深,声音低了下去,“叫我怎么忍心呢......”
二人又聊了几句,楚菡有些困乏,想多看他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奈何浑身无力的很,方才还觉得很有力气,此刻又软作一滩水,眼前渐渐模糊,陷入黑暗前她看到玉承赫目光有些哀伤,有些不舍,好像还有些痛苦,唉,她怎么总是让他这般不好受呢?这个念头盘旋在脑子里,片刻后便没了知觉。
她感觉自己在黑暗里飘荡了很久很久,忽然被一股强劲而无形的力量拽着往前冲,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也发不出声音,就那么被拉扯着一直向前撞进团柔软的墙内,耳边呼啸的风声消失了,她像终于着陆了般,找到了重心和踏实的落地感。‘
叶宅内。
楚菡在院子里荡着秋千,绣着荷花的鞋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地上的碎石,柳叶黛眉紧蹙,心口紧紧抽痛着。自从知晓自己醒来莫名成了叶家的幺女叶菡后恍惚了几天,才慢慢接受现实:真正的楚菡三年前已经病逝,且楚家在她死去一年后因楚文颐怂恿皇子夺嫡犯下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半年前太子玉承渊被废贬至安都,五皇子玉承赫和六皇子玉承烨成了目前最有可能继任东宫之位的人选。
她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却跌入了地狱,爹娘弟弟全都没了,且玉承赫已与左相之女许清霜定了亲,半年后便要娶她作续弦。咬了咬唇,抬眸看向湛蓝无边的天空,几只雀儿三三两两的飞过,她连为家人流泪痛哭的资格都没有了。
叶菡是刑部书令史叶礼刚及笄的女儿,因一月前去结了冰的护城河上玩耍,不小心走到冰层薄的地方落了水昏迷数十天,据说当时看诊过的大夫都叹着气让他们准备后事,谁知最后又好了。
“姑娘,该用午膳了。”泱泱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从醒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仿佛变了个人,大夫说是受了惊吓的后遗症,她想怎样都依着她,慢慢便会好的。
“嗯。”叶菡将眼泪憋了回去,起身随泱泱去饭厅。
叶宅并不大,但她也有独立的小院子。书令史的职位俸禄很少,若不是刘氏的嫁妆丰厚,他们一家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因为家境普通的原因,对女儿便没那么多规矩,楚文颐任职御台史,时刻严于律己,对家人更是如此,楚菡从小熟读《女诫》,平日恪守礼节,行事谨慎,生怕出什么错影响父亲的仕途。嫁给玉承赫后,因着他的柔情宠爱,才偶尔在私下只有他俩的时候露出小女儿形态。
想到玉承赫,心口好似被刀尖来回得剜,她脚步一顿,单手撑住回廊的柱子,有些站立不稳。
“姑娘?”泱泱察觉到她不对劲,急忙扶着她,一边替她顺气一边焦急道,“胸口又痛了吗?”
“没.....没事。”叶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挺直背露出个苍白的笑容,“走吧,别让爹娘等久了。”
“姑娘,五日后就要去灵泉寺和方大人家的公子相看了,您可得快些好起来。”泱泱搀着她小声说道,她像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姑娘,您刚开始还不同意,直到姑夫人告诉您方公子生得俊秀,您才松口答应。”
叶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她眼里大玉国的男子没有谁能俊得过玉承赫。她已打定主意要把这次相看搞砸,反正她谁也不会嫁,哪怕玉承赫将要迎娶他人,她也要为他守节。
“今儿个气色好了许多。”刚走到饭厅门外,姑夫人叶氏便迎了上来,她刚成亲一年夫君便去了,没有子嗣,也没有公婆奉养,被叶礼和刘氏接回来,她不愿意再嫁,叶礼夫妇也未勉强她。如今刚满三十,丝毫未显老,反而更有成熟的风韵。她穿着暗绿色的对襟上衣,下身着间色裙,发髻上仅簪一支亡夫所赠的朴素银钗。
叶氏牵住叶菡,眉头微皱:“手怎得这么凉。”
“待会儿给菡儿多添件衣裳,眼瞅着要下雪,仔细别又冻着了。”叶氏一边吩咐泱泱一边领着叶菡在饭桌旁坐下。
刘氏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和你姑姑各缝了套冬衣给你,吃完饭去娘的屋子里瞧瞧。”
“谢谢娘,谢谢姑姑。”叶菡乖巧应道。
“这真是我的亲妹妹吗?”叶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长腿几步跨进饭厅在楚菡身边坐定,故意夸张的上下打量她,“这些日子听你说的“谢谢”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好生别扭。”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刘氏敛了笑呵斥道,方才满脸的慈爱在看到叶焱时消失殆尽。
“咳咳,来,菡儿,这是你最喜欢的爆炒猪肝,多吃点。”叶礼出声打断刘氏的话,替叶菡夹了些菜。
叶焱对刘氏的态度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拿手肘轻碰了碰叶菡的胳膊问道:“明日我和严叔要去清源山打猎,你要不要一起?”
“菡儿的病才刚好,你又想着带她出去乱跑。”刘氏“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瞪着叶焱,神情不满。
“我想去。”叶菡小声说道,眼带祈求的看着刘氏,“在家里憋了许久,想出去透透气。”
她前世从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可叶家人没这些约束,喜欢在吃饭时聊天,刚开始叶菡十分难受,架不住他们总是与她说话,不答又不行,渐渐便将自己遵从了十八年的规矩给破了。
“嫂子,有焱儿陪着她,不会有事的。”叶氏向来心疼叶菡,忍不住帮她说话。
“严峰武艺高强,行事谨慎,有他在,我们不用担心。”叶礼也跟着劝道。
刘氏抿了抿唇:叶菡往日便活泼好动,喜欢四处玩耍,因着生病在家里窝了月余,看着她可怜兮兮望着自己的小模样,终是心软了,点点头对叶焱说道:“不许让妹妹遇到危险,若是菡儿回来少了根头发,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谢娘!”叶菡语调雀跃,眼里的笑意多了些。
“娘好偏心,我也是您的亲生儿子,怎得不见您担心我呢。”叶焱吞下一块肉,语气不甘。
“谁说你是我亲生的,明明就是捡回来的。”刘氏故作正经的答道。
“像我这般英武潇洒的儿子,也不是人人都捡的到,您二老就偷着乐吧。”叶焱大言不惭的说道。
“焱儿,姑姑上次同你说的与东门街水粉铺子张老板家三姑娘相看的事儿,你想好了吗?”叶氏放下碗筷,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看着叶焱问道。
“姑姑,我暂不考虑婚娶之事。”叶焱苦着脸道,“您就别再给我做媒了。”
“你妹妹都开始说亲了,过完年你就满十八了,还不成婚像什么样子。”刘氏刚刚放晴的脸色此刻又板了起来,“让你考科举也不去,是想活活气死我们吗?”
“男儿应向武安侯那般,平定四方保卫疆土。”叶焱理直气壮道,“大志未成,安能娶亲。”
“你想去打仗,除非我死了!”刘氏见他还心心念念着从戎之事,气得嘴唇发抖,“当初便不该让你跟严峰学什么武功,兵法,他怎么不上战场,倒是整日怂恿你去!”
“娘!您明知严叔是腿上落了残疾才被发配回来的,您不可以这么说严叔!”叶焱对严峰十分尊敬,容不得谁污蔑他,说完这话便起身离开了饭厅。
“逆子!逆子啊!”刘氏双眼通红,泣不成声。
“夫人息怒。”一直不吭声的叶礼赶紧扶着刘氏的肩安抚,“待我私下再好好劝劝焱儿,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定会体谅你的苦心。”
叶氏看着早已没有叶焱身影的空荡门口,轻叹了口气。屋内气氛陡然冷了下来,只余刘氏低低啜泣的声音,她看着碗里一口未动的爆炒猪肝,心里也有些惆怅:楚菡向来不吃内脏,可叶菡却偏好这口,总不能生场病连口味都彻底改变了吧,会不会某天被他们识破,若是到了那日自己又该如何?
她不是贪恋尘世,从知晓楚家满门被斩后,她心中便憋了一口气要查清真相,父亲那般高节清风、洁己奉公之人,决不可能有谋逆之心!她要还父亲和楚家一个清白,若有机会,她想寻玉承赫问个清楚:他明知父亲从未有过助他夺嫡之心,为何没有替父亲作证,任由旁人陷害父亲?
她想的入神,不知不觉皱紧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刘氏向来偏疼她,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忙止了哭泣擦干眼泪安抚道:“菡儿莫忧心,娘哭完便罢了,不会与你哥哥置气。”
“嗯?”叶菡回过神有些茫然的看向刘氏,见她眼里还有泪,却挤出笑容来宽慰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鼻尖阵阵发酸,“娘莫要伤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几人又闲话几句便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