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秋瑟(1/1)
(五、秋瑟)
汴京,米府。
“先生?先生?醒醒啊!”大白正支棱着耳朵听得入迷时,忽而见米芾趴睡在石桌上没了声儿,便想着唤醒他,让他继续把故事说完。
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米芾醉倒在那里,任凭大白如何叫唤,依旧纹丝不动。
无奈,大白只得搀扶着米芾,往卧房走去。没走几步,大白想起那块石头还在桌上,那可是师父的命根子,每天都要抱着入睡的。心里嚎了声“造孽啊”,又折回来,一手扶着米芾,一手抄起石头,慢慢往卧房挪去。
待安顿好米芾,大白也累得够呛了。显出原形,趴在炉火旁,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这厢,米芾在梦里,似乎又听见了那句“书生,你叫谁兄长”。
秋瑟?是你吗?秋瑟!
秋瑟便是当年苏轼送给米芾的那块石头。
她原是罗浮山上的一块灵石,因受了许多年的天地日月之精华,慢慢地便有了灵识,开始觉醒了。第一次遭天劫的时候,因缘际会被山上的一只老赤猿拾了去,故而避过了一劫。
许多年后,老赤猿无力再庇护秋瑟,便将秋瑟送给了苏轼。此后,秋瑟日日在苏轼书房中受笔墨书卷的熏陶,修为有了很大的精进。
有一天,她听到苏轼在书房念了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她觉得这诗句很是好听,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秋瑟。
秋瑟被米芾捧回府里后,备受米芾喜爱。白天秋瑟在宝晋斋陪着米芾写字作画,晚上米芾会怀抱着她一同就寝入眠。
一开始秋瑟不太习惯,觉得眼前这个书生有些怪异。他身上虽也有苏东坡先生那般的文人气质,可行为上却委实太过热情,颇显痴癫。好几次秋瑟都想问问他,抱着块石头睡觉你不觉得硌得慌吗?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若是自己贸贸然化作人形问他,想来这书生定然会被吓死罢?若是吓死了一个凡人,自己是会被雷劈的吧?想起上次那滚滚天雷,秋瑟打了个寒颤。
罢了罢了,他都不嫌硌的慌,自己何必纠结?
再说了,以前在山里,石头们玩耍的时候都是讲究“硬碰硬”,如今每晚有个柔软温暖的人身当靠垫,秋瑟觉得似乎还颇有趣味。
渐渐地,她开始贪恋起这书生身上的人气。
这种气息与山里的石头、树木很不一样,或许这就是老赤猿曾说的:人乃万物之灵,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故而他们身上有着一股独有的生生不息的人气。跟在他们身边修行,体会世间百态,方能修得大道啊!
秋瑟记得那时候自己还反问过老赤猿:“人间那般好,你怎不去?”
老赤猿擂着粗大的双臂有节奏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捶一边咆哮:“我倒是想,可你看我这模样,去人间合适吗?”
嗯,确实不太合适。
秋瑟就这么安然地呆在米芾身边,一转眼,到了八月中秋月圆之夜。
米芾将她抱出书斋,放在庭院中。一人,一石,一觞,米芾一觞接一觞的吃着闷酒,秋瑟一口接一口的吸食着月之精华。
不一会儿,米芾开始痛哭起来。
这哭声整的秋瑟有点懵。她停下来看着米芾,这书生不知为何今日身上的气息与平时竟大不相同。
待听米芾嚎完一首挽诗,秋瑟才明白,是苏轼先生离世了。
她想起老赤猿曾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果然,这凡人的生命,真是短暂,仿佛倏忽之间!对于苏轼的死去,秋瑟的石头心,此时还不能体会凡人的悲伤情绪。
她看着痛哭的米芾,只觉得好奇,便也想学着他的样子哭,可是,石头是没有眼泪的。
正好奇间,米芾朝她躬身叩拜,口中直哭喊道:“石兄,往后你便是我的子瞻兄,愚弟自当以兄长之礼侍奉!”
这声哭喊,惊得秋瑟一个机灵,照着书房内那副《簪花仕女图》里的模样,瞬间化成了人形,秋瑟问道:“书生,你叫谁兄长?”
米芾抬头一看,眼前竟站着一个妙龄女子。
只见她体态丰满,一头浓密的黑发,梳成两个十字相合的发髻,中间用红缎带把那个髻子束在一起,显得青春娇美。美丽的脸庞上有一层淡薄的红晕,瓜子形的黛画短眉,眉间精美的花钿,浓淡适宜地斜峙在粉额之前。身穿一席朱红色长裙,外披紫色纱罩衫,洁白的丝绸衬裙长过纱衫,拖曳到地上,宛如古画中的仕女,高贵典雅中又另有一股清冷之气。
“啊……这……”米芾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吓得瘫坐在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秋瑟见状,好奇地凑上前看了看,又问道:“书生,你可是叫我兄长?”
米芾看了看她,再看了看桌面,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小娘子,是那石头变的!妈呀!子瞻兄送的这是什么山上的石头啊,成精了啊!
“啊……姑娘,方才是……是我唐突了,我不知姑娘原是一块……一块母石头,我不该叫你兄长的。”米芾结结巴巴地在试图解释。
秋瑟听后,就着石凳子坐下,托着腮若有所思道:“不叫兄长,又叫姑娘了。好吧,叫姑娘好,姑娘好听。”
米芾的心情此刻稍稍平复了些。他原本就爱石成痴,也一直坚信世间的奇石皆是有灵性的,想来眼前的这位“石头姑娘”定然是石仙了,便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秋瑟。早些年曾听苏轼先生说‘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觉得很是好听。”秋瑟答道。
米芾听秋瑟提到苏轼,又有点想哭了:“子瞻兄这一生,苦啊!”
秋瑟觉得凡人哭哭啼啼的样子,有些不好。她回想起跟着苏轼那几年,倒另有一番见解:“苏轼先生啊,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想他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情旷达,此番去了,于他而言倒是解脱,书生你莫要再嗷嗷大哭了。”
米芾细细分析着“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这句话,简直是一针见血,鞭辟入里,真没想到这“石头姑娘”竟有此等见解。
是夜,二人围着石桌,在月下秉烛夜谈,从缅怀苏轼,到诗词歌赋,再到山野怪石,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东方既白,晨曦初露。
秋瑟觉得有些困了,她起身朝卧房走去,对米芾道:“书生,我们睡觉去罢!”
跟在身后的米芾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秋瑟方才这句话,让米芾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此前数月他可是每天晚上都抱着秋瑟入睡的,那……这……
想到这里,米芾再不敢抬头看秋瑟,红着脸低着头,扭捏道:“先前秋瑟姑娘是一块石头,我们那般……如今秋瑟姑娘既已化身成人,再这般……便委实有些不大妥当了,我……”
秋瑟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以前自己是块石头,占的地方也不大,如今变成人了,两人再一起睡肯定会挤到人家,不合适,确实不合适,便道:“那行,我自己去睡了。你再找个房间便是。”
米芾一人在风中凌乱。他望着秋瑟的远去的背影,心里似乎蔓延开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幸福感。
此后几年,米芾在江淮间由发运司属官改任太常博士、书学博士,崇宁三年仲春,又改任无为军知州,及至崇宁五年,回到汴京,任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期间,秋瑟一直陪伴在侧。
一种超越世俗的情愫,在这一人一石之间开始萌芽、生长。
只是到了汴京后,不知为何,秋瑟发觉自己可以维持人形的时间越来越短,到后来竟再无法幻化成人,只能偶尔于梦中与米芾相见。
米芾为此也想了许多法子,查阅古籍、求仙问道,皆无所获,秋瑟还是无法再幻化成人。
故而自大白来了府上后,一直未见到秋瑟其人,看见的只是她的石头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