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偶像失宠(1/1)
天儿已不那么热了,夜晚还有些凉。
昭姬浑身冰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痛,好像心脏每跳动一下,就会将无数细针泵入四肢百骸,每条血管里都淌着冰刀,让她睡不着。
她想起晚上,那个不会说话的冷脸姑娘跟在自己身边时,身上的痛感似乎真的有所减弱。
昭姬当即掀开厚厚的被子,趿上鞋跌跌撞撞跑去偏殿。一推门,见那女孩正要吹灯,只穿着心衣小跨,长发盘于脑后,额边鬓角的缕缕青丝湿了水,贴在深色的皮肤上蜿蜒。
昭姬把宫人关在门外,直朝覆灯走去,接着,她发现,果然每近一分,身上的痛也减一分。
覆灯则呆呆站在原地,任她拉起自己的手,掌心相合,然后看到她笑起来。
“你去躺下。”她说。
覆灯照做,在床上躺得直直的。
昭姬走到床边,说:“要委屈你一下了。”
说完,她整个人趴在覆灯身上,胳膊贴胳膊、腿贴着腿,完全把人当成了床垫。
“重吗?”昭姬问。
覆灯摇头。
昭姬满意地笑笑,不客气地把头埋在覆灯的颈间。
“累了别忍着,一定告诉我。”
覆灯侧头,朝桌上烛台一弹指,殿内便失去了光亮。
昭姬忽然又抬起头,窗外宫灯暧昧地打亮她半侧脸,她认真地看着覆灯幽黑的眼眸,说: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覆灯。”
趴在她的身上,昭姬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肢体中流动起来,带着覆灯的体温,让凝结在四肢百骸冰雪渐渐消融。神奇的是,覆灯的体温并不异于常人。
这就是纯阳之人的奇特之处?
无论如何,持续了一个月的疼痛,让她夜不能寐的疼痛,每时每刻都敲动丧钟的疼痛,终于偃旗息鼓。
不过,把人当床垫并不舒服,昭姬睡着没多久就滚了下去,无意识地钻进覆灯怀里,手脚锁链一样缠在人家身上,就这样整夜安眠,一觉睡到大中午。
这一回,昭侯并没有责怪昭姬让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席间,昭姬大夸覆灯之神效,大口吃饭,尽情欢笑,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昭侯忍住了让女儿守规矩的说教。他甚至有点不理解过去的自己了——为什么要用条条框框约束女儿?她健康快乐就足够了呀!在不伤天害理的前提下,护着孩子随心所欲地享受生命,不正是为人父母的初衷吗?
昭姬敏感地察觉到君父底线变低,立即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给脸上头,又变回昭宫魔头,成天招猫逗狗,上蹿下跳。她最喜欢翘着腿躺在摇椅上,吃着果子看大侄子隅束追着覆灯切磋,然后被打得满地打滚。
作为“南境妖见愁”,她也在斩妖司学了些拳脚,还真刀实枪地跟妖兽干过架,见他俩打得火热,也是技痒,要和覆灯比试比试。
众人皆未料到,覆灯竟是个不懂事的,公主说不许她手下留情,她就当真不让,眼见公主三两下也被打得在地上打滚,一窝蜂地跑去搀扶。
“你一个小小从官,竟敢伤了公主!”
昭姬拨拉开围着自己的人墙,屏退训斥覆灯的绯云宫主事,笑嘻嘻对覆灯撒娇,要她教些“杀手锏”。
覆灯便教了她一种步法,又背着人教了她一种手诀。隅束笑说这东挪西转的步法该叫“开溜步法”,昭姬练了几次便失去了兴趣,又阖宫招摇,闯了祸就去父亲面前装乖。
直到十月,她自创的垂髫节将近,她才老实下来,一本正经地指挥宫人着手准备物料。垂髫节的邀请函,提前三日便被派发到都城内外各家各户。
十月初十当日,巳时一到,昭宫宫门大开,昭姬带着宫人倾巢而出。和往年一样,宫门外的广场上已经架好了一排亭帐,布置得五颜六色,十分扎眼。
往年这时,亭帐前总是已经排起了长队,只等糖糕一来,那热闹劲儿甚至能压过坊市。
如今,昭姬看着那空荡荡的广场,雀跃的心情瞬间消散。
她一边走向亭帐,一边着人去喊负责派发邀请函的宫人。
热乎乎的糖糕在亭帐里安静地散发香气,宫人整齐地站在亭帐外,干等前来领取糖糕的小孩。
宫外的官道上人马如织,来来回回打量宫前无人问津的五彩亭帐。远处坊市的热闹,更是衬托得这方天地无比寂寥。
“……公主的邀请函,确实已派发到各户。”
坐在中帐内的昭姬听着宫人汇报,脸冷下来,起身一甩袖子就回了宫去。
为什么没人来?
昭姬想不通。她只是想把自己喜欢的食物,分享给同一方水土上的弟弟妹妹们,这次还特意在糖糕中加了不同的馅料,甚至偷偷想象过他们惊喜的表情……
他们为什么不来?
是已经不喜欢糖糕了?还是不愿接受“被神拒绝”的公主的布施?
原来他们过去那样热情相待,只是因为自己是伴随神迹降生的公主?一旦看到了不为神喜的端倪,他们就这样避之不及?
这是什么道理?
昭姬这才看清自己的身份——不是公主,甚至不是活人,只是任人肖想的偶像!一朝被人捧上天,一朝又被弃如敝履,全凭看客捕风捉影!
她又委屈又气恼,把自己关在寝殿不见人。晚上身体又痛起来,便大喊覆灯的名字,将她唤来抱着止痛。
覆灯听她气息克制,大概是在哭,轻轻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
昭姬脸一扭,躲开她的手,闷闷地说:“不要你可怜!”
过会儿,她又问:“如果我不是高瑞公主,不是昭姬,不姓姚,只是平平凡凡的一个人,你还会陪在我身边吗?”
覆灯看着她的眼睛点头,可她并不相信:“骗人!若我什么都不是,你我根本无缘相见!”
同一个夜晚,昭侯也难以入眠。他将成山的糖糕赐给了退早朝会的臣属,却无法一时半会儿转换臣民对昭姬的偏见。
他比昭姬更早知道国民的态度。承面礼后,昭姬命悬一线,臣属态度暧昧。覆灯来后,昭姬日益康健,要求公主去罪己山修行的上书就越来越多。而他越是不理,指责公主德行有失的上书就越多。
迷信,是大巍这种封建王朝的根基,是人心向背的重要依据。他昭侯本人也在上神和方神的助力之下所向披靡,所以没有立场要求臣民无视不祥的征兆,粗暴地封堵悠悠之口。
于是,他计划重办一次承面礼,早早就让巫糸准备了十尊金铜面具,每一尊都由最老练的匠人精雕细刻,架在神龛里三倍供奉。
昭侯没想到的是,垂髫节翌日一早,昭姬竟正儿八经地上书君父,自请前往罪己山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