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吟尸(1/1)
杨狭哪里听得进我阿翁的话?看见我阿翁一身的神采,兴奋得不行。他立刻支好画板,拿起两根碳条,嘴里刁一根,手上拿一根,沙沙沙地打起了底稿。
那二狗站在一旁看杨狭画画,痴痴地发呆。
约莫过了一刻时间,我阿翁冻得脸上发青,哆哆嗦嗦,忍耐不住了。
“杨狭,你这老儿还要画多久?本王冻着了,快给本王烧个火盆。”
杨狭懒得理他,一心作画。突然二狗大叫一声:“这刀疤不够亮!明暗层次没拉开。”杨狭停下手来,看看我阿翁,又看看画,点点头:“我儿眼力好,将来必成大器。”然后把刀疤下的阴影画得更深了一些。
他手不停下,嘴里嘀咕道:“ 这老东西一身的疤,委实难画。这道刀疤亮了,其它的疤都得调整!娘的,年轻时是有多欠揍?怎么这么多疤?”画着画着,心就烦了,扒下画纸撕了个粉碎。在圆台上转悠了几圈,又附上画纸,从头开始。
我阿翁见状不妙,小声吱唔我二哥:“你阿翁我不被他们冻死,也会被他画死。”
二哥冻得全身发麻,已经不能动弹。
“罢了,还是走吧。”
“阿翁有什么法子?”
阿翁捌了捌嘴:“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不想用。”
二哥愕然:“我的好阿翁,您可真是耐得住性子。我都要冻成光棍了,你还说不想用?”
“我就想看看这父子俩玩的什么把戏,看来,也就只是两个画佬。”
“那咱们怎么解困?”
“吟尸。”
“吟诗?有个鸟用啊?谁听?谁懂?有什么用?”
我阿翁嗟叹一声:“哎!你是我亲孙子吗?怎么什么都不懂?”
二哥扔了一个眼色:“我倒是想懂,您也没教啊。”
阿翁愠怒:“你还顶嘴!整日游手好闲,鲸塾也不去了,嘴还硬了。这两年我在坟地,你在干嘛?”
二哥想了想,回过神来:“也就是四处晃荡,跟着覃木匠做做梳子。”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清霜缺一把梳子。”
“梳子呢?”
“没做出来……”
“我怎么会有你这种龟孙?回去再收拾你。”
是时,已至午夜,山谷里静谧无风,那杀生寒没有进来。这山谷犹如口袋,一旦进来,人畜无命。阿翁回看石阶上的那些尸体,大大小小,还算新鲜,于是开始吟唱起来。
“哟哟,今天我来到宝地,不知何故,不能离去。尔等尸爷,发发善心救我离去。死后从善,定能安息……”
山谷里鸦雀无声,众尸体毫无动静……
阿翁自言自语疑惑起来:“没理由啊。这种刚死之人,很容易唤醒的……难道唱错了版本?”
接着,阿翁一连吟唱了十多个版本……
杨狭坐在下面作画,问二狗:“他在上面唱什么?”
二狗摇摇头:“不晓得。”
二哥心灰意冷:“阿翁……”
阿翁一脸尴尬:“呃……孙儿别灰心。相信我,得永生。”随后又吟了一个版本。
“嗟……兮。拒水天授兮,时驻子后。小老沦落兮,沾染人兽。不舍三尸兮,上求诸侯。诸侯若诺兮,六六六……”
阿翁如是唱了两遍,山野旷明,那些尸体一个接一个剧烈的抽搐起来。
我二哥自幼听我阿翁讲些奇人奇事,见了此番情形,也不免有几分惊恐。自己常常与死尸为伍,不想它们竟还能如活物般动起来。
尸体们抽搐了一会儿,就开始拧巴自己,上身向左,下身向右,将自己的拧成绳状……好像要将自己的拧干一样,满地都是骨头破裂的声音。杨家父子吓得双腿打颤,站起来看了一会儿,夹着屁股往山谷外逃去。
阿翁轻出一声:“落。”尸体上便冒出一股黑烟,旋转着聚拢到石座下,渐渐地显出一个人形。
阿翁见状,双眉一沉:“不妙,被潜入了。”
那黑烟人看我阿翁赤身模样,又看看周遭裸尸,鄙夷不屑:“一把年纪了,还带着小的玩这个,不知羞耻。”
阿翁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黑烟人打断阿翁:“岛主在哪?”
阿翁没有答话,反问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那黑烟人加重语气:“岛主究竟在哪?”
阿翁说道:“怎么?你也为了那10万两白银?”
那黑烟人身子一胀一缩,手指伸出向前抛出一根黑线,黑线硬挺起来,笔直的指向了阿翁。阿翁并不避让,两人相顾无言。
二哥坐在阿翁身边,看着眼前的黑烟人,既害怕又愤怒。月光如银,在黑烟人身上洒了一层银粉,十分诡谲。
黑烟人冷冷而言:“我是为了沧浪亭。”说完,将黑线指向二哥,黑线伸长,刺穿了二哥的右肩。二哥不吭一声,狠狠地盯着他。伤口处流出血来,浸到衣上,像一朵娇艳的梅花。
“怎么?都蠢到不会喊疼了?”那黑烟人手腕一抖,黑线拔出,刺入,穿透二哥的肩膀,二哥仍然没有言语。
阿翁厉声叫道:“你们是父子!”
黑烟人淡然:“我可没有这么蠢的儿子。”
二哥双拳握得咯吱声响,陡然站了起来,将手脚上的铁链给挣断了,狠狠地看着黑烟人。
“对我们柳家而言,你只是多余的人。”黑烟人射出黑线,接二连三在二哥身上戳了五个孔!二哥颤了颤,硬生生地挺住了,没有躲,也没有倒,只是默默地流下泪来。
阿翁见状,忙念道:“尸者,止住。”
黑烟人当即止住了,阿翁吁了口气,叫二哥先赶紧给他解开铁链。二哥抓住铁链,却怎么也掰扯不开。
阿翁安慰道:“宁神,莫要心烦意乱。”二哥深吸了一口气,使尽全力,铁链依旧是纹丝不动。
黑烟人冷眼看着:“废物。”随手一挥,黑线如鞭子般打在二哥脸上,二哥倒坐在地,气喘吁吁,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
黑烟人说问阿翁:“别磨叽了,说吧,岛主在哪?”
阿翁说道:“不知道。”
黑烟人冷冷的说道:“那就去找。”
“你当我制不住你了吗?”阿翁双手合十:“尸者,散!”
黑烟人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消散开了。
阿翁唤道:“苍澜,你去圆台上把穿云剑拿来,今个儿出门不利,早些回去。”
二哥爬将起来,将穿云剑拿了上来,正要砍断铁链,不料黑烟再次聚拢,他回过身来,与黑烟人对了一掌,一声空响,他随即撞在石座上,石座登时裂出几条缝隙。
黑烟人对我阿翁说道:“你老了,尸术不如从前。”招手一挥,穿云剑兀自飞起,架在了二哥脖颈之上。
阿翁并不慌张:“你既然决定南下,还回来做甚?难不成外面受了气,要回来欺负自己家老小吗?”
“告诉我岛主在哪?我没空跟你掰扯。”
“你们为什么要找岛主?”
“我们?是了,既有十万两白银悬赏,段爷想必已经到了,只有锦枑府才这么阔气。”
“听口气,你居然和锦枑府勾结到一起了。”
“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傍个有钱的主儿,总不是什么坏事。”
“哼,你的豪言壮志呢?你的逆天改命呢?”
黑烟人沉默了一会儿:“办大事,哪哪都需要银两去打点……”
阿翁听了一边笑一边揶揄:“不如也打点打点我,我是天授诗人,兴许还能告诉你一点什么。”
黑烟人十分恼怒:“莫要羞辱我!”将穿云剑收回,一掌下去,将剑推向了二哥。阿翁大叫苍澜快躲,却已是不及。二哥没有躲闪,一把抓住了穿云剑,剑身上鲜血淋漓。
“愚……”
不等黑烟人发话,他握住剑柄以迅雷之势,冲了出去,使出一个正字剑招,剑风罡淳。黑烟人双手拉出十根黑线,挡开剑风,抵住了二哥的剑。
剑与黑线僵持着,吱吱直响。
二哥双手紧握穿云剑,恶狠狠地盯着黑烟人。
黑烟人抵着剑,举重若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只学会了这么一点能耐?”
二哥低声说道:“你管不着。”
黑烟人轻蔑:“我自然管不着。在我眼里,我只有一个儿子,不是你。你这么能耐,就该在白岛活到死。不要出去打我们柳家的旗号,玷污了我们柳家的名誉,辱没了沧浪亭。”
二哥心里发颤,面前强将镇定:“我如何去活,不用你来指指点点。”
黑烟人双手稍一用劲,将二哥逼退了两步:“瞧你这双懦弱的眼睛,我真想把它戳瞎了。”
二哥奋力往前压:“你休想。母亲叫我好好活着。”
黑烟人问道:“你母亲?她还没死?”
二哥浑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他额上青筋冒出,双手指节作响,穿云剑隐约透出剑光,只听得嘣嘣嘣嘣嘣五声响,黑线一连被断了五根。
黑烟人略略睁大了眼睛:“这就是你的全力?”
二哥收剑凝神,手腕一抖,穿云剑嗡嗡作响,剑光清明。
黑烟人看着我二哥,又看看剑光中的自己,淡淡说道:“你还能怎么样呢?”
二哥叫道:“叫你闭嘴!”他一步向前,使出和光同尘四个剑招,将剑掷了出去。
剑在月光下挥动,剑影残像犹如一条剑河,在山谷里久久不能褪去。随着剑招的持续猛过,剑河交叠。阿翁眼花,只觉个个都是真剑。
黑烟人颇感意外,剩下的五根黑线像触角一样,在周身试探着。他身后嘣得一声,五线剩下四线,接着又是两声,还剩两根黑线。
他收线回身前,沉下脸:“奇技淫巧,不足挂齿。”双线互缠,拧成一股黑绳,周身一抡,化开残像,将穿云剑打飞出去。
二哥接过剑,冲上去又使出正大光明上个剑招,与黑烟人近身缠斗了起来。
阿翁坐在石座上,看着我二哥和黑烟人打斗,心中苦痛。
二哥持着大剑,剑招已然十分娴熟,但黑烟人的黑绳却是极柔,三斩两斩,始终斩不断。黑烟人操着这股黑绳,如带如鞭,打了我二哥身上伤痕累累。二哥受伤并不退缩,仍与黑烟人正面对打。
阿翁看了,不忍看,叫道:“动点脑子,逼近他,鞭长莫及!”
二哥当即领悟,一步一挡,与黑烟人越来越近。黑烟人叫道:“蠢儿,你近不了我身前两尺!”
二哥使出一个明字剑招,左右开攻,黑烟人鞭走中线,黑绳直打二哥面门。二哥不退反进,左臂抬上硬是挡住了这一鞭。
黑烟人笑道:“蠢货。”
二哥不及他收绳,左手抓住了黑绳,一个箭步,斩向黑烟人。黑烟人同样拿左臂格挡,护住脖颈。
这一剑,劲道很猛,直接斩断了黑烟人的左臂,余势未消,削掉了黑烟人的头颅。
那烟形的人头掉在地上,滚落了两个台阶,然后和烟身一起,终于化为了无形。
二哥当即泄了劲,瘫坐在石阶上,喘气,不语。
夜深人静,二哥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起身去给阿翁解开铁链。穿云剑一斩,铁链如烂泥一样被切开。阿翁瞧二哥黯然,也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语,两人找回了衣袍。好在天寒地冻,二哥身上的伤口已经被血凝住了,伤处虽多,但无大碍。
阿翁看着二哥颤颤巍巍的样子,唤了一声:“苍澜,回吧。”两人踉踉跄跄向谷口走去。
二哥跟在阿翁后面,犹豫着问了阿翁一句:“他……他死了吗?”
阿翁反问二哥:“你觉得呢?”
二哥沉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情绪。阿翁摸摸他头,两人往外走,那杨家父子却从山谷外边折了回来。连滚带爬,不成模样。
杨狭已是鼻青脸肿,被折断了一手一脚,倒在阿翁跟前,哎哟哎哟,叫个不停。二狗伤得轻一些,但似乎是受了惊吓,抱着杨狭哭个不停。
二哥疑道:“杀生寒?”
杨狭慌慌张张:“不不……不是。是十兽。”
四人赶紧退回到山谷里,前后脚的时间,那十兽便已到了跟前。是一只虎纹大猫,额头上写了一个“十”字。它见又多了两人,欢快不已,围着他们,伸出利爪动手动脚,四人遍体鳞伤。
阿翁指着十兽的鼻子:“你这孽畜,我看我孙儿如何收拾你。”
二哥掷出穿云剑,这一剑晃晃悠悠,被十兽一掌就拨开了……
杨狭捂着脸,骂道:“柳老头儿,快把你的妖术施展出来呀。”
阿翁无可奈何:“我没有力气了。”
杨狭又骂道:“我费尽心思捡来的尸体,都被你糟蹋了。”
阿翁回骂道:“不是你老儿落井下石,我爷孙两能落得这番田地?”
杨狭与我阿翁骂个不休,一边吵,一边往外边走,二狗躲在杨狭身后恸哭,我二哥则默然不语,看着十兽,两眼放空,心绪还停留在黑烟人身上。
那十兽不傻,一下就堵住了去路。围着四个人转了几圈,正要下嘴,却突然停了下来,蹲坐到了一旁,浑身颤抖,毛发根根竖起。
阿翁大呼:“不妙。”
杨狭疑道:“这祸害要干嘛?”
“要拉屎。”
“……拉屎有什么妙不妙的?吃了就要拉,大惊小怪……糟了,难道是真的?它要进阶了,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