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报应？（1/1）

人都说祸不单行，兴泰一家人还没有从土改的伤痛中走出来，又遭受了更加沉痛的打击。

喜凤家小土改出生后十几天，腊梅也生了个儿子，可是这孩子的到来简直把兴泰一家人吓傻了。因为婴儿生下来，却不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的两腿是粘在一起的。当接生婆用颤抖的手把孩子递给腊梅时，本来已经筋疲力尽的腊梅只看了一眼面前的婴儿，就晕过去了。接生婆把婴儿递给旁边的兴泰媳妇，腾出手赶紧掐腊梅的人中。兴泰媳妇看到怀里的婴儿双腿，顿时目瞪口呆。可是腊梅还在昏迷，她没敢吱声。接生婆折腾半天，腊梅才悠悠醒来，睁开眼睛，一把拉住接生婆的手，急切地问：“娃呢？他怎么会是这样啊？”

接生婆安抚着她：“瑞平媳妇啊，别难过。各人有命，娃跟别人不一样，将来这娃可兴是有福的。”她言不由衷地说着，心里暗道：这辈子接生那么多娃，没见过这样的，兴许你家造孽呢。

接生婆又对愣在那里的兴泰媳妇嘱咐了几句，收拾收拾东西悄悄走了，连赏钱都没敢要。

焦急等在门外的瑞平等接生婆走了，急忙进屋去看，只见腊梅坐在床上抹眼泪，他娘呆呆地托着婴儿。

瑞平急忙去抱孩子：“娘，是小子还是闺女？”

等他看清了婴儿的状况，顿时傻眼了，然后一声嚎叫：“不，这不是我的孩子！”

叫声惊动在堂屋抽烟的兴泰，他提着烟袋锅走到院子里，对着西厢房喊：“兔崽子，你嚎叫什么！”

兴泰媳妇如梦初醒般，把孩子放在腊梅身边，走出来，拉住兴泰往堂屋去。兴泰不知所以，连问：“咋了，咋了？”

走到堂屋，关好房门，女人才对他说：“造孽呀，报应啊，腊梅生了个没腿的孩子！”边说边忍不住哭出声来。

兴泰也是一惊，又详细问了孩子的情况，沉默半天，叹息道：“天道轮回，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兴泰痛心疾首，说自己坏了良心。女人似乎想起来什么，慌忙擦干眼泪，弯腰把床边脚蹬挪开，半跪着，手伸到床底下，接开一块地砖，把藏在里面的金佛像拿出来，放到八仙桌上供好，虔诚地焚香祷告。

然而一切已无济于事，婴儿的双腿还是紧紧地粘在一起。

畸形儿的诞生，如同平地炸雷，很快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腊梅处于舆论的漩涡，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痛苦，每天以泪洗面。别人坐月子都吃得胖胖的，而她几天没好好吃饭，瘦得可怜。直到兴泰媳妇劝慰她：“孩子，你再不吃饭，不说你身体垮了，孩子没有奶水吃，他活不了了呀！就算是个残废儿，那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能让他活活饿死？”

腊梅真的很庆幸，公公婆婆不但没有因此迁怒于她，婆婆按下自己的伤心，每天做好饭菜端进来，时常宽慰她。腊梅总算慢慢接受了现实，能够坦然面对儿子的残疾。

只是瑞平始终不见人。她不敢问他去了哪里。她只有小心看护着婴儿，生怕有人伤害他。每次抚摸着儿子紧紧粘在一起的双腿，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疼得肝肠寸断。

难道是她的错？可是她有什么错？那老天爷为什么要惩罚她？！因为生了个怪胎儿子，她的亲娘在孩子三天的时候来看了一眼，一脸嫌恶地走了，仿佛连她的闺女都成了怪胎。腊梅的心凉透了，亲娘都不能接受，何况外人恐怕早把她和她的孩子当成妖魔鬼怪了。

她也因此更加感念公公婆婆，他们虽然也很失望很难过，却没有嫌弃她。

腊梅满脑子胡思乱想，她最想知道瑞平的态度，可是自从那天瑞平看到孩子，嚎叫着夺门而出，就再没有回来过，他去了哪里？

瑞平去了哪里？他就在堂屋西间躺着，腊梅生了个怪胎，他觉得没脸见人。任凭他娘怎么劝，他都不肯再去看一眼他那刚出生的儿子。

这天，他娘伺候儿媳吃了饭，看见儿媳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知道儿媳心里想啥，就拍拍孙子，对腊梅说：“啥也别想，好好将养身子。”

腊梅点点头，对婆婆回报一个感激的笑容，虽然很勉强，也是连日来第一次笑。

瑞平娘从西厢房出来，端了一碗面，走进堂屋西间。唤着瑞平：“平儿啊，你快起来吃点饭。你这是跟谁在怄气？娘伺候完你媳妇再来伺候你，你就忍心？”

瑞平刚要说不想吃，突然听见他爹的声音，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抬眼叫了一声爹。

很意外地，他爹没有吼他，也没有骂他，只是拿着烟袋锅走到八仙桌边坐下，默默地装了一锅子烟，语重心长地说：“瑞平，你也不小了，这都当爹了，该收收性子干点正事。虽然娃儿是个残疾，但那也是我的孙子，不许你再这么对他。从今以后，别人有啥他也得有啥。你现在就吃了饭，去看看他，也去看看腊梅。”

瑞平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他爹抽一口烟，接着说：“话说回来，娃这个样子，能是他的错？他也想好胳膊好腿来到人世间。说不好听话，这孽还是你自己造的。你该好好补偿他，补偿腊梅。”

瑞平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想起以前，他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把喜凤弄成哑巴，还让喜凤生了自己的种，让她背着一辈子的骂名。自从和腊梅结婚，腊梅的温柔懂事让他十分满意，甚至都怀疑那时候为啥那么痴迷喜凤，喜凤从来都不正眼看他，哪有腊梅好，一双大眼睛里都是对他的喜欢。可是已经做下错事，无法挽回了。难道真的是老天爷惩罚他？

兴泰说完，见他还在发呆，故作清嗓子一样，嗯哼一声，不再理会他，起身往外走。

瑞平娘把筷子递给他，轻轻叹口气道：“儿啊，这都是命，你不能跟命过不去。好好待他，你和腊梅都还年轻着呢，过几年再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全脚全腿的大孙子。”

瑞平委屈地说：“娘，你说这真的是报应吗？”

娘安抚着他：“就算是报应，咱也受了。咱只管善待他，不要胡思乱想。听你爹的话，吃了饭去西屋看看腊梅和孩子。”

瑞平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着饭，味同嚼蜡，心里还在想着到底是不是自己作孽的原因，才让腊梅生出一个怪胎。

兴泰虽然可以对村子里的议论充耳不闻，却不能阻止内心的恐惧。有天夜里，他梦见兴旺质问他：“哥，我把你当做亲哥哥，你却在背后捅刀子算计我，你不怕坏良心啊！”他想解释，可兴旺根本不理他，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一眨眼变成一具骷髅，伸出手臂抓向他。

兴泰一下惊醒，醒来后全身发冷，仿佛兴旺刚刚来过，就在他的床边。黑暗中他摸索着点亮油灯，捶着砰砰跳动的心口，四下看看，什么也没有，只是窗外传来间歇的虫鸣。

兴泰躺下，却没有了睡意。他思量着，找个日子去兴旺坟头上烧个纸钱，给兴旺道个歉，也算是有个交代吧。

土改后他家倒霉事不断，嘴上不敢说，他心里是痛恨土改的，都是土改惹的祸。为了驱除噩梦，也为了除除晦气，他让女人把金佛像偷偷摆在床头的八仙桌上，每日佛前烧香忏悔，好好供奉。

兴泰给孙子取名老虎，他的意思是，即便不能走路，也要让他如下山猛虎。

村子里人背后戏称他家卧虎藏龙，这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