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镇妖塔(1/1)
祢朔走进妄修风和日丽的小草原时,他正背着手站在溪流边,看着天上一点点汇聚而成的大朵白云。他看见祢朔后略略一点头,似乎就在等她的到来。
待她走近了,妄修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葫芦。“瑞玦的葫芦?瑞昭把它给你了?”
“对,在破除诅咒前给我的,他说不想再沾染一点瑞家的秘密了,于是赋予了我使用权。”妄修撇撇嘴,“即使我对它压根不感兴趣。”
“少来,你看到它时眼睛都发光了。这也是为什么你愿意出手帮他破除诅咒吧。”祢朔语气凉凉,“在我面前你就别维持你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了。”
妄修对她的嘲讽无动于衷,举起葫芦端详着:“你说这真是瑞玦用来和外头那个,叫什么?瑞叙?用来和他进行沟通的东西?自崎把三道封了之后,我也只能通过魔王律座下的巉台和崎联络过一次,就一次。他们是怎么琢磨出这个玩意儿的?”
“你不爱学习不代表人家也不爱。”祢朔没好气道,“这叫广通葫芦,相传是千万年前在仲魔生长出来的灵物,一般都是成双成对地长出来,无论两个葫芦分离多远的距离,它们都能彼此产生联络,从而进行联系。”
“这东西好啊!现在还长吗?”
“……行行好吧,这是上古灵物,在我亲眼看见这只葫芦前它都活在传说里。”
“没意思。”妄修把葫芦放耳边摇了摇,“如果我想接收另一只葫芦那边的消息,到底该怎么使用它呢?”
“它无法传音,若对方给你传了信,会以文字的模样出现……”祢朔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那小葫芦突然喷出一口雾气,雾蒙蒙的气团上逐渐浮现出几个模模糊糊的字,像是有人在覆着水汽的平面上拿手指写出来的。
【为何 没有 回答
魔龙 濯沉之莲 进展如何
速回】
“这玩意儿是不是老化了,感觉并不好用啊。”妄修看着水汽里歪歪扭扭的字,摸摸下巴。
“……他们果然在找濯沉之莲。”祢朔阴沉着脸低声道,“怪不得他们这么迫切地要把轻轻夺回去……轻轻的眼睛可以帮他们看见濯沉之莲的位置啊。”
“他们要那玩意儿干什么?濯沉之莲不是用来养死灵以重生的吗?而且如果没有聚魂种它也毫无用处,那他们千方百计找来是干什么?莫非他们还拿到了你的聚魂种?”妄修奇了,连珠炮似地发问道。
祢朔紧紧皱着眉头,脸色难看得很。
濯沉之莲和聚魂种也是她当时从上神界逃跑时顺手偷的东西——因为濯沉塘就是由她照管的。当初她东躲西藏,在流荒的三重深山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位受伤休养的朋友,并将聚魂种放在了朋友那里。再后来她带着濯沉之莲入了仲魔,并找到了一处非常适合保存濯沉之莲的地方——地下深处一个灵气氤氲的涵洞里。那里的甘甜清冽的地下水对濯沉之莲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直到有一天,同掠那个大蠢蛋在涵洞的上方建起他的大宫殿。虽然祢朔相信自己藏东西的能力,但她直觉上依然对此有隐隐的担忧。
再到后来她偶然听说妄修从同掠手下救了一个鬼娃娃。那个鬼娃娃有一双可以洞察世间万物的灵眼,他们似乎在利用她找什么东西。为了搞清楚同掠的阴谋,以及确保濯沉之莲的安全,祢朔潜入了玉渡宫。但瑞玦那家伙足够狡猾和警觉,从未让祢朔钻到过空子。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他们不仅知道濯沉之莲的存在,而且还企图找到它。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哦——”妄修突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他敲敲脑袋,冲祢朔笑道:“我倒是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要不要听听看?”
“有话快说!”
“谬犰。”妄修拖腔拖调道,一脸卖关子的神秘表情,“我猜这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流荒,储光庭。
这是一个再寂静不过的夜晚,无为山无声无息地沉睡在夜空下,像一座死寂的坟。
坟的背面衔接着一片连绵起伏的青山,在这群山之间静卧着一汪小小的湖泊,倒映着丝绸般顺滑平和的夜空,和那闪烁的点点繁星。
湖边山体的峭壁之上,一个黑漆漆的洞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谬犰的黑影从旁边掩映的丛林里飘了出来,瞬间隐入了洞内的黑暗之中。
峭壁又恢复了它光滑的表面。
谬犰在一片漆黑中向下滑行了许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能看见他那双蓝幽幽的眼睛若隐若现。
一道光亮出现在了不远处,他渐渐飘进了光中,一处宽阔空旷的地下洞穴出现在眼前。洞穴的内壁上插着一只只明亮的火把,照亮了洞穴里呈圆圈分布的五个哨塔,以及矗立于中心位置、被哨塔包围的一座高高的灰色石塔。这座石塔外表平平无奇,通体深灰,连四角飞檐和翘角上悬挂的铃铎皆由岩石雕凿而成,塔顶高得几乎快要触及洞穴顶部了——而洞穴的顶部更为奇异,那里是一片泛着细细波纹的水面,水下、亦或说是水上一片漆黑,深不可测。若是能从那片倒悬的水面进入水域,一路往上浮,就会发现这其实就是无为山背后的那片小小湖泊,洞穴顶部露出的就是湖泊的底部。
哨塔下的黑衣守卫看到谬犰后纷纷立正站好,兜帽下一双双眼睛目送着谬犰一路飘进了石塔。
顺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又是一路下行,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最终到了底部时,这里已冷得可以呼出白气了。但谬犰不会,他也感受不到温度。他放慢了速度,缓缓走到一个阴冷的房间门口。
这里是石塔的最底部,那个狭小的房间即为其镇妖之监牢。
此时此刻,房间中心那块黄铜色大圆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悬吊于半空中,四肢被从连接着天花板的黄铜锁链拴着,使整个身体呈倾斜状面向地上的黄铜圆台。她毫无生气的脑袋低垂到胸口,长长的头发拖曳到了地上,露出她瘦骨嶙峋、仿佛一掐就断的后脖颈。
谬犰停在牢房门口,和牢里的犯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片刻后,沐葵细若游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你连接近我都不敢啊,谬犰。”
“死到临头了嘴还这么硬。”谬犰轻轻笑起来,“蹉跎了一辈子最终一事无成,还沦为了阶下囚……玉鹤啊玉鹤,我真想替你的族人为你颁发一块‘家族之耻’的牌匾。”
“他们会很感激你的。”沐葵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骨瘦嶙峋的脸,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谬犰的黑影,目光瘆人,“嗬,老朋友,看起来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过得也不算好嘛。”
谬犰微微昂起头,冷酷道:“还轮不到你这将死的贱畜来审判我。”几条细细的黑气突然从黄铜圆台下冒了出来,像蛇一样在空中上升游走,最终刺入沐葵的身体。沐葵发出一声闷哼,头又垂了下去。
“你就在这里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吧,然后无牵无挂、无声无息、一无所有地死去。”谬犰的目光淬着毒,“不过放心,我会物尽其用的,让你不至于到死都还是废物一个……只可惜,那位你见都没见上一面就又要阴阳两隔,我看他啊,也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
“看起来……”沐葵再次开口,声音微弱而颤抖,“你已确信他就是重生的龙馗……那么你呢,谬犰?一介孤魂野鬼……对抗从地狱归来的上古大魔,你别告诉我你的砝码仅仅是那位妖不妖鬼不鬼的堕魔人族吧?”
又有几道黑气从地面延伸出来,箭一般刺入了沐葵被悬吊的身体里。沐葵这次咬死牙关,一丝呻吟也没有发出。谬犰仇恨地看着她,转头准备离开。
“聚魂种。”
谬犰身形猛地定在了原地。
“你在找它吧,谬犰。”沐葵语气轻柔地仿佛在呼唤爱人的名字。
“你又想耍什么滑头。”
“没什么,”沐葵颤抖着抬起头,看着一脸恨意的谬犰咧嘴笑了起来,“祝你成功吧。”
谬犰的黑影像道闪电般在林间急速穿行,来到了无为堂前。瑞叙正坐在他的榻上,盯着小茶几上摆放的葫芦陷入了沉思。
“玉鹤的妖丹呢?”瑞叙头也不抬道。
“你何时开始闭关?”谬犰反问,“此番已是开始最后修炼阶段的时机,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玉、鹤、的、妖、丹。”瑞叙一字一顿道,透着隐隐的不耐烦。
谬犰暗暗咬了咬牙。“还需一段时日才行。”
“谬犰,虽然重复的话我不想多说,但你应当清楚,在如今这个局势下若还想跟我耍滑头,你只有死路一条。”瑞叙一脸寒意地抬起头,将无形的威慑向谬犰扫荡而去。
这家伙心情更差了。谬犰神色一凝,不觉看向瑞叙的葫芦。他有不好的预感。
自那日熔鬼裂谷再现之后,谬犰的不安定感愈发强烈,而这是否是因为他终于亲眼看见那条在空中如闪电般风驰电掣的魔龙,谬犰是不会承认的。在看到魔龙那一瞬间时的震惊、恐惧与心底埋藏的仇恨有多么强烈,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冥冥之中有人安排了他的重生,其目的再清楚明朗不过了——复仇。谬犰比谁都清楚“魔龙弑神”这出大戏的真相,也比谁都清楚魔龙的复仇目标将会落在谁的头上。
这真的就是流荒人喜欢挂在嘴边的“天意”吗?可谬犰从不信“天意”。
那一日,本要直奔熔鬼裂谷伺机进入仲魔的瑞家精锐们被早有准备的简家人和突然出现的步天族那群野人们堵住了去路,最终也没能抓准时机穿过无尾十四蟒的防线。
瑞叙为此大发雷霆了一次。之后,他一直在用广通葫芦和瑞玦频繁联络,指挥他的仲魔半妖家族为他夯实基础,拿下丑眼地界,杀了魔龙,收了妄修……且不说他那遥远的亲戚们能否做到,葫芦这罕见的老古董毕竟已有太高的年岁,即便用法术护着,也越发不经用了。
“瑞叙,我蠢不至此。”谬犰轻声道,“我势必要助你走完堕魔之路,成为你成魔后的左膀右臂的。只不过,你必须加快修炼的进度,魔龙的出现是意外的威胁,但还不至于就此宣告我们的失败。他尚且还被关在仲魔,我们还有时间。”他说着,缓缓飘向瑞叙,伸出手,苍白而有点透明的手掌上放着几颗深棕色的药丸。
“那日掳来的地相师已被我制成了人丹。”谬犰一抬手,几颗丹药浮在空中朝瑞叙飘去。
瑞叙扬扬眉毛,抬手接过了药丸,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那曾是怒奂和他的同伴们。
“那日虽一开始被坠金截了胡,后来趁他进了鬼影山脉,一片混乱中我又差人把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地相师偷了回来。怒奂有家人在我手里,他不敢反抗我的。”谬犰道,“就当是为最后修炼备的补品吧。”
瑞叙将药丸握进手心,并不打算马上服入的样子。“你这回做事还算称心。”
谬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看来仲魔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断联了。”瑞叙道,神色阴郁,“上一次还信誓旦旦地传信来说有办法对付魔龙,夺下丑眼。然而至今还未有新消息过来。”
就在这时,葫芦像是响应瑞叙的号召一般,突然颤颤巍巍地喷出一口白气,缓缓散在空中,水汽里浮现出几个模模糊糊的字来。
【丑眼已得,准备就绪。魔龙重伤,生死未卜。濯沉之莲寻找中,已有确切下落。】
瑞叙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看着这几个字飘飘忽忽,然后随着水汽渐渐散去。
“可信吗?”谬犰问。
瑞叙没有说话。这几个字并没给他带来任何踏实的感觉,反而心中的不安定感越发强烈。他沉吟片刻,一拂袖站起身道:“葫芦暂时不用了,我即刻准备闭关。有几件事我要交代给你去做。”
谬犰略略一点头:“你说。”
邕怒山,隐蔽的小院里。榕澈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看着再度前来的瑞叙。
“考虑好了吗?”他问,远没有第一次看起来那么和颜悦色。
“有考虑的必要吗?”榕澈歪嘴一笑,“榕家和九蘅如今对你们而言不堪一击,你们也料定我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个胆儿。”
“很好。”瑞叙点点头,“我会派人跟着你,明日出发回九蘅,你放心榕家主,瑞氏定竭尽全力帮助你,乱世之下保九蘅一个太平。”
榕澈看着瑞叙露出微笑的脸,轻声说:“你这副伪善的模样可真令人作呕。”
瑞叙丝毫不介意被骂:“也请放心,只要你保证对瑞家的忠诚与服从,我也向你保证玉鹤将重获自由,让她毫发无伤地回到自己的家乡。”
榕澈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那没用的愤怒。
这本就不是势均力敌的对峙,他没有任何有利条件来确保自己一方的要求能够得以满足。而瑞叙还要摆出一副好商量的模样,不由分说地给他安上一顶“为了女人献出一座城”的大帽子,完全是一个自导自演的不要脸恶霸。
但榕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别无选择。他很清楚,若是势均力敌的对峙,若有选择摆在他的面前,他或许依然会为了救下沐葵而牺牲自己的一切,成为一个万人唾弃的、为爱而死的懦夫。
瑞叙朝他伸出手。榕澈沉默良久,缓缓将手伸进衣襟,从隐藏的内口袋里拿出了一枚墨绿色的椭圆形玉佩,上面雕刻着一棵繁茂的老榕树。这是可以开启榕家地下宝库的唯一钥匙。
瑞叙将它接了过来,笑容堪称慈祥有爱:“谢谢小澈的信任,瑞某绝不辜负。”
谬犰的幻影再次来到镇妖塔下。这次,他径直飘到了沐葵的面前,看向她抬起的脸。
“告诉我聚魂种的下落,沐葵。”
沐葵抬起的头在颤抖,一条黑气正好穿过了她的脖颈。她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颤颤巍巍的笑,一句话也不说。
“行,我们来做个交易。”谬犰冷冷道,“只要你能给我聚魂种,我保你不死,给你重回仲魔见你老相好的机会。”
沐葵像是被老相好这个词逗笑了。“你不……要给你的老相好炼丹吗?”她一歪头,“又不炼啦?不拿我物尽其用了?”
“我自有办法。”
“不愧是撒谎成性的你……有你这样的盟友是天大的福气。”沐葵挖苦道。
谬犰伸出一只轮廓模糊的手,掌心对着沐葵。哗啦一声,拴着沐葵右手的锁链松开了,沐葵的右手软塌塌地落了下来。
“结誓。”谬犰道,“你将聚魂种为我所用,我留你性命,放你去找魔龙。以此许下承诺,结下死誓。你可否愿意?”
沐葵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抬起右手,与谬犰掌心相对,两个掌心之间留了一点距离。“我将聚魂种留于你所用,你保我一条命,放我自由……”沐葵顿了顿,看着细细的红线浮现在两只手的皮肤下,像诡异的筋脉顺着手背延展向手臂,“……且保证榕澈性命无虞。”
谬犰蓝幽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红线一点点蔓延在他的手臂上,他不做多想,低声道:“结。”
两人手臂上的细线闪出耀眼的红光,最终隐没于了肌肤之下,消失不见了。
良久,谬犰轻笑了一声:“玉鹤啊玉鹤,你可真是多情之人。”
“太感动了,谬犰,”沐葵微微笑起来,她的左手再次被吊了起来,“你竟然在夸我。”
谬犰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似的,嫌恶地说了一句“待到合适时机,再来找你”后,转身便离开了镇妖塔。
空洞阴冷的地下洞穴里,又只有沐葵一人了。她低下头,脸上那种脆弱又带着怨恨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此刻的她,甚至可以用淡然来形容。
良久,她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