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言十二时（8）（1/1）
桃李成蹊【〇二九·不言十二时（8）】
果然没一会儿，曹聪的手机就响起来了。
是老家座机的号码。
他迫不及待接起来，却没想到根本就不是爷爷曹大师，而是他不苟言笑的父亲。
对方不由分说一顿臭骂，骂儿子本事不大，花样不少，胡乱兜搭管闲事，最关键是不带眼识人，随便交朋友。
曹聪素来是畏惧父亲的，可以说全家上下，只有这位严父能拿住他大少爷的七寸。
但最后一句，哪怕顶撞长辈，他也要反驳回去：“不帮我们主持公道就算了…可是爸爸，我的朋友行得正，走得直，我、我拿脑袋担保！”
他急狠了，口不择言地赌咒发誓，但连声音却在发抖，甚至都不敢等父亲回应，就慌忙挂掉了电话。
这时候讲什么都尴尬，于是其他人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成蹊走到桌边，从盯着电脑的梅舒手里接过鼠标，翻看视频下面的留言。
到这个地步，大规模排队刷屏的趋势已经放缓了。还在争论不休的，要么是鄙视抄袭行为的，要么是支持不言基地的。
老实讲，两种说法其实都没错。但它们讨论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问题。
这样反而会鸡同鸭讲，越讲越乱，直至情绪激动，措辞激烈…
更糟糕的是，这些立场鲜明的留言里，时不时会混进几个出口成脏的——既看不出来究竟站哪边，又不指名道姓，二话不说直接开骂乱喷。
这就明显是故意来带节奏，搅浑水的。
“这些留言截图保存了吗？都是证据。”成蹊看着看着，眉头渐渐拧紧了，他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有一个算一个！”梅舒点着屏幕，“诬陷你们抄袭的，骂人作妖的，只要查一查IP，十有八九会发现这两批，可能就是同一拨人。”
因为陶李的事情，她也曾经卷入过网络风暴之中，所以多少有点经验。
“放心，我们都已经存下来了！”曹聪赶紧接上，“然后还要向大赛平台反映情况，还有报警…”
“必要的时候得去公证处固定一下证据。”梅舒补充道。
“没…没那个必要…”谁也没想到这一刻，从房间的一角，传来了陶李干涩的语声。
自打来到莳庐起，她就一直没怎么说话，一开口倒把大家给弄懵了。
可陶李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冷眼旁观着伙伴们义愤填膺，想尽办法对抗那躲在网络另一端，以匿名性为甲壳掩体，肆意射出有毒暗箭的卑鄙刺客…
明明伙伴们根本不需要面对这些，不需要承受这些…
都是…因为自己…
“怎么不必要？”成蹊当即转身，反驳她的提议，“放任他们继续害人吗！”
他不能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退让的话。
这里最不该退让的，明明就是她啊！
陶李何尝不憋屈，可是事急从权，她是想用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好的结果。
“我不是说不追究，而是说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连忙解释，“现在是入围公示的关键期，这些人明显就要搞你，跟他们纠缠什么，赶紧把自己摘干净要紧！”
“摘干净？”成蹊的目光里陡然燃烧起愤怒的雷火，丢开鼠标就朝她走去，分明是要争辩到底的态度，“怎么摘干净？跟谁摘干净？”
眼看两个人这是要吵架的架势，梅舒和曹聪赶紧围上来想劝解，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陶李也急了：“还能跟谁？跟我啊！还要我说的多清楚——他们都是冲着我来的！”
“陶李你……”梅舒隐隐感到不妙，不由得小声呼喊道。
可陶李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莳庐的亭台楼阁，桌椅灯光，全都被一片污浊而僵冷的青灰色硬壳覆盖住，渐渐的，这硬壳的表面蠕蠕地蠢动起来……
这是什么？那青壳不知何时已经裂出无数细缝，碎成千片万片，密密麻麻地布满眼前，杂乱无章地爬来爬去……
啊，螃蟹！是螃蟹，不计其数的螃蟹！
它们争先恐后地挥舞起粗砺而顽固的钳子……
“冲着你来的？”这节骨眼上成蹊还拎不清，不识相，“没凭没据的，你不会是被害妄想吧？”
这一刹那，陶李脑海深处的某根弦，被这数不清的蟹钳，骤然间截断了：“我得罪了人，连累了基地的事情，其实这里没人不知道吧！只是大家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我痛痛快快地揭破它，免得你们为难。”
——没错，陶李遭遇过网暴。
也经历过明明入围，却被举报抄袭，结果取消资格的沉重打击。
那是她自找的。
在尾大学习的后两年，一切都已经步上正轨，陶李极具个人风格的创作也逐渐得到认可，她终于开始崭露头角，也不再像刚到日本时候那样举步维艰了。
她还在网上接起绘画定制的活儿，这虽不比便利店打工赚的时薪多多少，但总比一站好几个小时来得轻松。
有一天，她居然接到了一笔大单——设计一个小螃蟹卡通形象，出二十四节气主题。
要求是不能画得太复杂，必须有那种天真稚拙的素人感，同时还要在不经意间突出中国风元素。
陶李当即就接下来了——价钱合适，定金爽快，风格对路，这些要求还很有挑战性。
关键是她猜出来买方八成也是中国人，留言的日文跟机翻的一样。不过她也没点破，只确定对方不是韩国的就行。也没有主动换成中文交流，说不定人家就是在练习会话呢，若在打工收银时遇到，只要对方还在讲日语，自己也不好特意换回母语的。
过程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就很正常。只是买方要求完全买断，也就是钱货两讫，作者以后也不能PO自己的这套图。
也行吧，谁让人家给的多呢。
最后按照要求，来来回回几遍修改好，买方就结了尾款。很正常一笔订单，跟其他的没什么两样。
这件事在陶李这边也就翻篇了。
然而几个月后的一天，她去镇上的亚洲物产店买酸辣粉。看店的伙计是个东北精神小伙，平时蔫蔫的，靠刷视频打发时间。难得有老乡上门，他立马来了精神，抓住机会一通东拉西扯，从国际形势一直聊到最近看的一个女团选秀。
说着还分享给陶李看。
屏幕上，一个爱豆练习生梳着蟹钳似的双马尾，一张小脸在先进科技的加持下，格外精致漂亮，正眉飞色舞地分享着生活vlog。
镜头里的她，家境优渥，从小就琴棋书画，享受了一流的艺术教育，品位自然是远超初中没毕业就去训练营讨生活的竞争者。所以在激烈的比拼选拔之余，还能悠然地保持兴趣爱好。比如……
画画。
屏幕上，她为自己的“小号”被扒出来，而害羞得捂住脸。解释这个小号是自己的私人领地，一直用来写写文字、拍拍摄影、画画漫画……
对，她写的，她拍的，她画的。
可陶李分明看见了二十四节气小螃蟹中的一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有错。
谨慎起见，她赶紧转身回家，仔细确定情况。而在公车上她就等不及，找到那个社交平台，点开对方的“小号”，一页页翻过去……
没错，不是临摹，不是仿作，百分之百就是自己的原作。
自己一笔笔画出来的节气图，一点点设计出来的小螃蟹，陶李绝对不会看走眼。
不仅如此，小号里还用这小螃蟹为主角，画了其他的简笔画，那叫一个难看。
这个爱豆练习生还时不时贴出坐在画稿前，举着压感笔，半露脸不露脸的自拍照，强调都是她自己“原创”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陶李算是弄明白了，敢情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定制买断图的啊——自己是个小透明，IP在海外，又是用“李”的片假名“スモモ”当昵称，风格则会被外行人当成儿童简笔画，容易上手模仿……
对方就是码准了，不会惹上麻烦——外国新人画手哪会关注国内的选秀小爱豆，根本发现不了这骚操作，就算万一发现了，也很难有那个条件和耐心来纠缠。
可陶李是什么人，从来就不惯这些人的臭毛病。
——画是你买的没错，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但不能把创作者的身份占为己有！
于是，陶李在二十四节气系列的每一幅下面，直接留言：这是我画的。我才是作者。
彼时那个“小号”一秒就涨粉千、万，她的话一下子就被淹下去看不见了。
没关系，继续死磕。
被禁言了，一边申诉，一边换个账号磕到底。
被骂是肯定的。渐渐的，说对家黑子的，说造谣蹭热度的，直接恶语相加“问候”亲人长辈的，轻轻一刷新就上百条……
陶李根本不怵，直接把对方买图的聊天记录、交易信息，还有自己的原画等等放了出去。
有证据，怕什么，是自己占理。
哪怕有人说她不地道的：既然人家买断了，你钱也收了，这时候跳出来想怎样？
她不想怎样。
她不要别的，退钱也无所谓，甚至连道歉都可有可无，只要对方说明真相。
然而事情就是从这以后开始变得不可收拾的。
仿佛就是一夜之间，证据截图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营销号们，一窝蜂转发。
一时间群情激奋，网上铺天盖地开始咒骂那个小爱豆练习生，难听得连陶李都忍不住心疼对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得理不饶人了……
可就在闹腾的最不可开交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
练习生的工作室竟发出公告，要告陶李诽谤。
他们也亮出了“证据”，在她放出的截图上，东一个西一个画上红圈圈，指示“P图痕迹”，一同“分析论证”。又把节气系列之外的小螃蟹主角的“原创”丑图放出来，证明小爱豆的“创作”数量，远远要比她画的更多。
漏洞百出——看不出P图指证无中生有吗？看不出其它小螃蟹和节气系列的水准有天壤之别吗？
简直可笑。但凡长了眼睛，都不会被这通鬼话被糊弄。
但是……谁能想到大家上网就图个乐，来跟风反转坐过山车的，根本就不用睁眼睛。
同样的一夜之间，同样的大量营销号转发，同样的群情激奋。
只是舆论完全转换了方向，开始铺天盖地向陶李涌来。
准备好硬杠到底的陶李，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突然不能发声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所有国内平台的账号，全都被禁言了。没有封号，只是禁言。
这就意味着别人可以明枪暗箭，尽情输出，而她则捂住嘴巴，割断声带，当做靶子站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个时候，工作室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说要告她，小爱豆则大度表示只要她道歉就不追究，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
还有被一边倒的舆论推着走的吃瓜群众，你一句我一句，讥嘲着，讽刺着……
陶李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肆无忌惮辱骂与栽赃，像数不胜数的螃蟹，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爬过来，妄图将自己埋至没顶。
欺人太甚。
陶李只能把一肚子无处发泄的委屈和怒火，燃烧成了创作的冲动。
仅仅用了几天时间，她就做出了名为“原创者的消失”的拼贴艺术作品。
就是用她自己的小螃蟹节气画作、爱豆练习生小号里的照片，还有这番网络风暴的留言截图为主要素材，再叠加上达·芬奇、毕加索、顾恺之、郑板桥等等顶级大师的作品，组接黏贴而成的。
这是区别于她平常那种童趣风格的，蕴蓄着高温与爆发力的作品，也是展现出她多变的创作才能，丰富创作潜力的作品。
她要用这个来交毕设，要用这个参加设计新人奖。
作为导师的宫岛老师，也惊喜地表示支持。
结果不出所料，她入围了。这对一个留学生而言实属不易。
然而结果却也出乎意料，就在获奖公布后没多久，《创作者的消失》就遭到了抄袭指控。举报信不仅在网络上流传开来，还直接发到主办方的信箱里，闹得沸沸扬扬。
证据明显是不充分的。拼贴艺术本身就是解构和反讽，借用既存的素材碎片，通过自己的独特表达，组织出别出心裁的艺术语言，反映出自成一家的主题理念。
但日本是笼罩在严谨而保守的氛围下的，被指控就等于有瑕疵，有瑕疵就会被踢出局。
所以没有什么拿着奖金的感谢之旅，京都之行只是宫岛老师拉上陶李，不让她又气又怄钻牛角尖而已；而她之所以会在朋友圈贴照片晒行程，只是用不服输的硬撑，徒劳地挽回一点可怜的自尊而已。
令人玩味的是，陶李被剥夺资格的消息,居然也被国内营销号捕捉到了。
一边是小爱豆不畏流言成功出道，一边是诽谤者被踢爆抄袭丑闻。
用后脑勺想都知道那封莫须有的抄袭举报信是谁写的，又有谁能从中获利。
那之后不久，爱豆练习生的“小号”，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流量已经赚够，看客们也早已不在关注，是时候销赃灭迹，不留后患了。
而陶李算是被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并且在网络上隐姓埋名至今，仍旧逃不脱被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什么人，沾上她都得被连累。
——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敞亮了。
陶李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顾忌、值得隐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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