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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言十二时(10)(1/1)

桃李成蹊【〇三一·不言十二时(10)】

不是错觉,不是幻听,不是神经过敏,是真的有人在跟踪自己。

颜丹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涌向头顶,手脚一阵发麻,耳廓霎时间响起虚无的轰鸣声。

不会吧,难道是…

她蓦地打了一个寒噤,反射性地疾步向前,却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刹住脚步,转身就往回跑。

可就在她折返的一刹那,从村道旁的乱树杂草间,陡然蹿出一道黑影。

犹如蛰伏着伺机而动的猛兽,那人的动作敏捷而强悍,就这样径直她扑了过来。

一时间连逃都忘记了,颜丹若本能地扭过身,捂住脸,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

这里是如意村口的小路,一边是耕地,一边是河汊,和村舍密集区域之间,横隔着一整个不言基地。

她的呼喊在空旷的田畴林野间,渺小得就像一阵稍纵即逝的飘风。

然而扑袭到面前的那个黑影,却忙不迭地收住步伐,连连摇手,慌张地辩解着:“颜老板!颜老板你别怕啊!是我!是我!”

残存的一点理智,让颜丹若依稀分辨出,这声音,还有这称呼…好像有点耳熟啊?

呼吸还紊乱着,她保持住戒备与抗拒的姿势,鼓起勇气,稍稍转过视线。

透过指缝望过去,颀长而剽悍的身影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看见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介乎男人和男孩之间,却已经显现出英武而果敢的轮廓。肤色晒得微微有点黑,却更衬得那个人因为努力挤出微笑而显露出的牙齿,白得凌厉,带着某种动物性的凶猛与残忍。

——那不是别人,正是穿着一身慢跑服,兜着风帽的…纪广?

对。就是纪广没错。

这一带除了他,从前几乎没人会光顾那间已经停业的面馆,也没人会叫她“颜老板。”

当然,也是颜丹若断然要求他,只能使用这个生疏又刻板的称呼…

因为辨认出对方的缘故,耳际那汹涌的轰鸣声消退了,四周愈发寂静,那种渐渐凝固起来的静…

像是要挣脱这胶着的空气,他们两人身旁的某从茂叶间,突然响起了一串突兀的鸟鸣。

六声一韵,凄切婉转——那是一只鹧鸪,不知藏在那棵树梢上,哀哀地唤了声“行不得也,哥哥”。

这一刻,恐惧渐渐从颜丹若的面容上褪去,愤怒紧跟着浮现出来。就像苍白的夕月之影,还留恋地摇曳在初开的梨花上,却已被朝阳的微火隐隐照彻…

这变化美得动人心魄。

纪广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他收起那刻意装出来的,不自然的友善微笑,就这样再也没法移开视线了。

他毫不掩饰的注视,令颜丹若瞬间焦躁起来。她当即沉下脸来:“你这是在干嘛?跟踪我吗!这一天天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骤然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通训斥,纪广的眼神蓦地一黯,他似乎想分辩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满不在乎的轻笑:“你知道的——我每天早上都跑这条路。”

颜丹若一下子愣住了。

没错。他一直都有晨跑的习惯,自己早起时,也曾经偶遇过。

不知为什么,今天从出门开始,自己就有点心绪不宁,被一丝儿风吹草动吓得疑神疑鬼的,却不分青红皂白就责骂对方,的确是过激了…

她顿时有些尴尬,淡淡的血色随着羞愧局促的情绪,慢慢涂匀在双靥上,表情也随之动摇起来。于是那原本犹如重重锦障般拒人千里之外的美貌,便被流荡不安的阵风飒然吹起,飘摇成柔软的姿态,让人忍不住伸手想去撩开…

“丹若姐…”纪广不由得脱口而出。

“都说了叫我颜老板!”对方间不容发地纠正着,语调还那么严厉。

像是受到了惊吓那样,密叶间的那只鹧鸪,蓦然又叫了一声。

——“行不得也,哥哥”…

听到这声鸟语,纪广不笑了。停了两三秒,他突然正色道:“你在害怕什么呢?”

颜丹若的心头别地一跳,幸亏那高高在上的绝美容颜,是最好的伪装和掩饰,她尚且能不动声色地摆出年长者的态度:“快走吧,一会儿补习班可要迟到了。”

“不要怕,有我在。”纪广根本不接对方的话茬,只是用他那微微透出琥珀色的,猛兽般犀利的双眸,锁定她不自觉躲闪的眼睛。

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滞涩,颜丹若拼尽全力,才能维持住表面的从容态度。

她咬住嘴唇,固执地不发一语。

可是枝头的鹧鸪却替她做出了回答——“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哥哥”…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还要我说多少遍——任何跟你有关的东西,我都不要。”

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都那么急切,那么急切地想要剖白。

“我会保护你。”即使再一次被拒绝,纪广也丝毫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迟疑,“我来保护你,年年岁岁…”

“够了!”颜丹若锐声断喝,气势凌厉,可肩膀却不自觉地颤抖着,“小小年纪说什么胡话!再多半个月又要进考场了,都复读两年了,心思放在哪儿呢!”

“别把我当小孩子!”纪广疾声否认,疾步走来,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快走。走的远远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一个声音在颜丹若心底沸腾着。

可是耳边却是鹧鸪哀切的啼鸣,一声紧似一声…

她错过了逃走的机会。

这一刻,纪广已经近到不能再近,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缓缓抬起手,像是要触摸镜花水月的幻象那样。既犹豫,又果决:“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会面对什么,丹若姐,我…”

然而他的手,却被狠狠打开了。

颜丹若嫌恶地合上眼睑,扭开面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比你大六岁。如果能回到你的年纪,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考试,而不是结婚嫁人。”

纪广的动作一下子僵住。那彷徨的指尖,忽然间无处可去了。

然而就在这只右手上,那分明而有力的指节间,分布着一片不那么明显的擦伤。

那是揍人留下的痕迹。

是的,纪广揍了一个人。就在刚刚,不久之前。

那是个生面孔,年纪不大,东张西望摸不着路的样子,一看不是如意村本地人。

天还没亮,他就在村口的老面馆,也就是颜丹若的住处周围转悠着,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而她接了陶李的电话,赶着出门,一时没有防备,这家伙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恰巧就被纪广发现了。

说恰巧,也不是那么“巧”——因为纪广每天早上都会晨跑,每次晨跑,都会在这条路上反复徘徊,风雨无阻。

看到这一幕,他当即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就是一拳。

这一击又快又狠,那个生面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直接打翻在地。

没想到那也是个硬茬,甚至连痛叫都没有发出,就翻身反击。两个人沉默地缠斗了片刻,对方怕再纠缠下去难以脱身,瞅准机会推开纪广,拔腿就跑。

而这一切,匆匆赶去基地的颜丹若,甚至都没有察觉。

追了好远还是没追上,纪广到底不放心,怕中了调虎离山的圈套,便赶紧调头,从田埂上抄近路追过来,查看颜丹若的情况。

结果倒让她不提防吓了一跳。

还好她没事。

“他们”也没事…

就算被她冷漠对待,一再拒绝,自己也绝对不会让她、让他们有事…

纪广深吸一口气,刚要继续说下去,却只听忒儿一声,身旁缭乱的枝杈间,一只遍身珍珠斑的灰色小鸟陡然腾空而起,投入熹微的曙色里,留下六声一韵的啼鸣——

唱来唱去,只是“行不得也,哥哥”。

被惊吓的不仅是鹧鸪,还有猝不及防的他们两个——

因为就在这一刻,杂沓的脚步声突然迎面传来。

有谁正匆匆往这边赶。

这个点,附近原本不会有人经过的,纪广和颜丹若一时间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转眼间一群人就跑进了视野之内,还没分辨清楚是谁,就听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咦?这不是颜大美人和…纪三儿吗!老里八早的,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

重音落在了“你们”两个字上,语调里含着几分疑惑,几分讥谑,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警告和规训…

是丁阿姨!

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村民。

纪广悚然一惊,着急要开口解释,可唇齿间却突然像是长出了一堆乱草,绊住了他的舌头。

“丁阿姨?你们怎么来了?”颜丹若却已经回过神来,抢在他前面,用镇定如常的语气解释道,“基地忽然有急事,陶李叫我赶紧去照应,走到这里刚好碰见纪三儿在跑步。”

她学着村民们叫纪广的乳名,就好像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乡亲一样熟不拘礼,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绝不会用这个亲切到近乎轻率的称呼。

一听她的话,丁阿姨顿时认真起来:“是检查组的事儿吧?我们也听说了!”

“就是!这不赶紧过来给你们撑腰吗!”

“别怕,我们来作证——谁也不能冤枉了你们!”

其余的村民当即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他们都是曾经帮基地种过花、栽过苗,也被拍进过宣传片的,此刻一个个急火火赶来,一副要找调查组讨说法的样子。

“哎呀,别费话了,赶紧的赶紧的!”丁阿姨一把揽住颜丹若的肩膀,脚不点地就朝基地跑,其余的人也闹哄哄地跟了上去。

独自被留在路边的纪广,茫然地目送着她,被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撮着越走越远…

他为自己在撞见村民时,那一瞬间的狼狈,和开口解释时,一瞬间的犹豫感到羞耻。

明明说过要保护她的。

从大半年前的某个薄暮时分,偶然路过那间灯光昏暗的乡间面馆,看见她在烟熏火燎的灶台边独自垂泪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希望能用一生去保护她。

从无意间得知她的秘密,明白她为什么不得不背井离乡,躲到这小村一隅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发誓要用一生去保护她。

可事到临头,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竟还会有狼狈和犹豫。

一阵突然袭来的细微刺痛,让纪广反射性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排细小的擦伤,早已经不在流血,开始凝固结痂了。

可那晦暗不净的痕迹,却犹如一连串渺小,但却执拗的质问。

不可回避,不容抹煞。

正如他内心燃烧着的,那无名的热望一样。

那之后不久,风波便平息了。

经过一周时间的全方位调查,网上对不言花卉基地的抄袭指控,被大赛主办方判定为不实举报,恶意中伤。

与此同时,由各路评委组成的好几支调查组也齐头并进,一样的全透明流程,对其他入围项目展开自查。

结果统一发布在官网上,欢迎大家来监督。

自此,不言基地的获奖资格再无争议。

这意味着,无论在比赛方面还是名誉方面,基地都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打了一场漂亮的硬仗。

然而对陶李和成蹊而言,这还不是最后。

——他们要追究。

——再也不能忍气吞声了。躲在网络另一端造谣抹黑的宵小之辈,有一个算一个,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文旅局也表示支持他们的行动,绝不能纵容这种扰乱网络环境的行为。

那接下来就顺利多了——专门请了律师,走法律流程,从官网拿到了造谣谩骂者的个人信息,接下来追加被告,要求对方承担侵权责任…一气呵成。

当真面对面对簿公堂的时候,陶李和成蹊才发现,那些气势汹汹在网上“大杀四方”的喷子们,其实也就是十几二十岁的几个年轻人而已。

其中领头造谣的那个,染着一头黄毛,满脸因不明所以而不以为然的矇昧,看起来是那么平凡,平凡到陶李都觉得可能在那个街角偶遇过,街头巷尾千千万人那种似曾相识的普通。

成蹊则完全不能理解,对方跟自己素昧平生,怎么就能这样红口白牙咬人呢?

至于黄毛…他倒没多少悔恨歉疚的意思,只说自己因为来扬州打工不顺,心里憋着火,偶然点开一个公众号推送的投票链接,随便找了条视频,想也没想就直接开喷了。

而其他的几个一起生事作耗的,都是他的老乡和工友,要不就是看他这么干,觉得好玩有样学样;要不就是后来看到吵成一片,赶过来帮腔的…

总之一句话,谁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要道歉,他们就道歉,要赔偿…几句难听话而已,平常走在路上还跟人吵架呢,又没造成什么损失,凭什么赔偿?

老实说,得知真相的一瞬间,陶李是松了一口气的——原来这次的确是自己多虑了,还好并不是曾经那个网暴事件的延续。

但不知为什么,她始终隐隐感到哪里不太对劲。

可陶李没来得及细想——对方浑浑噩噩却又理直气壮的样子,太让人来火了。

尤其是一想到从前那些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的家伙们,可能就是眼前这副样子的,她就更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当成蹊圣母心发作,说出“让他们公开道歉就行,赔偿就算了吧,他们好像也没钱”这样的糊涂话时,她斩钉截铁地怼了回去。

这是钱的事吗?

不给足他们教训,他们还会重蹈覆辙的!

不过陶李到底也没太为难这些人。其他的各类补偿就算了,固定证据的公证费,各类诉讼费,必须由造谣生事者承担。

虽然牢骚怪话讲了不少,黄毛和他的同伙还是把该付的赔偿给结清了,甚至比公开道歉还痛快。

可是陶李仍旧觉得哪里不对,这感觉就像溜进宿舍里的蚊子,特意去找时踪影全无,可一闭上眼准备入睡,它便嘤嘤嗡嗡地在脑袋周围飞舞起来…

直到那一天,黄毛等人在被屡屡催促之后,终于磨磨蹭蹭,将公开道歉视频上传到官网…

那天纪广正好也在。

颜丹若窝在办公室里不出来搭理他,他只好去综合部工作台旁边,凑在成蹊的电脑前看热闹。

然而黄毛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刻,纪广英武的浓眉陡然拧紧了,原本就不那么好亲近的面容,更是笼罩上了一层肃杀之色。

他默默地起身走到门口,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视频按下播放键,越看眼神越犀利,随即缓缓伸出手去,遮住了那个黄毛的头发…

“我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怎么了?”这时陶李走进门,听见这话顺势朝他屏幕上看了一眼,冷不防瞅见了挡掉发色的黄毛,“这么看好像更眼熟了…”

“你见过他?”纪广蓦地转头喝问。

他格外严肃的语气倒把陶李吓了一跳:“想、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她是学画画的,人脸识别和记忆能力本来就比一般人强很多,经常瞥一眼就过目不忘,但问起那是谁,她倒未必答得出。

纪广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陶李不记得,但他记得。

检查组来实地调查的那天早上,他曾经在村口揍了一个跟踪颜丹若的变态。

而那个人,正是这个黄毛!

只是当时,这家伙还没有染着一头黄毛。

——奇怪,这小子的语气有点不太对啊?

那一刻,陶李望向纪广,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这个问题,但被接踵而来的工作一打岔,便丢开了。

——这个黄毛是跟踪狂的事,到底要不要跟基地的人说呢?

那一刻,纪广望向陶李和成蹊,还有那扇紧闭的办公室大门,犹犹豫豫地思索着,但还是决定为颜丹若保守这个秘密。

他们都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以至于让基地卷入了危机四伏的漩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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