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整顿与创业(1/1)
南方某市报道一名医药代表在诊室给医生回扣被当场抓获。此报道一出将原本成为众矢之的的医院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时间民怨沸腾,医生拿回扣草菅人命等话题成为热议,各界对医院的声讨之风迅速席卷全国。民众对医生的不信任很快发酵,出现了打医生、砸医院的恶性事件。
全国各地迅速开展了医药贿赂的专项整顿,严厉打击医生拿回扣,开大处方等现象。S市紧急印发了各类红头文件给医院,让其自查自纠教育整顿,严厉杜绝不正之风,并派巡视组进驻各大医院。一时“禁止医药代表入内”、“拒绝医药代表推销”、“医生收受回扣违法”等各种标语牌订在医生办公室内外墙上。医疗界医药界顿时噤若寒蝉。
其实,此类事件的发生并不是第一次,但早些年的医患矛盾没有如此尖锐。随着经济发展和体制改革,医疗与民众的利益日益密切,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有关医生的负面报道不断刺激民众敏感脆弱的神经,医生收受回扣更让民众愤慨。在这种大的环境背景下,此次整风力度很大,不同寻常,并出台了吊销医师执照等具体处罚措施。
红树林医院积极开展了各项医德医风整顿,并对医务工作者进行政治教育。要求共产党员和各科负责人带头以身作则,还发起了拒绝回扣承诺书大签名。各个科室的党员、主任及医生在承诺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同时根据市里要求,出台了门诊单张处方不得超过五种药和七天用量、金额不得超过两百元等限制大处方的规定及相关惩罚制度。各科主任将学习精神带回科室,在科里进行教育学习。
肿瘤科的阎主任根据市里和院里的精神也多次在科里组织学习。在会上他多次强调:“谁拿回扣,谁给我交出来!被发现的话,我作为科主任有责任有义务检举,一旦被抓就离开科室不要给科室抹黑……”每次阎主任在上面大放厥词时,史参就在下面闭目养神,他觉得阎主任恬不知耻,监守自盗,又在恶心作秀。
肿瘤科将《拒绝回扣承诺书》做成了海报张贴在科室走廊宣传栏里,阎主任的名字写得最大,排在最前面。科里的所有医生和护士也都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风声紧,医生们不接见医药代表,医药代表们也不敢去医院,只得电话联系。这对于那些老代表来说并无大碍,却急煞了那些新代表,他们客户关系尚未建立牢固,业务又不便开展,业绩受到严重冲击。
为了打击回扣现象,S市又进一步出台了一些细则。例如:对于那些用量过大的单品封上限,超过就停用,逼迫医生改用其它同类;对于连续三个月异常增长的药品进行暂停等等。
一系列变故和举措使S市医药行业受到很大影响。这次行业整顿对于像伍翼凡和程秉驰这种从大包商那里接品种的小包商是首当其冲,业务下滑明显,大包商也随之受损。医生的收入也受到很大冲击,尤其对于那些谨慎怕事的,收入从上万元缩水到两三千元,这让他们叫苦不迭。甚至有个别医生有转行念头。
肿瘤科阎主任的收入也大幅缩水,她女儿明年出国,还指望多捞些钱,却没想到突然刮起这阵风。目前随着肿瘤科的壮大,医生越来越多,但内部关系也日趋复杂。现在科里分三派,一派是阎主任为首的,一派是以史参为代表对抗阎主任的,还一派是中间派。阎主任最担心的就是史参,他俩貌离神拒,已经积怨多年。他曾花大力气想把史参搞走,可史参挺过去了,尤其史参在核心期刊发表了两篇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后更是坚如磐石。他很担心史参拱掉自己,所以变得格外谨慎,不让史参抓住任何把柄。为了保证安全,他让曲琦炜与医药代表接洽改到院外。于是曲琦炜通知代表们在红树林公园碰头。很多医生也都改在院外与医药代表接触,有的暂停,与医药代表约定三个月后等环境好转。
每到月初某个中午,成群的医药代表就在红树林公园等候曲琦炜下班到来。每次曲琦炜空包而来,鼓包而去。药商有什么要求也都通过曲琦炜转述给阎主任。曲琦炜在药商们的眼里炙手可热。
而伍翼凡却没有找曲琦炜,因为他觉得他的架子越来越大。以前曲琦炜看见伍翼凡就赶紧把手中活放下接待,而现在却忙完了再说,所以伍翼凡很失落,渐渐也不去找他,甚至给回扣也让朋友代给。曲琦炜也无所谓,他可没工夫格外照顾伍翼凡的情绪。
对于药品回扣,阎主任往常都是拿出两成送常院长,没有常院长的提携就没有他的今天,其余自己留着。但当下形势他不能再像往常那样独吞,他能感受到下面医生暗流涌动的愤怒,必须散财消灾把大家团结在一条船上,于是拿出两成当奖金给科里分。
在这整风当口,曲琦炜可谓顶风作案,他感到风险很大。万一被逮住,就此了结行医生涯,还将迎来牢狱之灾。显然,阎主任是把自己当做挡箭牌,出了事,阎主任肯定全推到自己头上,到时自己就成了替罪羊。他真想请求换人,可又怕得罪阎主任。无可奈何下,他只得更加小心谨慎。他单独配了一部手机用于与医药代表联系,而且时常换地方。
阎主任的这种转嫁风险方法被药剂科贺主任进一步升华。他将科室统方业务全部交给章耀东,倘若出事,与他药剂科毫无关系。
章耀东又指派章昊洋具体负责对接各厂商。虽然一分钱报酬都没有,但章昊洋还是接受了,因为可以借此结交更多同行和了解市场情况。
其实市里下的文件中就明令禁止药剂科人员给药商统计处方数量,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贺主任利用监控用药的机会指定下属进行统方,将这些厂家们需要的结果交给章耀东,由他全权代理,不再直接对外,而且每个方由以前的三百元一张改为按照销售额的二至三个点收费。为了业务开展,药商们再贵的统方也得拿,贺主任借此还增收不少。
对于贺主任来说,他们科室的药师收入比医生更低,他必须利用这块资源给下面人发点奖金来让他们干活。曾经一度,科里流动性很大,编制外的临聘药师干不了多久就走了,他们在医院里的收入还赶不上一个社会药店里的驻店药师。贺主任当时也犯愁,后来他将这些灰色收入拿出来一部份当奖金发才稳住局面,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谁都需要养家糊口。
贺主任也将这块收入分一部分进贡常院长,他可是常院长一手栽培起来的。
常院长是个非常廉洁的人,从不收受药商和器械商的回扣,所以在厂家眼里常院长非常正直,官声很好。常院长非常善于用人,阎主任和贺主任等一批主任就是他一手提起来的。这些人很感恩,都会想着孝敬老领导。常院长总是推辞,他们就交给了常院长的爱人。
常院长一面大力整顿医德医风打击医生拿回扣,一面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作为院长也难,上面不拨一分钱,将医院完全抛向社会,让医院自负盈亏,但又控制各项收费。医院的运营成本很高,而且还要发展,全得靠自己解决,所以医护工作者的薪酬待遇一直涨不起来,收入与劳动价值严重脱节,倘若没有一点灰色收入填补是很难维持的,否则又会重现九十年代医生下海经商潮。至于药价贵,药商给回扣,这都不是医生导致的。对于这些,业内都心知肚明。
为了稳定医生,常院长适当的给医生们涨了工资。随即他通知财务科将所有医药公司的回款再推迟两个月,由以前的三个月变成五个月。这可是上亿的资金,这些钱都用来医院运营周转,医药公司不敢得罪医院,自然无息承担。这个办法行之有效,其他医院也纷纷效仿。这可苦了章耀东们,医药公司也推迟对他们的回款,他们将要垫更多钱去周转。实力弱的大包商就有可能资金链断裂拖欠手下小包医药代表的费用。
经过一系列的整治,医院变得沉寂,一时间难觅医药代表的踪影。
医药界风声鹤唳,医药代表成了过街老鼠。伍翼凡去医院,医生装作不认识。有个接触多年的医生吼道:“你怎么回事啊?这是什么时候还来找?还不快走!”伍翼凡很尴尬灰溜溜地走了。
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工作总是他心中的隐伤。当下更是惶惶无依。他想起了当初入行时的讨论,那时董雨曼就明确反对并拒绝。他清晰记得她说:“显然这个事情是违法的,迟早会出事的!”他越来越佩服董雨曼的远见卓识和坚定意志。她现在事业腾达,而自己却茫茫然不知所向。
伍翼凡整日无所事事,那颗闲不住的心又骚动起来。不做事让他感到无聊空虚,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价值。他又寻思着做出点事,可又不知道干什么好。时间一久,就越发躁动不安。
一天,伍翼凡在地铁里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看见伍翼凡主动上前打招呼,伍翼凡定睛一看,想了起来。两人好几年前见过一次面,彼此均还有印象。这个人正是董雨曼的前男友——范歆。
多年不见,彼此看对方都有些沧桑感。伍翼凡面暗黑,容愁悒,而范歆星星白发,体胖肚鼓。两人来到地面抽烟,聊着各自近况。范歆在S市大学攻读研究生即将毕业。他迫切地询问起董雨曼的情况,当得知董雨曼在某公司做总监月收入两三万时很惊讶。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这些年她发展这么快。他要了她的电话。
看伍翼凡面带忧愁,范歆问起。伍翼凡将医疗行业的整顿和医药代表的苦衷一五一十倾吐而出。范歆说:“我以前听雨曼说过。这毕竟是犯法的事,你还是别干了,万一被抓那可得不偿失啊!”
“是啊!当初入错了行啊!可又不知道干什么好?”
“那就自己创业。我一直认为,要么打自己喜欢的工,要么创自己能干的业,工作也要图个乐!”
“前几年我开了一个快餐店,没赚到钱。如今生意不好做,创业也难啊!”
“你做传统行业肯定赚不到钱!传统行业都很成熟,竞争太激烈!现在是网络时代,从事网络电子商务才能赚钱,而且赚起钱来成几何倍数的增长,这才是蓝海。现在很多新晋富豪都是这个领域的,成了年轻人顶礼膜拜的偶像。”
“可电子商务我不懂啊!”
“我就是学这个专业的。我手上现在有个项目,你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干,保证挺赚钱的!前一段时间我找了一个老板谈过,他非常感兴趣,愿意投两百万,可这老板的合作方式令我不甚满意,而且我觉得他思想落后难以把我的项目做大。我还是想找年轻人一起干,到时找投资不是问题!”
伍翼凡顿时来了精神,急切地询问起项目具体内容。范歆说:“这是一种B2C2C的电子商务模式。每个网友都可以通过我们的网络平台开店赚钱,他们赚到钱我们就可以赚钱!”
“那商品从哪里来?”
“我们从后台拉商家进来就有了商品。网民开店自由选择商品推广,有人从网店里购买他就可以拿到提成,我们也可从中分到抽成。他们既不需要购进商品也不需要垫钱,真正的零库存零门槛。网民不出门就可以赚钱!”
伍翼凡虽然不太懂,但感觉是个不错的创意,很心动。范歆说:“你如果感兴趣想一起干我们找个时间坐下来详谈。”伍翼凡连连点头,说道:“我觉得不错,有兴趣,晚上一起吃个饭聊一下吧!”范歆称今晚有事,约他后天晚上。伍翼凡满口答应。抽完烟后,两人下到站里各自乘地铁。
与范歆分开后,伍翼凡的脑袋就没离开过那个创业项目,盼着后天早日到来。他隐约感到范歆是董雨曼派来拉他脱离苦海的贵人。
两日后的晚上,两人相会聊得餐馆打烊,喝得醉醺醺。期间,伍翼凡问了很多有关项目的事,范歆一一解答。伍翼凡越听越热血沸腾,他感到这是一个能做很大的事业,可以赚到不计其数的钱——到时不要说当老师,就连大学都建得起。范歆说:“现在正是网络创业的最佳时间,传统商业已经没得玩,而网络商业还有很多空白。我这个项目还获得我导师的认可,保证赚钱!”
夜间,伍翼凡兴奋地睡不着觉,他看到了希望。他觉得范歆是科班出身,又是董雨曼的前男友,很可靠。他认为目前也只有创业才能彻底改变现况改变命运,才能赶超章昊洋、董雨曼等同学而再创个人辉煌,否则终难翻身。
伍翼凡的积极和热忱感染了范歆。他立即起草了项目投资计划书发给伍翼凡。伍翼凡从未干过电子商务,对具体细节一头雾水。当看到前期投资要五十万时,大吃一惊——自己哪有这么多钱。经过沟通,范歆表示可以先拿出十万来运作,随着盈利逐步追加投资,而且初具规模后还可以去找风险投资。随即又草拟了一份十万的投资计划。伍翼凡同意了。
接着,两人开始磋商具体合作方式,伍翼凡对企业规则也不甚熟悉,任由范歆提出。于是范歆以技术入股,与伍翼凡的股份比例为三七开。伍翼凡没有意见。
范歆又提出希望伍翼凡能每个月开两千元的工资给他吃饭抽烟。伍翼凡觉得给了股份就不应该再给工资,但范歆说他全职投入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如果到企业实习也还有两千块的酬劳。伍翼凡认为两人戮力同心最重要,不能因小失大,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他也同意了。
他心想只要事情能成,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很快就回来了。他也相信自己的大度能换来范歆的同心竭力。
当下网购越来越盛行,伍翼凡很是看好,认为前景广阔大有作为,很想尽快上马。同时对范歆也很信任,处处恭让。
范歆对伍翼凡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以前听董雨曼说过一些。他对伍翼凡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相信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成功!我就要向那些怀疑我的人证明自己,也要让董雨曼后悔!我将是大学同学中第一个开公司的人,肯定将成为同学中最成功的,让他们望尘莫及!”伍翼凡很振奋,这些话完全说到他心坎里,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伍翼凡接过话来:“到那时我们还要把公司做大,做强,上市,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让那些曾经小看我们的人高山仰止……”两人聊得火热,描绘着美好蓝图,仿佛已经成功了。
伍翼凡心中泛起了巨大波澜,一连几日亢奋难抑——眼前不时浮现站在CBD摩天大厦上的办公室远眺大海,坐在CEO的座椅上挥斥方遒。
说干就干,两人定下了日程。伍翼凡随即向施友盛提出了辞职。他要全身心投入,也要彻底脱离医药是非之地。施友盛很支持,说:“趁年轻多闯闯是好事!现在医药行业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谁会撞在枪口上。没准哪天我也改行啊!”
在开工的前一天,伍翼凡去了掌叶山,那年没能成功登顶让他不能释怀。这次算是创业前的祈天祷地。这几年,伍翼凡越来越敬天畏地了。
一大早,伍翼凡就背上包只身前往。当他来到掌叶山当年那个登山口时,发现道路两边野草茂盛,不见人影。他登上小山峰时,发现有柏油公路通了上来,不少人开车上来,也有人成群结队顺着走上来。伍翼凡听说山南边新开了一条路,市区交通更便捷,吸引了很多人,所以北边这条路落寞了。伍翼凡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缆车架到山顶。这些年掌叶山发生了很大变化。
他继续往上爬去,一路都是新修的石阶,少了很多攀登乐趣。那年春节攀登的情景还在眼前,可掌叶山的路和草木却变得陌生,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座山。
虽然有台阶,也没当年的负重,可来到第二个山峰时,伍翼凡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腿重如铅。他感到体力大不如前,身体随年龄衰去。伍翼凡坐在石凳上补充能量,为最后的登顶准备。那年他血洒陡坡,这次可绝不会,因为平整的石阶直通山顶,两边还有护栏确保安全。
伍翼凡点上一支烟,往山下望去。公路上各式汽车驰入掌叶山隧道,远处荔香湾露出惊鸿一瞥。那年在同样的位置远眺的有董雨曼、翁小羽和李思男,现在却只剩他一人。一阵风吹来,烟飘四散,一滴眼泪滑落。最近,他特别容易感伤。
就在准备登顶时,范歆突然打来电话称有急事。伍翼凡望了望山顶,犹豫了片刻,赶忙下山往回走。他很遗憾,又一次半途而返。只得等下一次有机会再来,却不知道要过多久。
伍翼凡在D区一处偏僻的商住两用楼里租了套三居室的房。其中一间当宿舍,其余用来办公,伍翼凡和范歆都搬了进去。
伍翼凡再次离开榕岗洲,他希望这一去再不复返。在路口,他回头望着那一丛丛阴暗潮湿的接吻楼,彻底挥别。他又看见那个卖假证的龅牙中年妇女。她走了过来:“要不要发票?”他摇了摇头。那算命爷孙还在原地摆摊,近一两年他们的生意差了不少。
搬进公司当晚伍翼凡和范歆庆祝了一番,喝了很多酒。
回到宿舍两人聊了起来,谈到了董雨曼。伍翼凡问:“你是怎么追到的?我们班很多男孩子都没追到!”
“她之前喜欢一个男孩,可别人有女朋友,按她这要强的性格自然主动退出。她情绪低落时,我一直在她身边就追到了。”
“他喜欢的那个男孩是哪里的?”
“她没说,可能是你们学校的。前几天我跟董雨曼打电话企图复合,可她显得很冷漠,没说几句就挂了,再打就占线。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像董雨曼这种女人,对你好时可以毫无保留,但一旦绝情起来那就彻底拜拜。当然,董雨曼现在发达了,做了总监一个月好几万,我们这些男的也难入她的眼了。”
接着又大谈他俩的第一次。伍翼凡听得既尴尬又失落。
“其实,董雨曼这种女人做老婆很不错,我后来的女朋友都不如她,可明白总在失去……”范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多时就起了鼾声。
伍翼凡觉得范歆活得很直白很真实,不像自己很伪装很虚假。当初他倘若有范歆的直率,可能很多事就是另外的结果。
伍翼凡打住了回想追思,那些想不尽思不完的假设已经毫无意义,他要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一想到即将成立的公司,伍翼凡就激情万丈。他将成为公司的总裁,带领企业员工大干一场,从而彻底摆脱卖药过上安定有保障的生活。想着想着,伍翼凡含笑入梦。
他梦见自己开奔驰从章耀东面前过,章昊洋给他擦皮鞋,曲琦炜对他点头哈腰,程秉驰主动给他拥抱,而董雨曼和翁小羽为他明争暗斗。
伍翼凡第二天就将开公司的事告诉了程秉驰。为了让曲琦炜知道,他也告诉了章昊洋。事情很快就传开了。翁小羽知道后给伍翼凡介绍个小老乡——小曾。她说小曾有电子商务经验,人忠诚踏实,是个很好的助手。伍翼凡欣喜,他感到翁小羽还在关心自己。其实翁小羽只是恰巧遇到这么个事,并未多想。
伍翼凡第二天约见了小曾,发现他质朴率直,比自己懂行,当即录用。当伍翼凡告诉范歆时,范歆心底不悦,暗怨伍翼凡不经过自己同意私下招人,但又不便明说。
小曾住了进来。经过询问,范歆发现他既不能制作网页也没有客户资源,完全多余。而小曾是伍翼凡的老乡,对伍翼凡又唯命是从,范歆心中有了芥蒂。紧接着招聘网页制作时,范歆立刻向伍翼凡推荐了一个熟人小祝,小祝是范歆的老乡。伍翼凡将公司情况以及未来的艰辛告诉了小祝,小祝满口答应愿和公司同甘共苦,伍翼凡很满意,面试就通过了。技术方面伍翼凡不懂,只要范歆认可就行。
小祝制作前台网页,还需要一个人搭建后台数据库。于是在招聘网上发布消息,一时间前来应试的络绎不绝。伍翼凡让小祝面试第一轮把关技术水平,让范歆面试第二轮把关综合网络素质,而自己最后把关为人处事,小曾负责接待和茶水。
很多面试者到范歆这一关都被刷掉了。范歆最后推荐了三个给伍翼凡选择,三者中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突出者——小贾,伍翼凡自然就选择了他。小贾与范歆也是老乡,他大学还没毕业处于实习阶段,是专业学网络设计的。
人员齐全后就开始运作起来,伍翼凡开始忙碌公司注册。其实伍翼凡很想等网络平台搭建好后再注册,但范歆希望早注册。为了让范歆放心,伍翼凡自觉配合。
对于注册公司,伍翼凡原以为开个注册资本为十万的就行,没想到范歆说网络公司至少要一百万,可把伍翼凡吓懵了。还是范歆懂行,他说有那种专门从事垫资代理注册业务的。
伍翼凡给公司取名为“S市景行高科技有限责任公司”。
没多久,公司就注册下来了。伍翼凡还有些担心,害怕上当受骗,而当网上确认了真实性及打电话进一步核实后才放心,于是将余款打给对方。花了三万块。
当伍翼凡拿到营业执照、组织机构代码证等企业证照时,心中无比激动,又开始浮想联翩起来。当冷静下来时,又觉得生活中充满了虚假。
伍翼凡制作了精美的名片,上面赫然印着“董事总经理”。起初范歆建议他印董事长,但伍翼凡觉得帽子太大,觉得总经理的头衔即可,但为了表示公司是自己的于是在前加了“董事”二字。范歆印着“副总经理”。
有了名头,伍翼凡立刻活跃起来,首先在自己的网络空间上晒出了名片和企业证照,接着又发到班级群里。毕竟是班上第一个开公司的,而且注册资金一百万,顿时成了班上爆炸性新闻,大家议论纷纷。同窗们都点赞送祝贺,也有不少打来电话,甚至惊动了郭老师,郭老师也打来电话问候。接着三亲六故中也传开了,伍翼凡的母亲四处夸耀,很有面子。伍翼凡立刻成为了当地子女们的励志榜样。他母亲打电话要来看他,可他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他要等公司经营起来才会让母亲来。伍翼凡一时被荣耀包围,精神焕发一扫萎靡,感觉非常良好,走路都挺胸抬头。
程秉驰、翁小羽和章昊洋作为同学代表也来到伍翼凡的公司参观。董雨曼和曲琦炜有事没来,但都随了五百元的礼。伍翼凡中午请他们吃了餐饭,临走时还不忘每人发一张名片。他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
章昊洋根本不看好伍翼凡的创业,因为当他问伍翼凡多长时间回本,推广要花多少钱时,伍翼凡回答得不清不楚。章昊洋感到伍翼凡的项目是一个大而空的项目——不切实际,也不自量力,何况他还是一个门外汉。而程秉驰没想那么多,他看到伍翼凡脸上荡漾着激情和信心很高兴。
三个月匆匆过去,可网络平台还没搭建好,一直处于闭门造车阶段。伍翼凡每个月开支都在一万多,却看不到丁点进项,几个月下来心里就发虚。而且与范歆的关系也逐渐有些微妙起来。伍翼凡的管理举措时常遭到范歆的否定,伍翼凡感到很掣肘,而范歆却觉得伍翼凡既外行又喜欢逞能。同时,范歆处处对小曾表示不满,而小曾即受气也很不满意自己是个打杂的角色。
又过了一个半月网络平台才建好并上线,公司进入了正式运营阶段,各方面的情绪和矛盾开始缓和。伍翼凡和范歆开始忙碌寻找商家并推广网站,小祝小曾也积极参与推广。伍翼凡盼望早日有收益。
同时期盼结果的还有一人,可谓望眼欲穿。
程秉驰投稿已两个月,却毫无动静。他按捺不住,给投稿的五家出版社打去电话。有三家表示还没来得及审稿,让他耐心等候,而另外两家告之两个月没给答复就表示没选中。程秉驰如同浇了盆冷水。
过了一阵子,程秉驰又给那三家打去电话,依然让耐心等候。随后其中两家先后发来退稿电子邮件。他不敢相信,有些慌张,当初还想着哪一家先联系就与哪家签约,不曾想根本没市场。想起艰难写作路,突然一阵辛酸涌上心头。
当他第三次联系最后一家时,编辑不耐烦地说:“我们一天不知收多少投稿,每个都像你这样催我们还活不活?实话告诉你,还有去年投的稿没来得及审的。上半年我们的任务都排满了,你不要再打电话了,选中了自然会联系你,不联系也就没通过!”程秉驰心冷意凉。
程秉驰不相信遇不到一个慧眼识珠的人,于是打起精神继续投。他不再投那些大的出版社,转投一些中小出版社,一连投了二十来家,又进入漫长焦急地等待中。他忐忑不安地默默祈祷。倘若还是不能发表,他会很茫然。他后怕届时不仅不能向翁小羽表白,还会放弃文学路。
中小出版社显然答复快一些,但都是退稿回复,而且内容也都是模板式的冠冕堂皇之辞。程秉驰感到越来越无望。他给一个编辑打去电话,那个编辑说:“你可以自费,我们价格比较优惠,而且速度也快!”程秉驰挂断电话,悲苦交集——自费就意味着彻底失败。
随着退稿越来越多,程秉驰绝望了。他骂那些编辑有眼无珠的同时又隐约感觉自己的有问题。无奈下,他拿着书稿直接来到S市当地一家出版社登门投稿。编辑室里门边的一位编辑谢绝并让他按照出版社网站上的要求投稿。程秉驰哀求:“我稿子已经带来了,您就收下吧!”编辑说:“我们这儿稿子太多了,万一弄丢了就麻烦呢。你还是按照我们的流程来。我们真的不接受直接登门,请回!”程秉驰说:“丢了没关系,我还有!”编辑摇头摆手。坐在里面靠窗的一名中年编辑看着程秉驰的长相非同一般,像武侠里的奇相高手,臆想着有奇作,又见他愁苦满面耷头呆立不肯离去,于是招呼:“把你的稿子拿过来吧!”程秉驰赶紧递了进去。中年编辑接了过来说道:“行不行我们尽快给答复。你也按要求在网上再投一份。今后可要按照出版社的规定来,我们是不接受非预约登门投稿的!”这名编辑姓陶,程秉驰索要了名片就离开了。
过了一周,他又登门拜访陶编辑,还带了一瓶高档酒。陶编辑说:“你的我大致翻了一下,情节喧闹,内在空乏,达不到出版要求。你可以再看看别的出版社。”程秉驰突然喊道:“章昊洋误我!”他立即意识到这部因章昊洋的建议而脱胎换骨的虽然元素新潮冲突激烈,但并不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流淌,故事刻意奇巧却丢了内涵。他想起与伍翼凡的讨论——写能写的还是写应该写的?他忽然明白,只有写自己能写的才能衔华佩实,拨人心弦。程秉驰的隐忧得到证实,确实因不济。他无力抱怨,痛骂自己意志不坚定。
程秉驰将酒给陶编辑,说道:“感谢您万忙中抽空看我的稿子,真的很感激!投了几十家,您是唯一告诉我真实原因的。”说着,眼圈泛红,眼中含泪。陶编辑坚决不收:“你拿回去吧!不要气馁,坚持下去,你文笔不错,还是很有潜质的!”程秉驰拿着书稿走出编辑室,将酒放在了门口,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
离开出版社,程秉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不知道走了多远,才发现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本书稿,忽然觉得是一沓废纸——分文不值。当经过一个垃圾桶时,又退了回来,胡乱撕掉扔了进去,泪水夺眶而出。
来到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举头望去,四周都是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的反射光让程秉驰犯晕欲吐。他突然很厌恶这种光鲜,觉得这座现代都市盈溢着浮躁,自己不知不觉也浸染其中。他在自责不该听章昊洋的蛊惑时,也看清了一座城市与个体的关系。这是一座缺乏文化底蕴的城市,空洞地只剩财富和成功,在这里他容易偏离自我,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去。
理想又一次破灭,程秉驰深陷痛苦之中。他蹲坐在墙角哭了起来,嘴张得很大却没有声音。
程秉驰将自己锁在了屋里,整日抽烟喝酒打电脑游戏,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期间翁小羽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吃饭,这天翁小羽熬了排骨汤,他谎称自己回老家了。五天过去,房间里堆满垃圾,蟑螂四处游弋。程秉驰吃方便面突然一阵恶心呕吐一地,身体十分难受。他很想出去透透气。拉开窗帘,一道光射了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扫完屋子,洗完澡,程秉驰走出了门。阳光、空气、绿色一切都变得更加亲切和美好。他乘上了去荔香湾的车。
来到荔香湾时,沙滩上四处可见小帐篷,多了不少人。脚走在沙子上,依然是那么惬意。望着蔚蓝辽阔的大海,程秉驰的心情平静了很多。眼前又浮现了翁小羽。她永远在他脑海里缠绵,却总抓不到。他呆呆地望着远处一叶扁舟漂浮荡漾。
现在的翁小羽在外企干得如鱼得水,已提升为地区经理,车也买了。程秉驰越来越没信心,随着发表的失败更是没有底气。“隆隆……”远处沙滩一阵轰鸣声打断了程秉驰的思绪,他迎声望去,远处有工人在施工,不知所为。他忽然发现远处少了点什么,迅速走了过去。
原来那棵横斜伸向大海的椰树不见了。程秉驰在大致的位置找寻,只见一个布满斧痕的根桩静躺在沙里。程秉驰抚摸着,心痛不已。多么顽强的椰树,多么妙趣的风景,却惨遭如此。泪水涌眶而出。程秉驰一切的渴望和愿望就像这棵椰树一样,只剩一个岁月的疤痕在心里。
就在程秉驰感伤时,章昊洋打来电话,说有了李思男行踪。他立刻打起精神来。此时有一个人比他更需要抚慰和帮助。他立即返回。临走前,他在树桩前拍了张照片放在了网络相册里,取名“还在,我心中”。
来到一家桑拿会所,章昊洋正在车上等他。看见程秉驰时,章昊洋不禁问:“你怎么啦?面黄肌瘦的!”程秉驰也懒得解释,直问详情。章昊洋不答,说:“你可是答应过把我介绍给施友盛的。”程秉驰着急地说:“不会食言!快说!”
通过章昊洋的描述,程秉驰认为可能性很大。他只身进了会所。可不巧,经理说那女子正在忙。程秉驰留了电话出来等。
傍晚时分,会所经理打来电话,程秉驰又进去了。他来到一个房间,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走进来一位披发粉面的女子,穿着抹胸短裙,脚上高跟鞋如踩高跷。这与当年那个扎着一对麻花辫的小女孩相去天渊,程秉驰不敢相认。
昏黄的灯光下,也看不真切,走近一看,右嘴角旁确实有颗痣,脸廓有些相似,但面庞被粉黛遮饰得认不出。女子低眉耷眼,任由客人打量。“李思男!”程秉驰随口喊了一声。女子一惊,猛抬头,定睛一看,满脸慌张,随即低下头扭头便走。程秉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伤感地问道:“怎么走了这一步?我和翁姐还有大家都很担心你!有什么困难不能告诉我的!”房间里很安静,只剩呼吸。
好一会儿,李思男说:“不要你管!跟你没关系!”这声音有些陌生,普通话中夹杂着熟悉口音,但嗓子变得有点沙哑。程秉驰万没想到李思男会变成这个样子。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沉默。
“需要服务吗?”李思男忽然抬头冷冰冰地说。程秉驰凝视,那张脸很平静,平静地像张面具,那双眼睛已不再水汪清澈,变得迷离黯淡。当年那一对麻花辫和一双剪水瞳还在他脑海里回荡,却已远去。
“我是来专门找你的,已经找了很久。跟我出去吧,重新选择一种生活!我和翁姐会帮助你的。”程秉驰说。李思男的脸抽动了一下,说道:“谢谢你们还记得我!你走吧,我在这里很好!”
“你在这里你哥哥会痛心,我和翁姐、董姐以及大家也会难过!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思男眼中泛起了泪光。突然,她双手捂脸,顺势坐在了床上,哭泣着说:“我已经不是李思男了,你们忘记我吧!”程秉驰坐了下来,掏出烟来点上,抽了一口,说道:“不管经历了什么,你还是你!”
哭了好一会儿,李思男渐渐平静了下来,向程秉驰要烟。程秉驰递过一支烟并帮她点上。两缕孤烟交织在一起。
原来李思男离开榕岗洲后,去了一个老乡那里。期间认识了一个大学生,两人很快确定了关系。原以为有个依靠,却不曾想一年不到他提出分手,她为其花完积蓄。她急于找工作就在老乡的介绍下进了工厂。在工厂她爱上一个男孩,可第二年对方去了福建,两人就此分手。她为他堕了一次胎。
在工厂当工人很辛苦,也不自由,并非她所愿。当有了积蓄后,她就离开工厂单独租房,找了份花店的工作。可花店的收入不高,赚不了多少钱,而一些从工厂出来的姐妹却赚了不少钱。经打听,方知她们在桑拿会所上班。一开始,李思男很鄙视,可当一次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时就立刻捉襟见肘了。清贫使她对钱越来越渴望,受伤让她对爱情越来越不相信,于是也随波逐流了。当她快速赚到十万元时就出去开了家服装店,可不善经营很快血本无归。这是她第二次进来。
李思男说:“你以为只有你们这些大学生知道礼义廉耻?我们一样知道羞耻。谁愿意来做这个啊?可对于我们这种一没文凭二没技能的人又能怎么办?不愿意在流水线上当机器又指望不上谁!回去种地吗?回不去了,村里很多人都走了,人越来越少!”李思男吸了一口烟,又说道:“反正什么工作不都是为了钱吗?”
程秉驰不知道说啥。好一会后,问道:“今后怎么打算?”李思男满不在乎地说:“有了钱后再去做点小生意。”
“跟我出去吧!我们帮你提前做小生意。”
“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不是可怜,是帮助!你如果不愿意出去,谁也帮不了你。这口青春饭代价太大,而且还是违法的。相信你也看到一些被抓的新闻报道。你赚再多钱,你哥哥和你爸妈都不愿意你这样。出去见阳光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击中了李思男的软肋,曾几何时,她还提心吊胆,甚至仓皇躲藏。她不觉又抽泣起来,手中的烟头落在了地上。程秉驰递给她纸巾,她一把抱住了程秉驰,头靠在他肩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程秉驰转过身双手抱住了她,头紧贴她的头。李思男哭得更伤心,程秉驰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光影往事在脑中回放。谁也不曾想,多年后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形式相逢。
止住泪水后,李思男松开程秉驰,边拭眼泪边说:“我这样还能出去见翁姐董姐吗?我已经不是李思男了,你们就当我不存在了!”说着,起身要走。程秉驰一把将她拉住:“你永远是你,不论你经历过什么!董姐和伍哥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即使知道,他们也更愿意看见回头的你。”
在程秉驰的温暖下,李思男冰冷的心融化了,她同意出去。其实,她是多么渴望早日离开这肮脏晦暗的地下卖春场所,却又很迷茫,困惑,无助。
离开时,程秉驰给李思男一千元。她坚决不要,说道:“你也不容易,都瘦成这样!你今天专程来找我,我死也知足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程秉驰感慨人世沧桑,感叹生存艰难,不禁潸然泪下。
李思男那晚的献身温暖了程秉驰很久,让他在自卑中找到一丝慰藉,让他多了一个不放弃自己的理由。现在他要将这温暖传给处于人生低谷的李思男,也不负李畴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