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琐事杂记 :昔我往矣(一)(1/1)
冬至这天,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一树纯白至极的山茶花整朵整朵地掉在雪地里,与雪色融为一体。
南雨霏强撑着走到了窗前,推窗之刻,雪白扑面。她伸手去接,却只能触及冰凉一片。
受了寒,她咳了两声,喉咙涌出一股血腥味。擦干净嘴角的污血,她一遍一遍地回想从前。
该怎么说呢,该从何谈起呢?
她也不知道,好像她这一生也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了。
南雨霏出生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翌日父亲便要出征,但还是守了母亲整整一夜。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教导她一定要端庄娴淑,举止风范不能失了大家风范。于是她便日日读书日日学规矩,琴棋书画女工厨艺无一不学。
春日里,她很喜欢趁母亲与人议事的时候溜去南愚的永宁院看满树桃花。那会儿南愚还是个小宝宝,刚刚学会说话,在晴鹤姨娘怀里咿咿呀呀地喊着姐姐,声音软软的,叫得她心都化了。
记忆中,姨娘时时刻刻都照顾着南愚,抱着她看花看水,指着远处的青山说那上面住着神仙。
南雨霏听着这些故事,也不由得望着出了神。
晴鹤姨娘也一把将她抱着,一手一个。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抱在怀里。
她摸着晴鹤的脸,天真地问:“姨娘,您这么瘦,怎么抱得动我们两个呀?”
晴鹤把脸和她的贴在一起,说:“因为我做了母亲呀,母亲都能抱得动自己的孩子。”
“可是我母亲却抱不动我。”
后来,她看到母亲站在院子门口,面无表情,只淡淡地说:“雨霏,回来。”
在那之后,不知为什么,她再也没有一个人去过永宁院了,也数年没有看过春天里那一树的桃花。
南愚长大些,本该读书的年纪,姨娘却宁愿自己教,都不愿让南愚和她一起在女夫子那儿学。她一开始以为姨娘是生气不高兴了,姨娘却摇摇头说:“雨霏啊,你是南家嫡女,愚儿只是庶女。就算你们是姐妹,但也尊卑有别。”
亲姐妹,也嫡庶有别。这句话像根刺一样扎进了她心里,就算拔出来,也会带着血,很疼很疼。
每年夏天桃子成熟的时候,南愚总会给她送最大最甜的,自己留着小小的,奇形怪状的桃子吃。
母亲也只是淡扫一眼,冰冰冷冷,没有任何感情。
有一次她多吃了两个,母亲竟叫人把那筐全扔了。她追着阿婆出去,转眼却看见了一旁的南愚。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这是母亲叫人做的?南雨霏不敢看她,但南愚也没说话,只是默默转身走了。
南愚手中藏着什么,但是她还是看见了。
那是只小小的桃子,比扔掉的小了一半的桃子。
那时候,她们不过十岁左右。
南雨霏再大一些,已经懂规矩识礼数了,母亲对她的限制也少了些。每年春天,她又开始朝着永宁院跑了。这时候,她和南愚坐在树下下棋。
南愚每次都输给她,但她知道,那是故意的,妹妹其实很聪明,比家里任何人都聪明。
她问过姨娘,为什么要给妹妹起这个名字?
姨娘说,她希望南愚不要太聪明,凡事愚钝些,不争不抢,或许能安稳一生。
与兄长相比,她甚至与南愚更亲密。兄长对她来说,只是兄长不是哥哥,他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生活,统共没见过几次面。
就是这样一个人,娶完新妇后,又在别处置了宅子,从家里搬出去住了。
南愚读完书,会悄悄地给她送信来,问要不要一道去集市上转转。
怎么不想呢?可母亲不允许。终于,十五岁生辰那天,父亲打了胜仗,母亲允许她和南愚一道出门逛逛,但得有人跟着。
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自由,街贩卖的每一样东西都想买,每一样新鲜玩意儿都想尝试。如果可以,她真想不要回那个深渊牢笼中去,不回那个抬头只能看见天的地方。
看见一个笔铺,鬼使神差地她迈出了第一步,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叛逆的第一步。
虽然已经好了好多年,但她依旧记得那年春日,街道一旁杨柳依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隔着柳枝望向那家铺子,虽然看不清什么,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竟是这么有诗意。
清秀俊朗的少年郎正在给笔杆雕着画,神情专注。一身粗布衣却气度不凡,像是个翩翩公子。
或许是感受到太炽热的目光,少年郎也抬眸。视线想错的那一瞬,她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诗文里少女情窦初开,应该就是如此。
后来的日子两人心照不宣,一封书信,寥寥数语,谈谈今日天气或者做了什么,就是如此简单而已。
不出府的日子,她常常叫人去买笔。
他把想说的藏在笔盒的夹层里,每月一次。但就这样,也攒了满满一个盒子。
母亲说,替她安排了门亲事,说是冶秦王府的嫡子,并叫她断了和那人的往来。
冶秦王府嫡子,这人名声不算好,但家世颇高,世代显贵,绝不会亏了她。如果真的缔结良缘,对父兄仕途有益。
反抗拒绝还是欣然接受,最后答案都是一样的。
那个午后,她第一次哭着跟母亲说能不能不嫁,第一次情绪失控。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然不记得,只知道那个黄昏很美,成了记忆中最后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