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要是女娃，工作有的是（1/1）

早晨6点，良江市星桥街。

街面上其它火锅店还在沉睡时，“李哈儿火锅”店已早早醒来，空气中弥漫着隔夜的花椒香味。店铺后院，老板李哈儿在挑拣花椒、辣椒等香料，检查豆瓣，准备炒料。

老婆坐在马扎上，收拾火锅配菜，面前摆着一盆盆鸭肠、鸭血等下水。这些东西，涮着火锅吃是人间至味，收拾起来却油腻腥膻，如同上刑。老婆一面收拾下水，一面唠叨：“老二懒得生蛆，家里扫把倒了都不扶！”说罢，揉揉酸痛的后腰，偏头问李哈儿：“能不能雇两个小工，把老娘解放了？”

李哈儿捡起一颗八角，放到鼻子下闻闻，慢悠悠回答老婆：“两个小工进门，一张桌子赚的钱就没了，小本生意，还是低调点好。”

“舍不得钱就舍不得钱，放那些拐弯罗圈屁干啥！”老婆骂骂咧咧。

李哈儿正要答话，突然听见店门哐当一响，似有人进店。这个时间，还不到火锅店营业的时候，八成是老二出去疯没找到玩伴，又折回来了。他喜形于色道：“快去，抓住老二，你就解放了。”

李哈儿老婆双手在围裙上擦擦，站起身，腰不酸，腿不疼，如一股旋风刮到店面，一分钟后又刮回来：“啥子老二，是一个找工作的！”

李哈儿喔了一声，想想也对，二儿子能有这份孝心？这小子有点时间是一定要花在自己身上的。

“要不雇了，人还在店里坐着呢。”老婆还站着，没有自觉回到小马扎旁那几大盆下水前。她是铁了心要解放自己。

李哈儿无奈地摇摇头，问：“多大年纪，男的女的？”

“十六七岁的男娃，看样子几天没吃过饱饭了。”

都开始打人道主义牌了，李哈儿再不点头，老婆会絮叨死他。“工资比成人减半，一个月60块钱，洗菜、上菜、收拾桌子都要干，他答应就雇了，不答应让他找下一家。”

李哈儿开出的这个条件，打工仔往往转身就走，还会撂下一句：“你个龟儿子狗得很（你个王八蛋真吝啬）！”但李哈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会儿，老婆领着少年进了后院。看来，人家答应了。

谁穷疯了会答应这个屎一样的条件？李哈儿停下手中的活，忍不住瞄了一眼，见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接近1米7的个，样子清秀，右肩挎一个黄绿色的旧帆布书包，左手拎一个蛇皮口袋，衣服裤子打着补丁，至少穿了三年，脚上凉鞋脚掌处开裂，两天后估计就强行退休了。

这身打扮，看着就是一个农村人，奇怪的是，却没什么农村人的气质。

李哈儿感到奇怪，随口问：“叫啥名字？”

“林远，森林的‘林’，远大前程的‘远’。”

“我晓得，就是树林子的‘林’，远得很的‘远’，一个普通名字，硬要说得吓死人。”李哈儿心里有数了，少年就是刚毕业的学生，这类人对社会的了解停留在课本水平，事少，干活手脚利索。

这个优质打工人，李哈儿要了，他让老婆带林远安顿下来。

林远喜出望外，做了几天没头苍蝇，现在终于在城市立足了。

一周前他坐绿皮火车来良江市，车上遇到扒手，跟了他三年的黄绿色旧书包被划出一道大口子，幸亏钱藏在裤裆里。从此，上厕所他都要环顾四周。

七天来，顿顿馒头下榨菜，吃一两小面就是大餐。

凡是开着门的地方，他都去问有没有工作，老板们心情好的，回答都是“没有”，心情不好的，爆出一句：“滚，挡到老子做生意了！”问到一家发廊时，四十来岁、头发烫成鸡窝的女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是女娃，工作有的是。”

虽然不习惯她身上刺鼻的香味，林远还是垦切地说：“孃孃，我什么都能做，只要管饭、管住，月底发现钱。”

女老板看看他俊朗的面容，笑嘻嘻地说：“真的啥都能做？好说，跟我来吧。”

林远被女老板安排给一个叫芳芳的妹儿，让芳芳教他按摩手艺。趁女老板外出，芳芳把林远拉到一边，悄悄说：“你个憨娃，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快走，走晚了你一辈子就完了！”

芳芳把林远从后门推走，临走前告诉他，去饭店、饭馆才能找到正经工作。林远后来才知道，不理发只按摩的理发店是个什么场所，多亏了那个芳芳姑娘的一念之慈。

但饭馆的工作也不好找，大饭店是国营单位，连扫地刷盘子的都有正式编制，起步就要非农户口，还得有条子；小饭馆多是夫妻店，都想省一双拿工资的手。

能在“李哈儿火锅”店找到工作，林远有走运的感觉。

林远的宿舍被安排在后院东南角的一个小屋，八九个平方的面积。说宿舍有点夸张了，它就是火锅店的杂物间，堆着的米面、蜂窝煤、青菜，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余下的空间给了过道。

林远在过道上支两条板凳，放几块木板，铺上蛇皮塑料袋中自带的被褥，嗷，一张舒服的床就成了！这七天，他哪儿都睡过，就是没睡过床，今晚可以舒舒服服睡床上了。

火锅店的这份工作让林远十分满意，薪水看着不多，但有毛不算秃，有了经验，老板李哈儿应该给自己开成人工资。即使不涨工资，他可以借此立足，再等其它机会，学费的事很快就能解决。

在城市站稳脚跟的林远，看什么都新鲜、舒畅、顺眼，何况老板还说，“李哈儿火锅”是一家有故事的火锅店。

李哈儿创业的故事写在火锅店墙上，大意是解放前李爷爷开火锅店，解放后私人火锅店关门，爷爷将火锅底料秘方及炒料方法写在绵纸上，用油纸包好，临死前传给李哈儿爹。

传到李哈儿时，恰逢全国掀起改革开放浪潮，个体户大受欢迎。李哈儿凭借祖传秘方，迅速在良江市打出一片天地。

之前，林远对怎么赚钱一无所知，“李哈儿火锅”向他生动地展示了什么叫财源滚滚。

饭点时间一到，火锅店门口的两只大音箱开始循环播放港台流行音乐，邓丽君用《甜蜜蜜》召唤、千百惠深情的唱《当我想你的时候》、罗大佑的破锣嗓子使劲吆喝，霸占了方圆几条街的食客的耳朵，李哈儿烧开一桌火锅，特别炒制的香味四处乱窜，9张桌子立即化身9台点钞机，人们排着队来送钱。

李哈儿看着一波又一波的食客来来去去，笑哈哈地催促林远跑快点，一边啪啪地掰着手指，似乎在为晚上高强度的数钱动作热身。

林远在心中毛估了一下，一张桌子营业一天就能赚到40元，9张桌子一天能赚360元，一个月在一万元左右。报纸报道，1990年全国年均工资2140元，而李哈儿靠火锅，一年的收入顶60个普通工人。

二伯父林大富种地、编竹篓，养鸡养猪，肉蛋舍不得吃，辛苦一年，攒不下200块钱，给自己打棺材、建墓穴，还得努力好几年。这点钱，李哈儿一张桌子几天就能挣出来。

即使他这个最底层的火锅店小工，一年收入也能顶两个农村壮劳力，远远超过父亲林大昌和二伯父林大富。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大到想象力盛不下。这些知识，课本不会教给你，整天修理地球的父亲和二伯父也无从知道。

林远感觉自己来对了，不出门永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

他估摸着，寒暑假加周末打工，学费不仅没问题，连生活费也能解决，不用看人脸色，忍气吞声。

想想夏春花和林大昌惊掉下巴的样子，他就很开心。

但现实很快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可笑。

这天中午，四个圆领衫套西装的男人走进“李哈儿火锅”店，三个膀大腰圆，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走中间，后面跟两个，前面一个领路。精瘦男人先坐下，三个壮男才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