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想求你一件事（1/1）

陈小妹和王师傅没忍住，啊地轻呼一声。这么重大的事，几分钟就决定，太草率了吧？何况，半年的费用明明已经够了。

林远拌好水泥和沙子，中间用铁锹挖个坑，浇上水，然后开始搅拌，和水泥的动作十分娴熟，看得出他对这份工作很喜欢。

陈小妹过来抓住铁锹把。“林远，你说说为啥要放弃考大学？”她想来想去，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所以直接向事主找答案了。

“对呀，林娃，你不能学我，脑子发热，头脑简单啊！”王师傅开始习惯性帮腔。

林远松开铁锹，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尽管戴着草帽，他的脸还是被晒成酱紫色，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两三岁。

“陈姐，”他对陈小妹说，然后又冲王师傅道：“你们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好的人，之前的朋友，包括同桌、老师，都在算计我，即使在我父母眼里，我的前途也就值100块钱，只有你们——陈姐、王师傅，把我当回事……”

说到这里，他又扯下毛巾，擦擦眼睛，不知是擦汗水还是抹泪水。

陈小妹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想安慰，又说不出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和王师傅给林远的，和给其他工友的一样多，但在林远这里，却珍贵无比，这是有多绝望过，才会有如此感受。

“林远，”陈小妹试着安慰他，“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之前可能是你运气不好，没遇上。”

林远摇摇头，他像一只经过太多风雨的麻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温暖安全的巢穴，对外界缺乏足够的安全感。

“没有你们，我挣不到钱，别说挣学费，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所以我想跟你们走。”林远从陈小妹手中拿过铁锹，熟练地搅拌水泥和沙子。“你看，我学东西没问题，绝对不会拖工程队的后腿，学瓦工也会上心，王师傅是不是？”

“工程队里，就数你娃脑子最好，教你技术，我王永贵要是留一手就是乌龟王八蛋！”王师傅搂住林远的肩膀，揉揉他沾满灰尘乱蓬蓬的头发，像一个大哥哥对自己的小兄弟那样。

王师傅这一举动让林远好受许多，他脸上又灿烂起来，声音清脆地说：“王师傅，你先忙，这些水泥我一会儿送到。”

看着这个乖巧的大男孩，陈小妹叹一口气，感觉他为了一口饭，放弃考大学，太可惜了。她对林远说：“你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吧。”跟着父亲这几年，她参与过工程招标，与供应商谈判，明白一个理，越重大的事越不能拍脑袋决定。

见陈小妹要走，林远忽然叫住她：“陈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别那么见外，说吧。”

“我想去良江中学转一转，”林远说话的口气很犹豫，他怕对方多想，解释道：“我本来应该自己去，但……我……找不到路，还不会乘公共汽车。”

陈小妹点点头：“没问题，你准备好了随时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准假。”

工地生活很辛苦，陈老板既要督促工程进度，又要和甲方交涉打款，还得考虑下一个工程项目，东奔西跑，既劳心又劳力，所以晚上逮着空，他一般都会到陈小妹的房间吃晚饭，对对账，天南海北随意聊聊，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晚饭离不开啤酒，更少不了下酒菜，这些都需要陈小妹去工地后面一个菜市场采购。

市场旁边有几家服装店，售卖衣服、鞋袜，菜市场采购后，陈小妹一般少不了去店里转转。这次也不例外，她拎着一包烧腊肉，以及香芹、蒜苔等时令蔬菜，出了菜市场门，习惯性就走进了服装店，打算挨个逛逛，看看有什么时尚款式。

看了几款女装后，她感觉索然无味，都是一些老款式。大概老板也觉得款式更新太慢，不容易吸引女客户掏腰包，在店里角落的衣架上挂了几件男士衬衫，几条夏天穿的裤子。老板还贴心地在旁边的展示台面上摆了几双男式凉鞋。

陈小妹看出这些衣服和鞋子，都是刚到的广货，面料、版型还不错。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些，她脑子里不禁出现林远光着上身，脚穿拖鞋，脖子上搭一条破毛巾的样子。

女老板两片嘴很能说，眼光锐利，看出眼前的姑娘有买的意思，便问：“给男朋友挑衣服？港片里刚出的款式，穿上保证帅呆了。”

陈小妹摇摇头。

女老板脑子转得快，笑着说：“肯定是给家里的弟弟买衣服了，有你这样的姐姐，你娘省多少心啊！”她重新挑了一套浅色的夏装给陈小妹，同时拎出一双凉鞋，盘算着衣服、鞋子，总有一款能打动你吧。

陈小妹果然拿着那双鞋子看了一会儿，感觉价钱也合适，尺码和目测林远的大差不差。老板见有希望成交，忙说可以打八折。

这是陈小妹心动的价位，她都快掏钱了，突然想起林远来工程队没多久，此时送他鞋和衣服，未免太唐突了吧。

她禁不住摇摇头，放下鞋子，掀开门帘离去。

回去的路上，林远穿着破烂的样子不停在她眼前晃，晃得她心烦意乱，忍不住自言自语：“去逛学校，他穿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吧。”

哎，那个叫林远的小子，怎么突然间就闯进了她的生活，她不知道该怜悯他，还是豪爽地拉他一把。

出发那天早晨，是林远来敲的陈小妹的门。她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第一个感觉是，这小子还挺会收拾自己。

出这趟门，林远看作是去朝圣，他让王师傅带着去理了发，在夜市上买了短袖衬衣、短裤、新凉鞋。现在，他不用将钱装在二伯父送他的裤衩里，可以大胆地放到黄绿色旧书包里，工程队也不会像“李哈儿火锅”找理由扣钱，安全感滋生，他敢花带来的钱了。

当然还是得捏着花，一身行头自然只能去夜市地摊买了。尽管布料和做工一看就是小作坊货，好在他身材瘦削，是个不错的衣架子，套在身上，完全看不出刚进工程队时的土味和破烂相，加上自信的眼神加持，整个人就像公园早晨沐浴着阳光的一棵香樟树。

陈小妹看得有点发呆，没想到他稍一拾掇形象，在工程队里就鹤立鸡群，恢复了眉目间的书卷气。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良江中学，按录取通知书的地址，学校和工程队的项目分别位于两个区，中间隔着长江的一条支流良江。

按打听来的信息，坐轮渡过了这400来米宽的江，再换三路公交，就到良江中学了。

名校的影响力从上路那一刻就开始发散，只要说是去良江中学，下至10来岁的小学生，上到七八十岁的白发老人，都知道怎么走。

一位卖冰粉的大爷指点过路线后，来了一句：“去良江中学读书？一只脚踏进大学校门了嘢！”

路人羡慕和赞赏良江中学的话，陈小妹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见大爷也来一嘴，怕勾起林远的不快，忍不住说：“大学真那么好吗？读大学是为了赚钱，以后赚不如现在赚！”

“妹儿，你不知道，都是赚钱，这个钱是有区别的，像我老汉赚辛苦钱混个饱饭吃，老板赚大钱图荣华富贵，拿印把子的是赚前面两种人的钱，赚的轻松，不读大学怎么可能赚轻松钱？”

陈小妹张张嘴，说不出话，没想到一个卖冰粉的大爷，把社会现实看得这么通透。

1990年的大学确实是一块敲门砖，一块金光闪闪的砖。

陈小妹正在遐想，林远猛不丁来一句：“我考大学，不是为了钱，是想出去看看世界。”去夏家做上门女婿前，大学对林远来说就是农转非户口，每月月底可以领工资，以及28斤细粮，离家出走之后，大学成为人生的桃花源。

老头也不争辩，呵呵笑着说：“小伙子，社会会让你知道正确答案的，给你姐买碗冰粉？”

天实在是太热，林远买了两碗冰粉，和陈小妹一人一碗，站在路边吃了。

吃过冰粉，到码头时恰好赶上轮渡。林远买好票，两人默默地上了船。林远眼里兴奋的光渐渐微弱。

船靠岸后，陈小妹注意到林远眼里的亮光完全熄灭，脑袋本来好奇地四处张望，也开始微微低下，默默走路。

良江中学的校门在一个小山坡上，一条七八米宽的小巷子连着马路和校门，巷子里的路都是一级一级的石台阶铺成，一直铺到坡顶牌坊风格的校门前。

因为放暑假，巷子里空荡荡的，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啄食石板台阶上的虫子。虽然没有下雨，台阶的边缘还是长满绿油油的青苔，边角被磨得圆滑，失去了最初的锋锐。

巷子有八九百米长，两旁开着小卖部、小旅馆、小文具店等门面，其中以理发店、按摩店、录像厅最多，开学时这里应该是一片繁盛景象。

后来林远才知道，他们当时走的是西门，是良江中学具有80年历史的老校门，真正的大门是南大门，新修的，出门就是大马路。

一缕清风穿过这两柱单门旧牌坊风格的老校门，旋绕到林远身前，他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召唤：你属于这里！

小卖部里传出费翔的歌声：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