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1/1)
校门口40来岁的保安大叔板着包公脸,摆出玉皇大帝来了也不鸟的样子。林远拿出通知书,指着上面的红印章,耐心给保安大叔解释,自己只是想进校看看,看一眼也行。
并拍着胸脯保证,通知书是真的,自己也如假包换。
保安大叔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张开金口玉牙:“为了学校的财产安全,放假期间,非本校教职员工,不得进入学校,这是规定,你懂不?谅你也不懂!”
林远伸头看保安室,没看见有这条规定,再问,保安大叔的头扭到一边,不理他了。
在林远和保安大叔浪费唾沫时,陈小妹不知什么时候到小卖部买了一包“娇子”。她把“娇子”拍到保安手边,根本不废话:“一句话,让不让进学校?”
“参观的话,可以。”估计保安没见过这么好的香烟,把烟盒凑到鼻子下一闻,确认是正品后,口气立即温和下来。
“我们就是去参观。”陈小妹口气虽轻,依然带着硬气。
哐当一声,保安大叔打开侧门。
“陈姐,你真厉害!”林远一进学校,就忍不住大发感慨。这倒不是拍她彩虹屁,他对陈小妹是真心佩服。明明保安板着包公脸,玉皇大帝来了也不开门,结果一包香烟搞定,她是怎么看透人家内心的?
“说最漂亮的话,办最不是人的事,这种人,我爸见多了,就他(保安)这水平,都上不了台面。”陈小妹说的轻描淡写,这都是他爸在商海呛水呛出的经验教训,比真金白银还真金白银。
“呃……”林远应道,若有所思。他想起这几个月经历的人和事,从杨校长、王洪军老师、同桌杨云帆、二伯父、李哈儿、王师傅,乃至陈小妹,说漂亮话的基本都不办人事,办人事的说话都算不上漂亮。
社会看似复杂,人与人之间看似波云诡谲,原来也有规律可循。
见林远在想事,陈小妹赶紧警告:“不许学坏啊,做人虽然处事要圆滑,但内心必须正直!”她的口吻,和大姐姐教育小弟无异,连她自己都感觉奇怪。
“我晓得了,陈姐,”林远答应得很爽快。对陈小妹和王师傅,他是服气的,嘱咐的话也能听进去。
两人聊着天,很快走到教学楼前。教学楼有6层,外墙贴着洁白的瓷砖,走廊外窗都是玻璃幕墙,旁边是红色铁艺大字“英才楼”。
涌泉镇上最多就三层楼,连杨云帆父亲当校长的镇中学最高也就两层楼,外墙就是光秃秃的灰色砂砖墙,完全不能和良江中学的比。
教学楼前有一方水池,池里养着莲藕,荷叶亭亭如盖,粉红色的莲花上,停着一只宝石绿蜻蜓,尾巴指针似的指向天空。水池前是一个紫藤花架,花早已谢了,繁茂的绿叶爬满架子,正好成为架子下石条凳的绿色遮阳伞。
林远见陈小妹额头渗出微微的汗珠,忙体贴地说:“陈姐,你歇一歇哈。”
陈小妹今天穿的凉鞋带跟,挤公交再加上走了不少路,确实有点累了。听林远这么一说,她便不客气地坐在石凳上歇歇,和他约好一小时后紫藤花架下见。
平常林远脚步轻快,有陈小妹在身边,他只能压着脚步,现在独自一人,正好可以洒脱而行,想到哪儿就去哪儿。他一一看过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和操场,感觉学校是真的好,好到超出他的想象力。
在鞍山乡小学,课桌由乡村木匠打造,就是四根木条支着一块木板,凳子是木凳,也是四根木条支一块木板,良江中学的课桌、椅子则是家具厂产品,面板是三合板贴木纹皮,桌/椅子腿、抽屉由钢板一体成型,看起来漂亮上档次,后来林远知道这就叫设计感。
乡小学的黑板是黑漆刷就的一大块木板,角度稍偏就是一大片白花花的反光。宿舍有架子床,乡小学的床铺则是大通铺,一人有虱子,会共享给舍友;操场铺了塑胶,再不会下雨天不能玩球只能玩泥巴了。
良江中学确实是好学校,王洪军倒没有骗他!
一圈走下来,林远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人间天堂,深深体会到有一种痛苦叫明明是你的,但你就是得不到。
看到课桌,他会想到自己应该坐在那里开开心心写作业、听课,看到操场,他会想到自己应该脚踩略带弹性的塑胶跑道跑步,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
如果没有兜里的那张录取通知书,他是一个过客,走一圈,感叹几句,回去和王师傅他们该搬砖搬砖,该喝酒喝酒,内心的波澜不会在这里翻涌。
没有“如果”,他确确实实应该属于这里,但因为每年的上千块钱,他又不能属于这里。
怀揣这种煎熬的心情,林远不知不觉走近南大门,一条宽阔的校园大道连接着南大门和英才楼,在大道的右边,一座不大的楼房从马尾松的树梢间探出一角。走过去一看,楼上有“科技馆”三个银色铁艺大字。
吸引林远的,不是这三个银色大字,而是它下面公告栏里贴着的十张大红榜单。
是分班榜单。
林远小心翼翼走过去,由于科技馆前只有他一个人,他能专心地让眼睛在一个一个名字中搜寻。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狂跳。心跳如此剧烈,他不得不用右手使劲压压左胸,以免心脏跳出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再继续搜寻。
在高一(5)班名单里,第三排第五个位置,赫然写着“林远”。
看到这两个字的一刹那,林远感到有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榜单隔着空气劈过来,浑身麻木,大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会儿,时间仿佛停止,唯有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清晰逼人。
这时,林远才发现,那天说的不想考大学,完全是骗人的,既骗自己,也骗陈小妹和王师傅。
仿佛老天嫌给他的刺激还不够,在榜单旁边,学校还贴了一张红纸,是学校今年考上重点大学的光荣榜。学校的本意可能是,开学时同学们看过分班榜单,知道现在去哪儿,再看看光荣榜,想三年后会去哪,你就好好努力吧。
对别的同学,学校是在激励,对失学少年林远,则是强烈刺激。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华中理工大学……,这些大学,他原本只能在电视、杂志、报纸上惊鸿一瞥,现在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好像在告诉他,本来你可以的,但是……。
“这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我们改变不了,就只能认命。”这是二伯父晒叶子烟时,冲他说的一句话。二伯父对自己的贫穷生活甘之如饴,早早认命;父亲反抗过,但胳膊拧不过公社书记的大腿,很快认命;自己怼天怼地,这不服那不服,跑了几百里打工,凑不够学费,最终还不是被老天爷摁下头认命?
林远感觉自己是好大一只苍蝇,划了几百里的一个圆圈,最终还是回到起点。
他心情悲凉地走到科技馆旁边,那儿有几级台阶,灌木掩映,十分幽静。他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胳膊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
开始时,他还压抑着自己,怕被周围经过的人发现,脸上不好看,稍过一会儿,无声的呜咽抑制不住地变成抽泣,眼泪奔涌而出,滴答到水泥地面。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就死心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你生为一只搓泥巴的农村老鼠,别做成龙的美梦了,老老实实搬砖挣钱,盖座新瓦房,娶媳妇,再生个农村老鼠,到60多岁搬不动砖,种地也力不从心时,攒钱为自己建一座砖石墓地,把现世的美好梦想带进坟墓,看下辈子有没有好命,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林远正抽抽嗒嗒小声哭着,感觉有什么搭在了肩膀上,抬头一看,是陈小妹,她的手正轻轻搭在自己肩上。
陈小妹其实已经偷偷在科技馆呆了好一会儿。
在紫藤花架下休息,不过是趁势找的借口,和父亲闯社会这么多年,见的人多了,奸诈、油滑、狠辣、阴险、老实……,人的这些本质,无论掩盖伪装得多好,在她面前却如翻开的一本书,一览无余。林远和那些常年跑码头的老江湖比,是什么样的人,在她眼里,就像写在脸上那样清楚。从他提出来学校转转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是终究割舍不下的。
她不是没有遇见过这种场景。工程队里都是民工,个个拎出来都有一本够哭三天三夜的家史,王永贵王师傅一年只有两条裤子,补丁厚得像铠甲,够穷了吧?一个姓钟的民工,穷得老婆跟别人跑了,因为种地挣不到钱,两个儿子10岁大了,夏天还光着屁股乱跑。
这些在家里穷得水都喝不起的农民,被父亲招进工程队,每月200多一点的工资彻底改变了命运,父亲和自己在这些朴实的民工眼里,威望高过珠穆朗玛峰。
根治穷病的良药只能是钱,当林远初来工程队时,她是这么想的,当林远想学瓦工时,她也是这么想的。学瓦工是为了赚钱,考大学也是为了赚钱,都是赚钱,能有什么区别?但从林远走进校门时,眼神里时明时暗的光,她才知道之前的判断错得离谱,眼前的少年不是那些每月按时发工资就很知足的民工,他有自己的想法。
陈小妹想起报纸上的一篇豆腐块,感觉林远就像豆腐块说的,像一只混迹于鸡群的雏鹰,天空才是归宿。
林远看榜单时,陈小妹已经悄悄找过来。她远远地站着,等他看完榜单,两人可以从大门离校,转车回工地。谁知他跌跌撞撞走进灌木丛,她就知道有事要发生。
林远见是陈小妹,有点不好意思,抹抹眼泪:“陈姐,我没事……没……”
陈小妹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说:“你确实……不适合在工地呆着。”
林远一听此言,头埋在臂弯,抽泣变成哇哇痛哭,脊背高耸,双肩抽动,看得陈小妹眼角也湿湿的。
“林远,有姐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给你出了!”陈小妹说出了这几天想说又没说的话。
陈小妹为人豪爽,再加上工作在男人堆里,走路带风,说话更是掷地有声,工地里其他人要是哭哭啼啼,早被她三句话攮跑了,但对林远,她的心硬不起来。
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孩子,一个电话赶走二杆子后,内心更是亲近他不少,现在看他伤心悲鸣,她心里难受极了。不就是一年一千块钱吗?只要林远能一遂心愿,一千块不是什么事!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生出一股豪气,很舒畅的那种。
林远没想到陈小妹会这样说,当她说出“你不适合在工地呆着”时,他以为连工地的饭碗也丢了,肯定因为自己没个人样地哭,惹恼了她。
学上不了,工作又没了,他能不伤心得要背过气去?结果陈小妹的意思却是资助他读书考大学。
他只觉一阵眩晕,难道老天开眼,让他苦尽甘来,终于碰上一个好人?
但是,平白无故受人恩惠,他无论如何抹不下脸面。“陈姐……”他支支吾吾道。
“把‘陈’字儿去了,叫我姐,以后都叫我姐,我们是一家人,晓得不?”陈小妹明白他的想法,笑着命令道。
“晓得,姐,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林远说。在心里,他暗暗地把陈小妹排在二伯父前面,二伯父后面才是父亲林大昌、母亲袁翠菊等家人。
陈小妹,你就是我林远此生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