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星光与深渊（1/1）

方点点“鞭尸”完毕，随手拿起一本：“万建平，东拼西凑！”说完，哗啦扔到地上。

“王海燕，空话、假话！”哗啦——，作文本被扔到地上，纸张铺开，像一只被宰杀的鸡。

“刘明明，胡编乱造！”哗啦——，又一只鸡被宰杀！

……

讲台前正对左边过道的地上，转眼间堆起一堆白花花的本子，教室里垂下一片脑袋。

方点点身材娇小，脸庞秀气，穿着打扮散发淑女气质，现在却如此野蛮粗暴，天晓得那堆白花花本子上的内容得有多糟糕，才会气得她逆转气质。林远记得，第一堂语文课，方点点和邓晓波交锋时爆发过一次，但没这次厉害。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方点点扔作文本的哗啦声，以及她为动作配的音。连平时最张狂的邓晓波也老实地闭上了嘴，他的作文就躺在那堆白色尸体中。

那本收藏在行李箱中，用过即锁上的《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没帮上忙，“借鉴”完全失败。

方点点狂风暴雨般发作一通后，终于雨后现彩虹。“这是唯一评为优秀的作文，我给了88分，是我从教5年来见过的写的最好的作文，是本节课的范文。”她从课本下抽出一个作文本。

林远听见邓晓波大声说了一句：“张北大的作文！”

一大片人头齐刷刷转向张明远。

虽然开学不久，但张明远立志上北大的事早已传遍全校，能这么大张旗鼓说出三年后去向的人，不是真的勇士就是疯子，无论哪一种，都能引来看热闹的人。不过，第一次周考成绩，张明远考了年级第一，让大家觉得这人的嘴还是很靠谱，张北大的名号含金量足足的。

学神光环之下，这一次的范文作者，大家潜意识里认为当然非张明远张北大莫属了。

林远从侧面看到，张明远正目不转睛看向讲台，脸上波澜不惊，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是隐约透露出他此时的心情，作文被方点点选为范文，很正常。

城镇学生的这种天生的沉稳大气，正是农村孩子林远所缺乏的，是缺到基因里的那种，即使后天努力也难以达到。想到这里，林远心里突然又酸又苦。

“好事，都被张明远占全了，”辛明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林远还是能听出里面的泄气，“可能人家吃长饭时，天天碗里有肉有蛋，不像我们红苕稀饭上顿连下顿，所以我们脑子比不过人家。”

林远哭笑不得：“这和营养有什么关系？邓晓波吃的比张明远好吧，作文本一样被扔地上。”

“我是想安慰你嘛。”辛明说道，叹一口气，“哎，我嘴笨，不会说话。”

“方老师好像有事要安排……”林远提醒辛明别聊天了。

方点点拿起那本作文，对柳小娅说：“柳小娅同学，你的普通话是最好的，请给大家念一念范文。”

“操，数学课代表念范文，语文课代表不被气死？”邓晓波马仔、同桌港Sir表示看不懂。

“方泼妇说得很明白了，全校普通话最好的是小娅，语文课代表的普通话是麻辣味儿的，不让小娅念让谁念？”

“那语文课代表干嘛？”

“搬作业本子，擦黑板，干苦力活。”

港Sir似有所悟：“那柳小娅也要干苦力活了。”

“小娅不会的。”邓晓波瞪马仔一眼。

港Sir不解：“她不是数学课代表吗？”

“去你大爷的！”

“都是课代表，各自干各自的苦力活说得通啊，大哥。”

“去你大爷的！”

邓晓波连续两次大爷冲击，港Sir明白了：“哦……，大哥，我忘了小娅是你未来女朋友了。”

“我去你大爷的！”

“又怎么啦？”港Sir这次彻底被整糊涂了。

“小娅上台了，你给我闭嘴！”邓晓波对小弟挥挥拳头，他怕错过欣赏暗恋对象的每一个细节。

平时，柳小娅和邓晓波没有交集，课间男女生分占走廊东西两头，男生在东，女生在西，东边离厕所近，柳小娅不上厕所的话，邓晓波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上课时两人又隔着两排座位，邓晓波只能看到背影，运气好能看侧脸，看多了还容易被老师发现。

这次不同，邓晓波不仅可以正大光明看正面，还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只见柳小娅走到讲台边，从方点点老师手里接过作文本。她今天穿一条蕾丝立领碎花连衣裙，邓晓波一眼看出和班上女生的完全不同，前几天他陪妈妈逛良江百货大楼，没发现有这一款式，看版型和质料，不可能是地摊货。

窗外微风轻掠，柳小娅的裙子摇曳生姿，更显得她落落大方，美丽动人。

张明远也笑眯眯看着柳小娅，但他关注的是柳小娅手中的作文本子。

柳小娅用手拢拢脸上的发丝，用可媲美电视主持人的普通话念出第一句。

那是一个长句，就这一句，张明远脸上的笑容潮水般退去，林远则全身发麻，一股电流跑遍全身，让他动弹不得，耳朵倒是异常敏锐，即使坐在教室最后排，扔将那句话一字不漏捕捉到：

“别人到良江中学读书，可能像早晨起床那么简单轻松，那么普普通通；对我，则是一场没有回旋余地的硬仗，对手是我的家人，他们都反对我上良江中学……。”

林远确定无疑，这就是自己写的作文。

邓晓波读过张明远的作文，这第一句话念完，他小声说了一句：“我操！”声音虽小，还是隐约被方点点听到，她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邓晓波吓得埋下头，连柳小娅都不敢看了。

1200字的作文，柳小娅念了6分钟，这也是入学以来，林远最享受的360秒。

他的腰不知不觉间挺直了。

柳小娅将作文本还给方点点。方点点拿着作文本向全班展示，她一页一页翻着本子，声音激动地说：“批改这次作文时，我本来很失望、生气，为什么你们要去写假大空的垃圾，到最后几本时，总算批到一篇不错的作文。大家也都听到了，全篇语言质朴，感情真挚浓烈，内容真实直击人心，没有花拳绣腿的文采、结构，从开篇到结尾浑然天成，这就是苏轼所说的，写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说罢，方点点走到黑板前，写下“真心感受，真情流露”八个大字。“我希望大家丢掉为应试而应试的作文套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世界，写出带有个人烙印，而不是人云亦云的文字。”

讲完作文教学思路，方点点走到林远面前，把作文本还给他。“好好努力，你会心想事成的。”方点点鼓励道。

“好的。”林远答应着，双手接过作文本，眼里浮起一片水雾。

教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双双目光聚焦林远。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就一句话：这个数学考年级倒数第一的差生，真有这么厉害？

课间休息时，邓晓波在走廊上对身边的男生说：“这种鸡零狗碎卖惨的内容，还能是范文，方点点就是审美近视！张北大你说对不对……嗯，张北大呢？”

在走廊另一头，张明远正在祝贺林远。他的长处在考试，对文章没什么鉴赏力，但能抓住一点，老师说好的那就是好。

“林远，你是怎么写出那么好的作文的？”张明远笑眯眯地准备套秘诀。谁比他强，他就服谁，想办法把秘诀学到手，变成自己的秘诀，让自己直线超车。

辛明咳嗽两声，提醒林远别给这家伙透露什么，他很反感张明远的算计。

林远倒不在乎，哪有什么秘诀，都是日积月累。“多看书，多思考，多记笔记。”

“我也是这么做的呀，怎么就不行？”张明远抚摸着走廊的铁栏杆，大惑不解。

下午放学后，林远买了4份芋儿烧鸭、红烧排骨，和辛明一人两份，算是请他的客。一顿饭两个硬菜，也算是开学至今，奢侈腐败到极点了。

两人没回宿舍，坐在操场边的法国梧桐树下，旁边是茂密的野蔷薇。

“方老师一点我，我突然发现自己会写作文了，之前看的那些文学杂志，感觉也能派上用场，写自己看的思考的，作文不仅仅是写作，更是一种思维。”林远激动地说罢，往嘴里填了一块排骨，他感觉今天的作文课，打开了天眼。

更重要的是，那些城市学生也不过如此，还没他这个“弯脚杆”会写作文。想起邓晓波、港Sir的作文本被扔在地上，他心里无比畅快。

这一堂大作文课，林远找回自信，方点点的课成为他最喜欢的科目，语文成为强势学科，后来第二轮周考，他考了年级第一，直到高考，他都没有让出这个位置。

方点点无意中洒下的一点星光，让身处黑暗中的林远爬出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