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缩影（一）（1/1）

等着等着，李智胜终于等来了机会。这件事是他十几年以来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心病，终于这次有了堂堂正正解决的理由。他有个同门叔父，和他爹是亲兄弟，排行最小，没有成过家，他爹念及骨肉情分，便把他过继给了他小叔父。后来他小叔父死了，本来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偏不凑巧的是：他的二子安豆，自埋葬了小叔父之后便得了痴呆病。有那懂风水的人说是他小叔父埋错了地方，压了他二儿子的灵气。他当时便想挪坟，可那时己是新社会了，一来不准讲迷信，二来经济状况也不容他胡讲究，因而他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但老天不负有心人。这次队里为了浇地要开挖渠道，原本可以不从他小叔父坟头过，但他为了了却心病，事又由他管，便随了他的心。这样做的好处不仅人不知鬼不觉的除了他的心病，另外还可得些迁坟的好处费了。

然而麻烦的是农村人思想都有些陈腐，不愿干这等晦气事。于是，李智胜便想到了软蛋。让倒霉蛋干晦气事，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可当他把这事说给软蛋时，没想软蛋头摇的像泼浪鼓一样说：”好智胜叔呢！我己够恓惶的了，可不愿再沾这等晦气了！”李智胜沉着脸说：”这是队里指派你干的活，容不下你挑肥拣瘦！”软蛋见李智胜口气强硬，态度冰冷，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勉强愿意了。只是他有所顾虑的说：”我人小力弱，这事恐弄不成！”李智胜见软蛋立场大有松动，便有几分和气的说：”你看你这瓜货，叔知你没屁个力气，哪次不照顾你了？这次让你挪坟，队里又给工分又给补贴现钱的，傻子才不干呢！叔心善可怜你娃，你娃却扭扭捏捏个屁呢！全把叔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你放心往坟地去，累不死你，那里干活的不是你一个！”说罢李智胜轻蔑的瞥了一眼软蛋，头也不回的走了。

世事容不得软蛋愿不愿意，他想活着就得顺风跑，不然就要不好受。他扛着挖坟所需要的铁锨镢头朝李智胜他碎爸的坟地走去，脑里不禁浮现出许多儿时同他的往事来……

娃们在一起玩耍，打架是在所难免的。因为年幼无知，也从不知记恨，回头依旧亲昵如常。

软蛋记得他小时候，每每大家玩的打起架来，或兴趣衰落，只要听有谁喊：

”骂臭老九去！”

大家听了立时矛盾全无，人人都像注了兴趣剂活跃起来了，欢欢乐乐结队去寻臭老九。这臭老九便是李智胜他碎爸，因排行老九又无屁个本事，人们便这样称呼他。

那时这臭老九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他个子不高，又很瘦弱，浑身上下穿戴无处不破，也无处不出特的脏。那没了后跟的烂鞋，随着他的走动，总给他艰难的步子敲着单调死板恐怖的节拍，使得他的双腿愈发的瑟瑟发抖了。他那核桃脸皱纹纵横交错，深的像是用刀刻的。他那双老眼老睁的圆大，仿佛怕把什么看不准，吃了大亏似的；可里边的眸子却很显疲惫，罩了灰色。他的嘴总有诉不倦的苦处，嘟嘟个不停，但没人能听得清他说什么，也压根儿没人愿听清他说什么。

孩子是臭老九的敌人。他最忌恨外人骂他，谁犯了他的忌，他就吼着破锣嗓子，秽语连接骂谁半天。孩子是顽皮的，不要脸的，又无屁事可干，比骂人是乡下孩子特长。往往三五成群，一齐喊叫，故意逗臭老九来追。那时孩子无甚可玩，这反倒成了孩子的乐趣了。对这臭老九大家都无丝毫惧色，因为大家晓得，臭老九没他们小腿灵便，捉不住谁的。即便有谁当真被他拿住了，也自会有”小英雄“相救，没有什么危险的。

其实，大伙对臭老九只是喊骂，逗引和躲闪，像玩老鹰捉小鸡游戏，不过更热烈刺激开心一点罢了。然而臭老九是好强的，容不下这般没大没小的鬼把戏，却又无人给他撑腰，自尊就靠他同孩子们周旋了。而孩子只图高兴，懂个啥？

那时的大人似乎很忙，又要干农活，还要搞运动端正思想，晚上还得学认字。野又是乡下孩子本性，代代都这般。对孩子们同臭老九这点芝麻小事，自是没人理会。这就更助长了孩子们的顽皮，因而自有许多骂臭老九的顺口溜，真是热闹有趣的很。天底下大约除了臭老九气冲斗牛同孩子们争执，再无二人不高兴了！

冬天是骂臭老九最凶的时候。臭老九家是没他一席之地的。他睡在饲养室，同饲养员同在一个大炕上安睡。饲养员嫌他脏，炕上有半米多高的隔墙。他那边，免强容下他那瘦小的身子，炕几乎全是饲养员的。就是这般，人家还常骂他刺眼，他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只在孩子面前施威显本事，真应了人们常骂他的话：

”老不死的！“

冬天冷，烧炕各顾各。人家讨厌他，常不给他火印炕。他家本就看他碍眼，巴不得他快死，总骂他浪费，不给他火柴用，他只得持一把麦秸秆从家点了火去烧炕。而孩子们就待这时伏击他，骂热闹玩。于是，晚上就有”火把追娃”的乐趣了。

有天晚上，软蛋不慎被臭老九抓住了。只见臭老九恶狠狠的紧抓软蛋，扔了手里的柴火，平日所积蓄的愤怒，使他面目狰狞的像魔鬼。软蛋原本孤儿就胆小，吓的”哇”一声大哭起来，没想这样以来臭老九倒慌然失措了。四下里孩子们骂的又凶，早有同伴来解救软蛋，而软蛋也便趁机挣脱了。可糟糕的是臭老九认定了软蛋，对他穷追不舍。软蛋于是拼命的跑，无奈何慌不择路，他便躲在了华胡子爷家了。

华胡子爷平日为人良善，想必同臭老九关系不错，也没嫌他脏，把臭老九让到炕上，又拿了旱烟和烟锅，俩人边吸烟边聊了起来，谁都没提软蛋的事。待臭老九离开时，华胡子爷还送了些烟叶给他。他当时身子抖的厉害，眼里不知怎的，泪汪汪的。软蛋只当他不要；因为每年秋天，总见他拾好多梧桐叶当烟抽，是从不买旱烟的。没想他居然要了，真是不要脸！

虽然这事谁也没丝毫怪责软蛋，可自此终究软蛋还是怕臭老九了。他再也没敢同伙伴一起去骂臭老九玩，只远远瞧着，深怕被臭老九抓住，自己又无可靠亲人护佑，当真挨一顿划不来。

然而，臭老九却记下了软蛋，见到软蛋便嘴里直嘟囔：

”咋的行？可怜啊！咋的行？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