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还魂记（1/1）

（三十一）

我看着她，只觉得她说的这番话当真不错，她与我同是女子，同样厌恶无端的、不公正的规矩管束，可是我处处压抑天性，好让自己成为一个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她却我行我素，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照你这样说来，人间倒更像是炼狱了。”

她却忽然认真起来，道：

“是不是炼狱，旁人说了不算，你自己说了才算。

许多年前，有个女子来过，她说她已经功高盖世，成了史无前例的人间女皇，功绩不输历代明君，可就是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屡屡遭到阻挠，她说，她就是不信命，世人都说女子不行，那她就偏要做到，偏要证明，一个人的才德、能力，与是男是女没有关系。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了，魂魄已经很微弱了，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坚定，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人间女子，若是多有几个有如此勇气和胆量的，那人间，必然会有属于女子的一番天地。”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被轻轻扔进我的心里，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我很难不赞同，但是，历经千年，根深蒂固的规矩又怎么会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呢？

我苦笑：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如女皇一般胸襟胆识的女子呢？”

她没有看我，双眼直视前方，不知道看向哪里，眼中含着一种别样的坚定，道：

“是啊，难有，但是，即使别的都学不来，也还有一样能得来。

胆识这东西，只要你想，便能拥有；只有你想，才能拥有。”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她又道：

“我打听过了，再过几日，判官就要到任了，你游园惊梦，因梦而死的原因我也找到了，到时候我回去让花神来为你作证，有了花神求情，再加上你父亲的阴德，你必然能够重返人间。

你若是真的不愿意过委曲求全的日子，就去为自己，争出一片天来。”

（三十二）

白衣鬼差总是很忙的，说完这话，她就被叫走了，又过了几日，另一个鬼差来叫我，说是判官到任了，要审我。

我到的时候，恰好看见赵大他们四个进去，过了一会儿一只黄莺、一只燕子、一只蝴蝶、一只蜜蜂飞出来了。

我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鬼差，问：

“这不会是刚刚进去那四个人吧？”

鬼差朝我笑了笑，

“小姐真是聪慧，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沉默了。

让我来猜一猜，判官这么喜欢带翅膀的小东西，他会把我变成什么呢？

爱唱歌的想必是变成了黄莺，沉香泥壁的大概就是变成燕子，爱使花粉钱的应该就是变成了蝴蝶，好男色的变成了蜜蜂。

好好好，照这个苗头，今生勇敢扑向爱情的烈火的我，来生就要化作飞蛾，去扑真正的火咯！

哈哈哈，我笑了，呜呜呜，我装的。

没有风华正茂的美丽的闺阁小姐会想变成扑棱蛾子的好吗！

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三十三）

“杜丽娘，到你了。”

到我了？可是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如果木已成舟，我真的变成了飞蛾，怎么样飞姿势才会比较美？如果我态度足够诚恳的话，能不能争取变成萤火虫，至少听起来要美好一点。

然而想象中的痛苦的审判没有到来，我刚踏进大殿，判官就说，

“人来了，白无常，你同花神一起，把人送回人间去吧。”

嗯。嗯？嗯？！

这怎么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啊？

我看像白衣鬼差，她正朝我挑眉，那意思透着一种“我就说你没事儿吧”的得意。

有的人死了，但没全死，有的人马上就要死第二次了，但是又活了。

我问：“判官大人，敢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判官看向花神，道：

“这个，你就要问问她了。”

花神的气质和整个地府格格不入，她粉面花衣，整个人的气质可以说是温柔之中透露着慈爱，慈爱之中透露着端庄，她真的，我好爱……咳咳，不对，是……她真的，好漂亮。

花神道：

“小神得窥天机，知道杜小姐与柳状元是命定的夫妻，见杜小姐春情荡漾，饱受思春之苦，这才自作主张，设下幻境，令杜小姐和柳状元相会，不了惹得杜小姐相思成疾，错入黄泉，还请小姐原谅。”

我就说嘛，那一切这么真实，怎么可能是梦，不过，她刚刚说，柳状元？

我问：

“花神方才将我梦中人唤作柳状元，可我却从未听说过朝中有姓柳的状元，还请花神解了小女子这个疑惑。”

花神没有回答，抬头看向判官，判官道：

“柳相公命带大富大贵之相，要不了多久，自会高中。杜小姐命不该绝，就跟着花神一同回到人间去吧。”

（三十四）

我如愿回到了人间，甚至找到了梦中那个男人的住处，我也知道了，这个男人叫柳梦梅。

但是遗憾的是，我刚死，我爹就升迁成了淮扬安抚，举家迁往了淮阳。

我魂魄被困在他和我娘出资修筑的供奉我牌位的桃花观中，出不去，也找不到人为我传信，自然也就没有人为我做法还魂。

所以，总的来说，我还是孤魂野鬼一个，见不得光，只能晚上活动。

说来也巧，柳梦梅就住在桃花观中，而梅花观，而看守梅花观的，便是当年的石道姑。

月光皎洁，我便于此时到了梅花观中。

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我说到底从来没有见过他，仅凭梦中一场荒唐的露水情缘，我就为他死死生生。真到了能够亲眼见他，能够伸手碰到他的时候，我只觉得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和难以克制将我牢牢裹挟，让我期待又害怕。

从桃花观后门到他的院子不过短短几步路，对我来说却是如此的漫长。

站在他的窗前，正犹豫要不要敲打他的窗，他一把把窗户打开了。

是谁被窗户拍到了门上，哦，原来是我自己。

还好，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的身体是不会受伤的，但是疼是真的疼。

好想骂人啊，但是我不能，因为骂人太失礼了，大家闺秀不是这样的，我还是找机会搬起椅子狠狠地砸他的脚吧。

我迅速整理好仪态，争取让自己端庄又迷人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回眸一笑，眉眼含情。

“公子，可否让小女子进门一叙？”

“啪！”

他把窗户关上了……关上了……上了……了……

我真的要生气了，本小姐天人之姿，他跟我整这出？我&%……

就在我忍不住要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开了，他向我道：

“小姐，夜深如此，你我孤男寡女，我与小姐共处一室，对小姐名声不好。但小姐深夜在外，若无去处，终归是不安全，这么晚了，守观道姑想来也歇下了，这屋子我简单收拾了一番，委屈小姐先住下，我在门外为小姐守夜。”

我“……”

我承认，我刚才在心里骂得有点难听了，我决定我不砸他的脚了。

（三十五）

他真的不愧是我看上的男子，讲礼数，有教养，还善良。

我柔声道谢，他侧身让我进去，待我进门，他就要替我把门关上，把自己关在门外。

我叫住他，道：

“恩公。

恩公好心收留，妾又怎么能让恩公受风吹露打？月黑风高，只有你我二人，妾看出来了，恩公是君子，必不会为难妾，还请恩公进门，妾只求一寸容身之地。”

他还是推辞，我索性伸手拉他进来。

门关上那一刻，我松了一口气——不愧是正当年的小伙子，力气还挺大，拉他这两下真累啊。

他一进门，我就跪了下去，开始卖惨：

“妾一路逃荒至此，家中亲人都没了音讯，妾无依无靠，求恩公收留，妾只求一口饭吃，一口水喝。”

“小姐，小姐这是做什么？小姐快起来！”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一出，伸手来扶我，我顺着抓住他的手，

“求恩公救妾一命，妾愿在恩公身边当个婢女，任凭差遣。”

我仔细想过了，直接告诉他我是杜丽娘，他明早起来只要一问石道姑，就会知道我已经死了，我认为相比起来，收一个丫鬟和一个女鬼谈恋爱，相比起来还是前者好接受一点。

他犹豫了，我于是又添一把火：

“恩公心善如此，定然不忍心看妾流落街头，死在乱葬岗，求恩公，救妾一命！”

果然，他答应了，

“好好好，我应了，我应了！小姐快起来，地上凉。

若说是婢女，那过于言重了，小姐只管住下便是，只当小生交了一位好友。

只怕这平日里同吃穿住行，平白玷污了小姐的名声。”

这正合我意，我道：

“恩公放心，妾只讨一个住处，恩公看着像读书人，平日里我若是留在这里，只怕也打搅恩公读书，我白天便出去找活儿做，晚上再回来。”

我当然不可能出去打工，但我见不得光，而且没有影子，就算随时在屋子里躲着也难免露出马脚，索性躲起来，还能瞒的久一点。

但是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因为我住在他屋里，他天天睡地板，我一个人守着床。其实没必要，但是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君子。

（三十六）

可是我把柳梦梅想得太傻，也把自己想得太聪明。

有一天夜里我替他裁书页，他忽然抬头看着我。

灯火摇曳，他抬手抚过我的发梢，轻轻触摸我的眉眼，道：

“我知姑娘非人。”

我心跳一滞。

他见我愣住，轻笑道：

“无碍。

世人皆说，狐鬼花妖乱人心志，可我只信，情深无负。”

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个梦里，也是这样的语气，也是这样一双眼，勾我失去分寸，迷失在牡丹亭中。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却又没变。

我微微俯身，鬼使神差的抬手搭在他的肩上，问：

“你不怕我，滋阳补阴吗？”

他忽然轻笑起来，语气温柔，道：

“甘之如饴。”

我佯怒打他，他也由着我，等我停下来，他才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眸光流转之间，我忽然有些意乱情迷，只记得他言辞模糊地问我一句：

“你可愿意？”

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又沉沦了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我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到有人敲门。

“柳公子！柳公子！你在同什么人说话呀？”

是石道姑。

我和他都一下子慌了神。

他想来一半怕石道姑觉得他寄人篱下，却在道观中与人暗度陈仓，另一半怕我被人发现。

我是怕石道姑认出我来，石道姑本来就是道人，信鬼神之说不足奇怪，但是这样贸然见她，终究不太妥当。

我匆忙吹灭了离自画像最近的那支蜡烛，然后藏到了画像后面。

石道姑看起来像是有备而来，甚至听到了柳梦梅说话的细节，我听着她说的话，像是怀疑柳梦梅和她道观里的小道姑私通。

柳梦梅侧身让她找，屋子里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藏不住人，石道姑自然一眼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说了句“冒昧”，就合上门出去了。

等确定石道姑走远了，我才从画像后面走出去，柳梦梅站在窗前，把窗子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听到我出来，他关上窗子看向我，我们相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该说不说，总觉得像在偷情。

石道姑这么一闹，自然是把刚才我们之间那点儿子旖旎氛围给吹散了。不过也不算毫无进展，毕竟这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同床共枕，虽然只是盖棉被纯聊天，没说几句就睡过去了——是的，没错，虽然我不是人，但我也是需要睡觉的。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总的说来，对我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柳梦梅对我不是人这件事情的接受度比我想象的高，而石道姑的出现，也让我不能还魂的事情有了新的转机。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和柳梦梅配阴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