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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死者可以生(1/1)

3“配阴婚?”

柳梦梅听了我的话,惊呼出声。我以为他不愿意,解释道:

“虽说阴阳两隔,我此举冒昧,可是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柳郎可知,这桃花观为何而建?”

他道:

“我曾偶然听石道姑说起,是昔日的杜太守为供奉爱女的牌位而建。”

我点了点头,道:

“我之所以能够夜里在这桃花观中来去自如,便是因为,我就是杜家独女杜丽娘。

葬在这里,是我的遗愿。

一开始,我爹并不同意,因为按理说,我既身死,牌位便应当供奉在祖宅,只因我死之时,恰逢我爹右迁,须得举家迁往淮扬,我的牌位便无人护送回乡,这才得以留在此处。

我之所以想葬在这里,是因为三年前,我偶然游园,承蒙花神恩德,得以窥见一段命定的姻缘,可也因此,我深陷梦中无法自拔,感念成疾,因病枉死,我不甘心只得见梦中之人一面,妄想死后魂魄在此,总有一天能再见,却又因为命不该绝,在枉死城中游荡三年。直到前些日子,地府的新判官到任,我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可若要我能够真正的死而复生,还需得一位至亲之人为引,开坛做法,将我的魂魄唤回肉体之中,我双亲皆在淮阳,我的魂魄离不开桃花观,而我当日梦中所见之人,就是你。

所以,除了配阴婚,我别无他法,你若是不愿意,等我还魂,我们再和离也好,我会立下字据,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定然相报。”

我看着他,他道:

“我并非不愿意娶你。

只是自古男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之礼未尽,你我贸然私定终身,我怕委屈了你。”

“生死关头,我又还计较什么繁文缛节呢?”

他道:

“该有的礼数要有,这并非是繁文缛节。而且,正因为是生死关头,我才更不能趁人之危。

阴魂要配,但也总要给你一些凭据才好。”

他牵着我的手到书案前,研墨提笔,写下了一封不知道算不算婚书的婚书,末了,他手沾印泥,在纸上摁下手印。

我接过来看看,方正清隽的字体一字一句,上面写着:

“今有河东旧族柳氏后生柳梦梅,求娶南安杜家千金杜丽娘。媒聘礼数所缺之处,定在拜见小姐高堂后悉数补足,愿与小姐,结缔良缘,同心同德,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延,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我道:

“我既信你,便不会拘泥于此。

况且,即便他日你真的变心,我也不会因为有这样一张凭证就对你如何,我为爱生生死死尚且坦然,又怎么会怕爱错了人,又怎会为错付的爱意闹得歇斯底里呢?”

他道:

“丽娘性情坦率,又对我信任至此,是我之幸,正因如此,要与丽娘成亲,就更不能让丽娘受了委屈,他日若有相负,我便自戳双目,以报丽娘今日钟情托付。”

我以为我已经很恋爱脑了,原来他和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说男人的甜言蜜语未必可信,但是好听是真的。

不过说真的,我的这番话并非随口一说。就算他日真的负我,而后自戳双目,其实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虽然这种时候这样说好像不太吉利,但是我向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和他在一起,是因为爱他,若是当日他说不喜欢我,我也会就此作罢,不再纠缠。所谓命定的姻缘,在我看来,相互喜欢,就是锦上添花,相看两厌,就是彼此痛苦的纠缠。

与其从海誓山盟走向分崩离析,还不如就顺其自然,珍惜当下。

有了婚书,我们又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但是挺不好意思的,拜高堂的时候拜的是我爹娘的八字。

磕个头,求我爹娘原谅我,谢谢。

明媒正娶是不一样的,前些日子他都是克制隐忍,名正言顺之后,他竟主动牵着我的手上了床。

红烛照人,人看着是要比平日红润些……等等,他脸怎么红得这么不均匀?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他脸越来越红,额头上逐渐出汗,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我意识到——他是紧张。

紧张归紧张,你能不能别捏我手。

虽然我是女鬼,但是我也会疼。

忍不了一点,关键时刻还得是老娘出手。

我把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轻轻唤了他一声:

“郎君。”

他的脸更红了,应声的时候都显得有些结巴。

“哎……哎……”

我伸手去勾他的衣领,抬眼看他,

“郎君,长夜漫漫,还不歇下吗?”

我不信,我不信我都这样了他还不动心。

他伸手来搂我的时候,我明白——果然,他不是不解风情,他是太克制自己。

一夜荒唐后的清晨,我藏到画后面躲太阳,他出门去见石道姑。

去找石道姑做法,是我的主意。

一来,我欣赏石道姑蔑视流言、出家为道的勇气,二来,三年前石道姑来给我看病之时,我就看出来,旁人也许不信鬼神之事,但是石道姑定然相信,而且石道姑有恻隐之心,不然也不会苦守桃花观多年,还时不时去给我扫墓。

说起来,我那座坟,当年我爹让陈师父替我守,但我见石道姑的次数却比见陈先生还要多一些,不过陈师年年节日,也来替我扫墓,多亏了他二人年年供奉,我在枉死城的日子也还算不错。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柳梦梅回来了。

他十分高兴,拉着我说石道姑答应了,她看了黄历,算了日子,明日便可替我做法回魂。

我自然也高兴。

终于得以正大光明走在街上了。

第二天一早,柳梦梅跟着石道姑出了桃花观。

我离不开桃花观,自然也就无法见证他们作法的场面。

但我有感觉,在他们离开之后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将我带向某个地方。

我失去了意识,等再睁眼时,就是刺眼的光芒。

我下意识捂住眼,等适应了光亮,我才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石道姑和柳梦梅正焦急地看着我。

我反应过来——我死而复生了。

柳梦梅和石道姑合力将我从棺材里拉出来,石道姑撑开一把伞递给柳梦梅,道:

“小姐许久没有见过阳光,须得避着些太阳才好。”

柳梦梅替我打着伞,问我:

“丽娘可要再逛一逛故园?”

我看着昔日花团锦簇,春意盎然的后花园,如今已经是断井颓垣,杨柳枯败,杂草丛生,当年我感慨我的青春和生命就随着春色消逝,今日景致颓然,我却得到了重生。

我道:

“这个地方已然不是昔日光景了,等他日回来修缮之后,再与柳郎同游。”

柳梦梅点了点头,石道姑上前说到:

“杜小姐,如今杜小姐死而复生,又寻得心上人,喜上加喜,应当立即告知杜大人与夫人才是,老身立即修书一封,差人送去给杜大人,再亲身前往淮阳报喜。”

“石道姑。”

我叫住她,

“您独自前去淮扬,即使见到了我爹娘,也只怕我爹娘觉得空口无凭,若我独自去淮扬,又怕我爹娘不愿相信女儿死而复生的事实。

您是令我死而复生的恩人,也是证明我是真正的杜丽娘的证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我们同道而行,如今科举日期将近,柳郎着急进京赶考,我们不如先进京城,带科考结束,再前往淮扬不迟。”

石道姑连连称是,道:

“还是小姐想得周到,老身一时疏忽了。那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尽快启程吧!

只是不知道,这棺材和墓碑小姐想怎么处置?”

我想了想,说到:

“我既然已经活过来了,那这墓碑就划去字迹吧,省得留下了惹得晦气,至于棺材,劈不得砍不得,索性丢到池子里去吧,在池水里泡发腐烂,也算洗去污秽。”

石道姑点了点头,

“颇有道理。”

于是柳梦梅搬了一块石头朝着墓碑狠狠砸了几下,将上面的字迹砸得难以辨认,我们三人又合力将空棺材推进了池塘里,这才结伴回到了桃花观中。

我刚刚活过来,身上的衣服都是三年前的,其余的东西都成了陪葬,烂在了棺材里,好在还有些金银细软,我和柳梦梅把东西当了,买了几身现成的衣服,和我从前穿的相比,总归是比不上,但是贵在快,我们急于启程,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买衣服和干粮剩下的钱,加上柳梦梅的盘缠,足够我们一路较为安适的到京城去了。

离开桃花观的最后一夜,我和柳梦梅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相比起他的书简来,我的衣物简直轻若无物,他忙前忙后,最后,将手伸向了我的画像。

他说:

“这便是最后一件了。”

我问:

“这个也带吗?”

他轻笑,

“丽娘亲笔,怎敢遗落?”

我有些惊讶,

“你知道这是我画的?”

他指了指画上的那一首诗,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的簪花格与这画像上十分相似,但官家小姐,学习簪花格者众多,我没有多想,后来我越看,越觉得你与画中女子相像,也是这时候,我有些怀疑,再结合你这段时间的言行,笃定你并非是人。

再然后,就是之前你告诉我,你在梦中梦到我折柳相赠,而这首诗,不就是在暗指这场梦吗?”

我微微歪了歪头,

“柳郎,你好像比我想得聪明。”

他将画装进画筒中,笑道:

“哪里哪里,是丽娘画工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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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城越近,我心里就越紧张。

柳梦梅似乎看出来了我的情绪,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没有埋头苦读,而是坐到了我身边。

他问我,

“在看什么?”

我看着窗外的明月,道:

“看月亮啊,月亮越来越圆了,眼看着,又要中秋了,三年之前,我就是死在中秋之夜。

那个时候,陈师父为我卜了一卦,说我的病要中秋之后才能好转,结果我没熬过中秋。”

他搂住我,道:

“原来是在伤春悲秋吗,我以为你是有别的心事。”

我反问他:

“你又知道了?”

他只问我:

“你便说是有还是没有?”

我点点头,“有。”

“那,要不要说来听听?”

我看着他,他俨然一副闲聊的姿态,一点也不像是在安慰人的态度。

但我还是说到:

“我在想,要是我爹娘见了我,会不会被吓一跳,毕竟女儿死了三年,忽然一下变成了大活人,任谁都会难以接受的吧。”

他握住我的手,道:

“无论如何,父母总是爱儿女胜过一切的。”

我道:

“你又没当过父亲,你怎么知道?”

他挑眉看着我,我自知失言,红了脸不说话。

他道:

“我当不当父亲,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不过,虽然我没当过父亲,但是到南安这些日子,我时常能听到有关杜大人的传言,杜大人和杜夫人别的不说,对女儿的疼爱是公认的。

岳母岳丈对娘子你,想来必然极尽疼爱。”

外面的传言不假,我也确实深受爹娘疼爱。

可是我不知道如何跟他形容我爹这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我的家,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大家闺秀的生活。

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全天下的女子都是如此,只我说对我不公,他又会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怎么讲,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讲,只能模糊地说一句,

“但愿吧。”

他似乎没听清,问我说了什么,我转了话题,问他:

“柳郎,这次去京城参加科举,你可有把握?”

他道:

“怎么,开始关心郎君我的仕途了?”

“我又不能参加科举,问一下嘛。”

他调侃道:

“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无法蟾宫折桂,你做不得状元夫人呢。”

我道:

“嫁蟾宫贵客,是我爹娘对我的期待,仿佛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能嫁一个状元郎,就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对我而言,嫁娶之事,应当是两厢情愿才对,若是将我娇生惯养,将我养成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却只是为了让我嫁给一个身份尊贵的人,那和被包装精美,只为了卖个好价钱的货物又有什么区别?”

糟糕,还是说漏嘴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道:

“我也觉得,用所嫁之人来标榜一个女子的一生,实属不该。

即便是闺阁女子,也不应该被处处限制,人之可贵,在于独有一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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