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可恶的美国佬（1）（1/1）

报亭下的布告栏前平日里冷冷清清，连地上的昆虫路过也要绕道而行，而这一天却挤满了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去，想探个究竟，不料，还没看到报纸上的内容，便被后面的一拨人给连拉带扯了回去，眼睛里隐隐约约只留下什么“南联盟”、“大使馆”的字样。

几个热血的青年握紧了拳头，大声叫骂：“可恶！该死的美国佬！”

几分钟后，广播里传来了每天的新闻播报：北京时间今天凌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造成三人死亡，二十几人受伤，使馆馆舍遭到严重破坏……

我不知道听了这段广播后我的心情是怎样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跑进教室的，只觉得从报亭到教室的路途好漫长，好艰险。

教室里一片喧哗，我看见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愤怒的眼神，每个人的血管里都奔涌着炽热的鲜血，每个人的胸腔里都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老师走进来，他的表情很凝重，脸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以往这个时候，我们知道，他准是在股市里失手了。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风吹动窗外的白果树叶，沙沙作响，不知名的鸟儿停在树杈上，喳喳地叫。我们望着老师，带着无限的期许。

“大家都听说了吧？”他低沉的声音，像闷在葫芦里发出来的。

“听说了！”

“可恶的美国佬！欺我太甚！”他在讲台前面挥舞着拳头，义愤填膺地吼出来。

那天上午，没有上课。整个教室，像在开一场追悼会，大家强压着胸中的怒火，等待着最新的报道。

外交部发言人强烈谴责……

“妈的，又是谴责！谴责有用的话，要你们去吃屎啊。”一个平常名不见经传的男生，立刻站起来，厉声骂道。

“说得对，外交部的人都是群饭桶吗？除了谴责，你们还会点别的什么？”我附和道。

老师站起来，我看得出他的嘴唇在不停的抽搐，他说：“坐下，请你们两位坐下。”停顿了片刻，他继续道，他的喉咙在哽咽，“我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情，每一个中国人都无比的愤慨，美军炸毁我国大使馆，摆明着欺负我们，但是我们能怎么样呢？大家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

“把美国的大使馆也炸了。”

“向美国开战！”

“炸掉白宫！”

教室沸腾起来，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老师在讲台上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跺脚，不停地，拍打着讲桌。

“大家冷静。我从今天早晨起床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已经猜到了结果，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炸掉白宫，谈何容易，只怕中国的导弹还在太平洋就被拦截了。我们还没有向美国开战的资本，大家一定相信，我们领导的做法，绝对是最正确，最明智的。”

“打不赢怎么了？打不赢就不打了？就任他们欺负了？当年志愿军抗美援朝，不一样拿小米步枪打退了他们的飞机大炮吗？要是毛主席还活着，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我站起来说道。

“你的话不假，可是时代变了，我们国家现在第首要任务是发展经济，没有精力打仗，更何况是面对着美国，我们只能忍着这口气。”

“那就甘心做乌龟？”

“不，忍，绝不是做乌龟，我们要争回这口气，绝非在打仗上，只有当我们的国家强大了，才不会受别的国家的欺辱。”

这场辩论，不知进行到了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似乎谁也没有说服谁。我们每个人，显然都知道其中的利弊权衡，但是心中那股怒气始终不能消散。放学的时候，老师特意嘱咐我们不能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不能发表任何激烈的言论。我对此嗤之以鼻。

*

出了教室门，我在路上遇上了史云龙，他叫住了我。我很惊讶，他居然还认得我。

“喂，去哪儿呢？”他这样问。

“宿舍。”我漠然地回答，想立刻走开。

“游行去不？”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游行？”

噢，天，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的思维体系里，游行只属于五四运动，属于一二九运动，属于抗日战争，属于历史，属于荣誉金字塔上最闪光的亮点，而我，普通得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是绝没有可能与这样伟大的事业沾上边的。

“对，就是游行，我们已经联合了市里几所中学的学生，下午一点从广场出发。”

辞别了他，我找到顾晟希，他还在食堂，满身油腻，我把自己想法告诉他，想拉他跟我一同前去，我相信，他的心中，也有一股凛然正气。

“你疯了吗？”顾晟希瞪着我低声吼道，——这是我先前没有料到的。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他。

“那关你什么事？那是国家的事，是领导们的事。”

“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我也是中国人，我的身上也流淌着华夏民族的血液，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我义正言辞地说，有些激动，又有些失望。

“你忘了班主任下课时说的话了吗？不准参与任何社会活动。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场活动吗？你冷静一下吧。”他把手中的抹布甩进水桶里，污水溅在地面上。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爸爸对我不止讲过三次。我还知道就是那一年，我有一个同乡正在北京上大学，他没有参与那场活动，而是请了病假回家放牛，便由此躲过了一劫，现在已经身居高位，而他的很多同学，要么被勒令退学，要么......，数载的奋斗都全付诸东流。爸爸常常告诫我，要以他为榜样，懂得看清形势。而在我心中，他只不过是个胆小鬼，即使考上北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谁说学生不能参与政治活动了？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是怎么得来的？中国革命能成功，还不是因为学生登上历史舞台，为革命注入新鲜的血液。任何时候，我都不会退缩，你要当缩头乌龟，自己当好了。”我一怒，在他的胸前捶了一拳头，他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太单薄了。

他无话可说了，他终于认输了，他看着我，有些哀怜，似乎在乞求我不要去。但是，对我来说，这绝无可能。我要去游行，我要让我的爱国热情在青春这一页上留下最浓重的一笔，我要让妈妈、让思辰为我骄傲，我要让爸爸看到我的血性，——我不是个懦弱的孩子！

我转过身，朝广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