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可恶的美国佬（2）（1/1）

我们的队伍慢慢地壮大。史云龙站在最前列，他是这次活动的主要策动者之一。我被他拉到最前方，我举着一个标语：装哉，中国。陈霸天在我的右侧，手举着一杆自制的五星红旗。

我们跨过城市大桥，走过市中心，穿过每一条大街和小巷。我们所到的地方，汽车都远远地停下来，或者让开，我看到坐在驾驶台前肥胖的司机，惊恐的表情。上街买菜的女人躲在道旁的榕树后面，捂着脸，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瞧着我们的壮举。成年的人，有批发部的伙计，擦皮鞋的小伙，珠宝行的经理，超市里的售货员……都加入了我们的行列。闲人则排在街道的两旁，为我们喝彩、呐喊、助威。我们的呼声和他们的呼声，混合在一起，将小城笼在一团比乌云还要浓烈的嘈杂之中。

“为死去的同胞报仇！”

“炸掉白宫！”

“还我们一个说法！”

史云龙在前面吼着，后面的人举起拳头，跟着吼起来。我感到无比荣耀，因为我也站在前方，手里还举着标语，我自然成了这起事件的带头人之一，至少，我想，在路人的眼中是这样的。

我们的前方，一对母女从斑马线上走过，他们的步伐很悠闲。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时不时将头朝向这边，那位妈妈则一次次地将他的头扭过去，嘴里还呢喃道：“别跟那群二流子学习，”随后又是一句“不学无术。”我听得清清楚楚，字字都在耳朵里留有回音。

她居然说我们二流子，说我们不学无术，爱国也算无术，那么什么才叫有术呢？我想走上前与之理论，却被史云龙抢了先。他冲过去，几乎发了疯。我原以为他如此火爆的脾气定会狠狠地揍那个女人一顿，然后对她说闭上臭嘴。但是他没有，他冲向了那个男孩，那个生机勃勃的男孩。他揪住男孩的衣领，将他身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那件衣服的正面印着美国的星条旗。那男孩被这个突然的袭击吓呆了，他光着上身，躲在女人的背后，很久，才“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要干什么？”那位妈妈抚着男孩的泪脸，连忙后退。

史云龙没有回答他，他将那件衣服举在头顶，尽量让每一个人都看到。“嘶——嘶”衣服被从中间撕成两半。随后他将那衣服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轰动，大伙儿都呼喊着“好”、“好”。我们一行人顺次从那件衣服上踩过。那位妈妈领着孩子在护栏的那一头，眼巴巴地看着，一声不吭。队伍走后，观望的人里也有人纷纷越过护栏，也在那件衣服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然后满足地走开。

*

目的地在政府大楼。还没有走到一半的时候，在一个十字路口，忽然，一声枪声响起，“砰”，随后，又接连响了几声“砰”、“砰”。一小队全副武装的武警官兵，从警车里出来，举枪鸣威。人群立刻开始骚动起来，我看到我们的同伴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害怕与恐惧。史云龙做了一个手势，大伙儿停止了进军。

“谁让你们出来游行的？”一个警官代表站出来说。

“我们自愿。”史云龙上前几步，直挺挺地站着，面无惧色，针锋相对。

“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扰乱市民生活，是非法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马上就可以逮捕你？”

“随便，警官。”

那警官有些无奈，他举着广播，大声吼道：“同学们，我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因为我也当过学生，我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美国人炸毁了我们的大使馆，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都会愤慨，但是，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方法，而不是聚众闹事，你们应该努力地学习，为中国的强大献上一份力量。现在我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主动退出的学生，既往不咎，三分钟后，例行公事！”他拿出一块怀表，看了一眼。

第一分钟，队伍里安静得出奇，似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第二分钟，有几个人偷偷地开溜，神色慌张，看起来有些虚心。

“还有一分钟！”警官吼道。他再次朝天空开了一枪。

忽然，我的身后传来一阵惊叫声，人群炸开了，我转过去，大家朝各个方向纷纷逃窜。

我着急起来，顺手拉住身后那个面部呈土黄色，身体瘦小的低年级学生，“别跑啊，”我喊道。史云龙看见了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道：“别拦他，让他走！”我放开那学生的衣襟，愤愤地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陈霸天呢？当我转过身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冲到了马路边的栏杆下，一个纵步，身子飞跃起来，像身手敏捷的野兽，跨过那栏杆，随后挤进了人潮之中。

几百人的队伍，在不到一分钟内全部解散，等嘈杂声一过，十字路口就只剩下五个人，除了我、史云龙，还有另外三个学校的组织者。对面站着一排十二人的武警官兵。我们与他们对视了大约三十秒。

这三十秒内，我想过逃跑，或许没有人拦我，史云龙不会，警官也不会，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他们的视线。可以当一个看客，混迹在人群里，看着他们被带进警车，然后我也相安无事。

我也想过倘若留在那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我会被拷上手铐，被押解到警车，坐在冷冰冰的板凳上，然后被投进黑屋子里，看管我们的狱卒一定是个长着满脸横肉的家伙，他会拿着一根半米长的橡胶棍，或者皮鞭，审问我们，让我们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还会让我们在一张写满字的纸上画押，并按上自己的手印。

这些我都不怕，我所怕的，是在不久之后，我被带进警署的消息会传到镇上，她们——那些无所事事的女人，会说我坐牢，会当着妈妈的面说她的儿子是劳改犯。然后，妈妈从此脸上无光、抬不起头，从此低人一等。还有思辰，他是不会喜欢一个蹲过黑屋子的男生的。

但是，我没有选择走。

任何事情都需要人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