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可恶的美国佬(3)(1/1)
派出所里的阿姨比想象中要和蔼得多,她的脸上没有横肉,手里也没有皮鞭,她的笑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海绵。她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噢,这让我想起了顾晟希的妈妈,他们的年纪应该相差无几。我怎么会想到她呢?呵。我禁不住哂笑自己。
审讯室的灯光很明亮,也很柔和。我们五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那长椅上垫着羊毛垫子,一点儿也不冰冷,对面是那位身着警服的阿姨。墙壁上挂着几面锦旗,其中一面上写着“公正无私,时代楷模”,楷体,竖着写。
“请把你们的个人信息填入这张表。”她递来一张表,上面搁着一支炭黑签字笔。
我提起笔,第一个写起来。我写得很认真,我要将自己的名字看起来漂亮一些,最好会得到她夸赞。到其中一项时,我犹豫了一下。
“家庭电话这一项必须要填吗?”我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期待着她说不。
“是的,必须填,我们还要核对。”她的态度很强硬,表情也严肃起来。
“会通知家长吗?”我怯生生地问。
“当然。”
“能不通知吗?”我鼓起勇气问,心里尚存着一丝微薄的希望。
“不能!”
那丝希望破灭了,看来我已经别无选择。
“阿姨,我求你了,不要告诉我妈妈,她一定会失望的,她一定会伤心的。”我听到自己声音里的哀怜。
“不行。”她的回答几乎让我绝望,我甚至有股冲动立刻将那张表格撕得粉碎,然后将笔摔到墙壁上。但是,那结果会更加麻烦。
“没有回旋的余地吗?”我再次问。
“小伙子,你放心吧,没有多大的事,你们会没事的。”她看出了我的害怕,安慰道。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
*
下午,妈妈果然来了,我看着墙上的电子钟,三点半。她几乎是冲进来的,我看到她额头上的汗珠像雨水般往下滴。她焦急万分。
“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双手张开,扑到我的面前。
“哦,没什么,妈妈,阿姨说,我很快就没事的。”我满怀着歉意,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妈妈抱着我的头,像检查一件器件那么仔细,“他们把你怎么样没有?有的话就给妈妈说,啊?”随即她转向那个穿着制服的女警官,说:“警官,我儿子犯什么错了?你们为什么把他弄到这里来?他很乖的,很懂事,绝不会犯事,真的,他的成绩也很好,回回都是前几名,老师也说他表现很好。警官,求求你放过他吧。你们要多少钱,我马上给。”妈妈从腰下取下皮包,准备打开。
“这位大姐,请不要着急,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今天中午城里出现了几百人的游行队伍,严重破坏了公民的生活秩序,导致交通瘫痪了将近两个小时。他是其中的带头人之一。如你所说,我也相信他是个好学生,但是今天中午发生的事,他应该负责!”女警官斩钉截铁地说。
“不,不会的,你们一定搞错了,我儿子生性温和,绝不会做那种事情的。儿子,你告诉阿姨,你没有参与,你只是路过。快说啊。”妈妈抓着我的肩膀,摇得我不能呼吸。
我望着她,带着无限的愧疚,低声说道:“妈妈,阿姨说的是真的,我确实参与了。”
“儿子,你疯了吗?”她抱着我的头,我的脸正触在她的胸脯上。妈妈的胸脯温热而且柔软,有母性的气味。我像一个婴儿,被她抚在怀里。
女警官走过来,把妈妈拉开,她说:“大姐,你的儿子不会有事的,请你到里屋一下,我们有事情要给你说。”
妈妈跟女警官走了。
他们有什么事?我胡乱猜想起来。
*
事态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一个留着小胡子,体形魁梧的警官走进来。他说,只要我们能够写一份三千字的认识,立刻放我们出去。
“又是三千字?三千零一字行吗?”史云龙戏谑地问道.
“如果你愿意多写那一个字,当然可以。”警官瞟了他一眼,回答道。
“那二千九百九十九呢?”
“也行。”
“二千九百九十八呢?”
警官没有回答,只是给他使了一个不友好的眼色。似乎在说“适可而止”。就在这当儿,我想起了考试中的语文作文。哈,还真有些相似呢。
“警官,我们写了真的就可以出去了吗?”坐在最左侧长着眯眯眼的学生问。
“年轻人,你不应该怀疑中国公安部门的诚信度。”
“我看未必。”
“你!”警官举起的手又放下,“我现在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认真地检讨,我立刻放走你们。”
“那……如果不写呢?”
警官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他再也没有忍住那口气,大声说道:“你们看着办。”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准备离开。
“你也可以教教我们。”史云龙插进这句话。
“教你们?呵——”警官自顾自地笑起来,“那还叫做检讨吗?小子们,别在这儿横着,我不是看你们都还是学生,早就操家伙了。”
“可我们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史云龙说。
“我说你们是真不知悔改还是故意糊弄老子?嫌老子好逗,是吧?”警官把手背在背后,弓着身子,把我们挨个儿敲了一遍,继续说:“你们聚众闹事,这是重罪!可以枪毙!我知道你们爱国,你们都是热血青年,可是我的奶奶们,爱国是你们这么闹的吗?爱国把交通瘫痪三个小时,把全城搞得人心惶惶。你知道在这两个多小时里,全城几个派出所一共接到了多少起报案吗?孩子们,醒醒吧,这样犟着有什么意思?对你们有好处吗?”他一口气说完这些,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
“警官大爷,你也省省吧,如果国家的态度强硬一点儿,我们会上街去吗?你也知道,这两天天气热得要命,我们不好好呆在凉快的屋子里,跑到大街上,仅仅就是为了晒太阳吗?你难道就对外交部的发言没有什么意见吗?只知道强烈谴责,谴责,谴责了有个屁用啊,那美国佬毛也没少一根。而且,如果说学生游行有错,那五四运动还是许多党的创始人发起的呢?诶,对了,你是党员吗?你们党也真好笑哈,当年还没有当权的时候,最爱搞的那套就是发动群众上街游行闹事,现在自己当权了就不允许了,那和国党有什么分别?”
“闭嘴!你——你简直就无可救药!”那警官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拍裤子,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然后拉开门,“啪”的一声,愤然地走了出去。
我默默地看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五枝笔和一叠公文纸。
*
我们在那里坐到晚上。屋外马路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这期间,我们五个人都没发一言。但是我知道,我们的心里都一直在进行着一场斗争。该不该屈服?或许,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鲁莽行为,或许,我真的错了,也或许,真的没有必要。
在那个时候,我想回家,回到学校也行。我想到了每天给自己规定的“每天一套理综一套数学”的任务,想到了今天下午化学老师要重讲的物质的量浓度与密度的关系——这个知识点我一直没弄明白过,想到了妈妈离开时的企盼的笑容,想到了教室里还有一个人(也许是两个)还在等我,她一定很焦急吧。最后,我还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的肚子确实饿了。
房间里的灯光不再那么明亮了,把我们照得昏昏欲睡。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老头走进来。其中一个我认识,他是我们的老校长,一年前在地震中曾组织过临时救灾队,我很幸运地成为了其中一员。我还记得,他曾经给过我一个微笑,——或许他早已忘记了。老校长看上去比去年可老得多。他两鬓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笑容依然慈祥,精神也很焕发。另一个,噢,该怎么形容呢?老实说,他并不老,看起来应该正值壮年,四十的尽头,但他的头发却花白了。他穿着一件警服,肩头还有一颗星,不知道代表了什么。或许只是个摆饰罢了。
老校长进来的时候,他再次朝我微笑了一下。那一笑,足以驱散我心里一切的阴暗。我感到温暖极了,他难道还记得我吗?他来干什么?解救我的吗?一定是。我的心砰砰地跳着。
“你叫陆漫兮吧?”他对着我笑。
“是,校长,你好!”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去年我组织临时救灾队,你是其中一员,表现很积极,后来又参加了志愿者去澄风县救灾,成为年轻人的楷模。”他会心地点点头,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听王老师说,你的成绩还是学校前列。小伙子,好好加油,前途远大得很。”
这几句话,是我从小到大听到的关于我的评论中,最令我兴奋的。事实上,我所听到的,关于我的,无非是懦弱、温和、爱学习、懂事等字眼。那些话,我早受够了。如果说以前对我的评论是一个温婉多情的少女,那么这一次,就是一个彪悍孔武的壮汉。
“校长,我知道,我没你说的那么优秀。”随后羞怯地埋下了头。
他转向史云龙,说:“你我也早听说了,史云龙。”
史云龙有些惊讶,但他很镇定地回答:“校长,你好。”
“你不用说了,不需要解释,只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校长,我——”
老校长打断了史云龙的话,他说,这回是对着我们五人:“你们都是好孩子,都将是以后国家的栋梁之才,都有一颗爱国的赤诚之心,这一点我很欣慰,说明我们的教育并不是很失败。但是你们爱国的方式确实有问题。年轻的时候犯错是福,但是犯过了以后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希望这一回能够让你们懂得一些教训,并且牢牢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千万要冷静,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所幸这次没有出现严重的事件,没有造成人员的伤亡,否则你们不会这么轻松。若你们还有什么没有想明白的,回去慢慢想。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不用写检讨了吗?”
“不用,回去慢慢检讨。”
“可是——”
“好了,别说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