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狐族往事（1/1）

玉卿和沈红荔都是狐狸洞里长大的。沈红荔先降于世，一身火红的皮毛，只尾巴尖儿上扫了一点儿白色。湿漉漉的两只大黑眼睛，目光比族长夫妇吸食完人血人精后的还要深。她已经记不起与父母相处的时光了，也搞不清是否有过父母。从对世界有感知的时候起，狐狸洞外的血腥气和惨叫声已经深深的刻在了她的脑子里，把温情所应有的空间踢了出去。

玉卿比沈红荔晚生七年，通体雪白，瘦瘦小小的一只。玉卿也没有父母，他的父母在他降生不久后就在一次纷争中被吃掉了。连根狐狸尾巴都没有寻见。继承狐族首领地位的是他的亲生叔父。

叔父有着九根尾巴，是银灰色的毛皮，化作人形的时候是个翩翩公子模样，穿一身灰色的长衫，雪白的内衬，一头黑发梳的纹丝不乱，用一枚银冠子束起。这头发是沈红荔梳的，

每当需要化作人形的日子，总是她用一把小小的黄杨木梳，手势轻柔的为叔父梳头。银冠子也是她保管的，用软布擦的光可鉴人。她像是一道影子一样，不声不响的活在层层叠叠的狐狸洞深处。

洞府中最大最亮的一处是玉卿的住处，狐族的族长血脉赋予他天生的高强灵力，十岁上的时候已经修炼出了三根尾巴。也能变做人形，是个清秀的男孩子，雪白的小脸，单薄的眼皮，小巧玲珑的嘴巴上一颗粉红盈盈的唇珠。叔父驭下甚严，待这个亡兄独生儿子却十分宠溺，玉卿在狐狸洞中活的自由自在，眼神始终是纯净明亮。

直到叔父在人间游历归来，习得了一些不好的俗气。

狐族首领开始娶妻纳妾了。

他本身是狐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生的又十分中看，狐狸洞府中想和他想好的原本就挤破了头，更不论整个山中仙灵。于是短短一年内，狐狸洞中先后抬进了四位相好。

位列正妻的是狐族中最聪颖的姑娘，妖蕊。化成人形的时候比叔父还要早，个子不高，下盘稳健。大婚当晚狐族看着这位神奇的族长夫人，美是美的，一张脸涂抹的整整齐齐，白的雪白，红的血红。玉卿看着她尖凌凌的下巴，有些担心叔父会被她一下巴戳死。后面依次抬进来的有花妖、蛇妖、兔妖，修为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容貌却是统一的千娇百媚。都化作人形，都与叔父十分的有情快乐。狐狸洞府中，脂粉香渐渐能与血腥气分庭抗礼。

早年狐族修炼时走了捷径，从玉卿往上起三代，包括叔父在内，狐男狐女都是会吸食人血的，男子撷来年轻女子，吸食鲜血来加速修为。女子则选年轻男子下手，精血兼得。是以妖蕊一类，修为是更胜于叔父的。

玉卿是个异类，他始终抗拒着伤害其他生灵，只埋头专心修炼——洞府中有许多经年积累的古卷，记载各种秘术。他试图以其他路径成长起来，但速度显然弱了些。到十六岁上，

他只得六条狐狸尾巴，是历代族长继任人中最少的了。

这一年上，妖蕊生出了一只灰色的小狐狸，诞生起就有着两条狐狸尾巴。她看不上修为停滞不前的玉卿，也接受不了他对人类的尊重与避让，最重要的是，玉卿从来没有对他表现过，她所期盼的内容。

譬如惊艳，譬如恭敬，譬如奉承。

同样令她厌恶的还有沈红荔。

抛却后宫莺莺燕燕，狐族首领日常接触最紧密的当属沈红荔。这时的沈红荔已经是人类二十三岁年纪了，终日在狐狸洞中化作人形，该有的地方都有了。亭亭玉立的身子，光洁的鹅蛋脸，湖水一样清澈的黑色眼睛，两道浅淡的眉毛，月白色的唇。为着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水绿色衫裙下的肌肤雪白。她终日跟随在狐族首领的身边，梳头挽发，磨墨铺纸，焚香点茶。偶尔携玉卿游历人间，除了两三暗卫，狐族首领也会带上沈红荔。妖蕊憎恶沈红荔，每每想要用些锋利的口齿对付沈红荔，却根本得不到回应。

因为沈红荔在过往的二百三十年中从未说过话，她是狐族中难得的哑巴。也是因为这一点，

叔父安心的把她放在身边，一个哑巴，是很难去泄漏他的秘密的。

转年的春天叔父带着惯常的一群人重返人间，狐狸洞中的大小事宜全部交给妖蕊负责。狐族首领对自家夫人的能力十分信服。有时候想想，其实妖蕊是比玉卿、儿子都要更适合继任族长一位的——如果他哪天做腻了的话。

玉卿其实没有十分的明白，叔父每年春季到人间游历的心意，每次都择一个小城，看看水，翻翻山。但是只要到人间，玉卿就十分欢喜。他不喜欢这狐狸洞里的所听所见所闻，他喜

欢郁郁葱葱的草木，喜欢明亮的日光，喜欢春天温柔的蕴着一点花香的风。他穿着一件雪白色的外袍，系了一条天青色的腰带，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像是柔嫩的春柳。

一行人停在一个小小的山丘上。小山长满了春草，此时起了一点微风，叔父一点头，沈红荔从身后背着的箱囊里取出一大块厚布铺在草地上，几名暗卫各自散开，叔父施施然坐这布上，玉卿随着他一起。叔父翻动着手上的书卷，玉卿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闭了眼，轻轻感受春风拂面，一头黑发散开，十分的柔美可怜。沈红荔自去溪水边取水煮茶。左手捏了决，暗暗浸在溪水里。

指尖一阵冰凉的刺痛，沈红荔抬了手，中指指尖上一点绯红的印子。是了。她心底微微一笑。这第六座城，终于和古卷上的地形图像映衬上了。真不枉族长年年装作来人间踏春。

水底忽然窜出来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沈红荔的腕子。方才把所有的灵识聚在狐族同伴身上，沈红荔忽视了身边的威胁。她万万没想到溪流里竟然潜伏着一条大黑汉子。空着的手连忙蓄力，汲水的木勺砸向袭击者。

水里的潜伏者不慌不忙的躲过，翻身出水的瞬间沈红荔被铁箍一样的妖力牢牢定住。她一面故作惶恐一面探出灵识，三个分散的暗卫此刻也是一动不动，想也都被制住了。再一瞬，灵识里透出汩汩的流血声，声音来自暗卫定住的地方。

她看向坐在草地上的首领叔侄——

此刻整个山头连着上方的天空都被强大的妖力包裹了，一层是隔离开凡人五感的结界，一层是隔离狐族族人的结界。两层结界都需要极为强大的修为。巨大的结界下是两个黑色的身影，一个是水底潜伏着的黑汉子，一个是刚刚割断暗卫喉咙的人。沈红荔能感知到后者

身上缠绕的血气。另有第三层结界，将玉卿牢牢的裹在里面，结界前漏出九条狐尾与两名黑衣人缠斗的正是族长。他已经没有力量维持人形了，本体上的灰色毛发沾染着点点血迹。

割喉的人手里持着一把暗金色的匕首，匕首上淬了蛇毒。

妖蕊先给狐族首领下药，蛇妖配合着提供了毒匕首，两个人雇佣了他族的高手，一路跟踪前行，杀掉暗卫，袭击族长。目的当然是狐族的首领之位，就是不知他们是想杀掉玉卿，

还是把玉卿栽赃为杀掉族长的人。。。禁锢沈红荔的妖力已经消失了，她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定在原地看前方恶斗。

灭口暗卫理所当然，但是为什么没有一并解决自己呢。。。并不是因为自己灵力低微不构成威胁，可能是因为有更多的作用。。。沈红荔还在思索，前方厮杀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

一只胳膊打着旋儿从她面前飞过，砸进溪水里，一把狐狸尾巴尖儿上的灰毛飞散在天空里，血花纷染在烟青色罗裙上。她还在想，想的好辛苦，沈红荔不喜欢未知。

没有想多久，现实给了她答案。

第三层结界被炸开，玉卿手握着一柄长剑，眼角眉梢都是赤红的，几乎没有看清他的剑花，

黑衣人的手臂被刷的砍去，玉卿故意用了些技巧，断臂打着旋儿飞出去。

断臂后的袭击者却并没有玉卿意料中的虚弱，他低低的笑了一下，断臂露着白森森的骨碴。

他在袖口指指画画，地上湿滑的鲜血如同红色小蛇一般，在草地上扭动环行。

袭击者流干了最后一滴鲜血，从容的断了气。地上的血蛇却越聚越多，合为一条，巨蛇昂起头，冲向狐族首领。玉卿握着宝剑，一剑砍下了蛇头，蛇头翻滚到一旁，抖落分散成无数小蛇。血蛇斩不断，杀不死。蓄势待发下一次袭击。

玉卿静静的提着剑站在原地，小蛇汇聚成新的蛇头，再次咬向叔父。玉卿显出狐身，六条蓬松的雪白的狐尾，在身后散作扇形，蛇头没有分别颜色的能力，它寻迹的设定是狐族的血脉，此时玉卿的血气是更充足的。蛇牙刺进了狐狸尾巴，玉卿痛的小脸拧起，但他没有动，蛇头偏过，齿间撕咬着狐尾，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浸透，蛇牙挂着碎肉，血蛇心满意足的咬下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狐尾，摇摇摆摆的游走了。玉卿痛的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上。

沈红荔有些震撼了，她微一犹豫，提起裙子跑进了结界，取出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为玉卿涂上了止血的药粉。玉卿面无血色，单薄的眼皮下噙着一点儿泪，剩下的五条狐尾有气无力的耷拉在身后。沈红荔的手稳稳的涂着药粉，心里却是抖的一塌糊涂。料理完玉卿的伤口，她把手放在族长的背上，向内输入源源不断的灵识。恶斗后的族长渐渐恢复意识，

睁开眼接受面前惨烈的现实。

许是输入的有些多了，沈红荔有些踉跄，一双毛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黑大汉居然去而复返。想是被血气冲昏了头，他扛起沈红荔飞奔到一块山石附近。二狐只存着睁眼的力气，完全无余力阻止他的行动。他朗声一笑，掌心向内，第四个结界击中二人。这是遮目蔽视的结界，鲜血、残尸、狐妖落在外人眼中，统统只是山石。

黑大汉两只粗手刷的剥开沈红荔胸前的衣裳，翻身把她压在山石上，沈红荔的胸口被冰凉的山石隔的很疼。一根火烫的棒槌贴上了她的后臀。摸索着解开了裙子的腰带，棒槌硬邦邦的想要闯进来。

沈红荔按了按山石，这一次她没有办法隐藏了。灵识冲到天灵感，即将冲出的一瞬间身后没了重量。一个游历的破衣烂衫的术士站在她身后，胡七八糟的脸庞上看不清五官，只一笑，漏出一口大白牙。术士抓着身上散发着隐隐臭气，有着白花花汗渍的外衫，往沈红荔身上一丢，盖住露出的肌肤，一手提着一只垂头丧气的小黑熊，熊上贴着一道黄符。

沈红荔急忙整理好衣衫，仓促间术士已经行远，转身的一瞬间沈红荔仿佛看到对方脖子上一根粗糙的细麻绳，上面拴着一块状若残月的黄玉石。

回狐狸洞府的路上，沈红荔买了一辆人间的马车，马车内铺了软褥和靠枕，车夫是个傀儡木偶，沈红荔施法让他驾驭车子，自己和首领和玉卿一起坐在车里。

首领端正的坐在车厢内，他已经恢复了力量。山丘事件后他们一直歇息在马车内，一应事项都交给沈红荔安排。他记得在草地上一只柔软的手掌附在他的后背上为他输入灵识，也辨别的出玉卿伤口上的药粉配方。族长的心里是复杂的，他迫切的希望恢复意识后的玉卿能为他梳理一二。许是血缘的缘故，他莫名的信任玉卿。

玉卿为着断尾的缘故，此刻烧的遍体滚烫，沈红荔用帕子浸了凉水，一次次覆在玉卿的额头上。她耐心的用小匙子将药喂向玉卿的唇边，首领捉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冷冷的审视着沈红荔。在草地上救援他的时候，沈红荔暴漏了隐藏多年的灵力，他一直以为是她灵力低微，没成想不弱于身边的暗卫。

沈红荔将一勺药喂入自己口中，目光平静的看着首领。叔父松开了手，沈红荔继续给玉卿喂药。

一路颠簸，玉卿伤口疼的厉害。小狐狸此时不像是画中谪仙了，痛成了一个小孩子，他抓着沈红荔的手，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真傻，当时帮叔父挡下蛇妖袭击的时候怎么不怕疼。沈红荔任由意识不清的小狐狸抓着自己的手，掐出一片青紫。空着的一只手轻轻的摸索着他的背。小狐狸往沈红荔身上蹭了蹭，他累极了，缩在一条蓝色的盖布里，打起了呼噜。

“袭击你的人一个是熊妖，一个和蛇妖有关系，匕首和血液里都是蛇毒。你昏迷后玉卿斩掉了后者的手臂，鲜血化成毒蛇袭击，玉卿用自己迷惑了毒蛇，用一只狐尾换来了你的安全。”沈红荔轻轻的在首领耳边说。首领再一次的震惊了，整个狐族一直以为，沈红荔是哑巴。

“我知道你每次在人间要找什么，不过是留灵珀。你这次已经很接近了，留灵就在我们这次去的城中。我可以代替你去寻找。你不要踏足人间了，在狐狸洞里好好保护玉卿。你的王后和夫人都要多加提防，我怀疑这次的主谋就是他们。”沈红荔一面专注的低语，一面搂着小狐狸的肩膀，小狐狸睡沉了，手上的力度也消了，沈红荔看着他的手，与莹白如玉的小脸全然不符，这双手骨节分明，掌心都是硬茧和伤疤。

小傻狐狸。沈红荔心中长叹一口气。

首领微闭了眼，心下做了决断。

脖颈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沈红荔难以置信的捂住伤口，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她颈间涌出来。原本沉睡着的小狐狸抽出了长剑，她毫无防备。

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是玉卿哑着嗓子与首领的对话。

“唯一的知情人被我灭口，下一任首领的位置是弟弟的，我不会再回到狐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