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间的悲欢并不相同(1/1)
李唐反复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妥。
他当然想当柯家收为封臣,多一份收入。但目前条件不具备,勉强行之,只会招来祸殃。
退一步说,柯子棋看中的未必是他,而是杜姜。
身为国君之女,擅自吞并其他封臣,这也是违反礼制的。就算柯子棋是自愿的,别人也不会这么认为。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向国君施压,一起出手,强迫他将这口肥肉吐出来,那就难看了。
不仅他尊严扫地,国君也会很没面子。
李唐很认真的和杜姜讨论了一番,建议还是暂时缓一缓,等条件适合再说。
反正柯家离得很近,真要再遇上盗贼,他们及时增援就是了。
杜姜虽然答应了,神情却有些勉强。
吃晚饭之前,杜姜偷空和杜嬷嬷商量。听完杜姜的叙述,杜嬷嬷修得精致的眉毛微微蹙起,沉吟了片刻。“少君,就这件事而言,我赞同家主的意见。”
“为什么?”杜姜扬起了眉。她本以为杜嬷嬷会支持她。
“我听老嬷嬷说过,出头的鸟容易成为目标,出头的椽子会先烂。柯家向来看不起家主,否则也不会有逼婚的事。现在突然改变态度,别人会觉得是少君仗势欺人,进而怀疑国君的公正。你是国君的女儿,更应该处处守礼,为封君们做表率,岂能轻易兼并?如果家主有这样的想法,你还要劝家主守礼,免得给国君找麻烦,更何况是自己呢?”
杜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吃完晚饭,一起进了房,杜姜爽快地对李唐说,她愿意接受李唐的方案。明天去柯家,她会当面向柯子棋做说明,以免柯子棋误会。
李唐也没想太多,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和杜姜再战三百回合。
憋了这么多天,他都快爆炸了。
说到底,人还是被化学物质催动的动物。在生理本能面前,理性能起的作用有用。
杜姜也有类似的想法,两人心照不宣,脱衣熄灯,钻进了被窝。
杜嬷嬷静静地站在东厢房的廊下,听着正屋里的微喘、床摇,不由得露出一丝溺爱的微笑。
她原本对李唐很是看不上眼,可是听了他劝杜姜的一席话后,她的态度变了。李唐虽然爱好贱事,虽然谎话连篇,但他的眼光还是有的,也能处处为杜姜着想。
作为杜姜的夫君,有这一点,就够了。
——
江边,真蜜等人围在一起,双目微闭,双手合什,轻声吟唱着悲伤的歌谣。
李二躺在一堆草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被李唐一剑刺伤之后,他的伤势迅速恶化。仅仅两天时间,人就不行了。
真蜜等人想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只剩下最后一招:祈祷,求山神保佑。
他们围在一起,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为李二祷告。
突然之间,李二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李九最先听到,睁眼一看,见李二目光炯炯,原本苍白的脸上竟有一丝红润,心中大喜,连忙说道:“公主,公主,将军醒了。山神保佑,将军醒了。”
真蜜睁开眼睛,看了李二一眼,也是心中欢喜。可是当她转头看向李三、李四时,却发现他们泪流满面,顿时明白,眼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李二不行了,这是回光返照。
“公主……”李二缓缓转头,看向真蜜。
“将军。”真蜜用袖子拭去眼泪,伏在李二胸口,将耳朵贴在李二嘴边,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一会儿就浸湿了李二的胸口、衣领。
“公主,臣无能,这么多年了,也没能带公主返回故国。”李二惨然一笑。“本以为这次机会来了,不曾想一时大意,受了重伤。公主,你别哭,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将军……”不止真蜜痛哭,李九等几个年轻点的汉子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公主,故国万里,遥不可及。就算回去了,也要面对蛮夷的进攻,万万不可急迫。”李二喘息着,眼中的亮光肉眼可见的黯淡下去。“李君娶了国君之女,又有冶铁神术,必能护佑公主。公主若想复国,一定要与他交好。之前的过错,都是我的责任。你将我的头割下来……”
李二的脸憋得通红,想把最后几个字说清楚,却未能如愿。他仰起脖子,紧咬双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真蜜,希望真蜜能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真蜜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明白李二的意思,但她做不到。
片刻之间,李二的头无力的落在草堆上,一双无神的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真蜜,带着无尽的遗憾。
“将军……”真蜜抚尸痛哭。
李三等人全都落了泪,号哭不已。
国破家亡,这些年都是李二带着他们四处流浪,将年幼的真蜜抚养成人,教以武艺。眼看着恢复自由身,复国的征途刚刚展开,李二却死于一次意外。
他征战一生,受伤无数,每次都挺了过来。当他被李唐刺中的那一刻,谁也没想到他会因此不治身亡。这样的伤,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偏偏就要了他的命。
就连李二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直在反思自己,觉得是这些年受李家护佑,却没有任何回报的报应,是上苍对他们的惩罚。
真蜜年幼,他是领头人,这个惩罚自然应该由他来承受。
哭了好一阵,李三、李四劝真蜜止哀收泪。人死不能复生,再将真蜜哭出什么好歹来,那就麻烦了。
真蜜强忍悲痛,下令点火,火化李二。
按照故乡的习俗,人死了应该入土为安。他们远离故土,不可能一直带着李二的遗体,只能火化,然后带上一抔骨灰。
“公主,要……”李三指指李二的头,询问真蜜的意见。
真蜜摇摇头,抽泣道:“将军为了保护我,奔波一生,岂能让他身首异处。让他完整的升入天国吧,李唐那里,我再想办法。”
李三点点头,没有再说,取出火镰,打着火,点燃了一根树枝,又将树枝交给真蜜。
真蜜接过树枝,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点着李二身下的枯草和树枝。
李三等人双手合什,跟着念念有词,送李二升天。
在悲伤的吟唱声中,枯草、树枝燃了起来,烧着了李二的衣服,舔着李二的皮肉。
——
柯家后院的二层小楼上,柯子棋裹着春衫,看着远处。
那里的李家的方向。
贴身婢女春杏陪在一旁,有些无聊,试探着劝道:“少君,夜深了,该休息了。”
“春杏,你说杜姜现在在干什么?”
“应该……也休息了吧。”春杏敷衍道。
“才不会呢。”柯子棋嘴角微挑,带着几分调侃,却又掩饰不住自己的妒嫉。“新婚燕尔,便遇着丧期,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同房,她只怕早就忍不住了。前天见面,我就觉得她眉眼中的春意极浓。今天再见,更觉得她迫不急待。此刻终于解脱,自然要……”
她舔了舔嘴唇,将最后几句话咽了下去。
既然春杏是她的贴身婢女,她也觉得那几句话太过放荡,不是她这种身份的人可以说的。
春杏不解的瞥了柯子棋一眼。她虽然是柯子棋的贴身婢女,毕竟小柯子棋几岁,还不明白男女之事,更没觉得男女之事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面对柯子棋的异样,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少君,你看。”一瞥之下,春杏看到了远处的一点火光,连忙招呼柯子棋去看。
柯子棋顺着春杏的手指看去,也看到了地平线上的那一点火光,不由得心中一紧。
大半夜的在野外点火,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旅人。既然肉眼可及,必然不远,旅客就算错过了客栈,也会到庄园借宿,以免遭盗贼袭击。
除非他们就是盗贼。
柯子棋立刻想到了前两天围攻庄园的盗贼。
李唐、杜姜只是击退了他们,并没有赶尽杀绝,他们很可能还在附近。
这可是一个大麻烦,就像悬在头顶的剑,随时会落下来。
好在明天杜姜会来做客,到时候一定要得到她的承诺。
“家里没个男人,真不行啊。”柯子棋幽幽叹道。
春杏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
少君想成亲都快魔怔了。
——
第二天,日上三竿,杜姜才起身梳妆。
坐在简陋的梳妆台前,由杜嬷嬷帮着梳头,杜姜不时打个哈欠。
杜嬷嬷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少君,虽说春宵苦短,却还是要珍惜身体。你又是个练武之人,若是不能节制……”
“嬷嬷,我知道了。”杜姜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打断了杜嬷嬷。
想到昨晚的激战,她也有些尴尬。李家的院子太小,杜嬷嬷就住在东厢房,一定听到了正房里的声音,何况她的声音还真不小。
都怪李唐,搞出那么多花样,让人想忍都忍不住。
“少君,不是我多嘴,你今天还要去柯家做客呢。这样子……很难遮掩的。”
杜姜托着腮,靠在梳妆台前,眼神闪烁,也有点后悔。
她知道柯子棋和她一样,一直盼着能成亲。如今她如愿以偿,嫁了一个疼她宠她的好夫君,柯子棋却还是处子之身,独守春闺,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自己带着一双黑眼圈去做客,等于明白告诉她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岂不更让她难过?
要不,还是改日吧?
念头一起,她又下意识的否决了。
不,就应该这样去,让她知道自己和李唐夫妻和谐,才不会被她笑话。
柯子棋一直看不起李唐,觉得李唐又穷又没用,入赘柯家就是李唐最好的选择。就算李唐击伤李二,逼退盗贼,她也认为是她杜姜的功劳,并没有对李唐有什么改观。
她看不起李唐,岂不是怀疑她杜姜的眼光?这怎么能忍。
杜姜打定主意,直起腰身。“夫君呢?”
“去作妨了。”杜嬷嬷的心情很复杂。“少君,你劝劝家主。他为你打造兵器是好心,可这毕竟是贱事,非君子所为。这要是传出去,不仅他的名声受损,少君的名声也会受影响。人家会说,你无人可嫁,只能嫁了一个胸无大志,只会做贱事的丈夫。”
“谁敢这么说,我就撕烂他的嘴。”杜姜怒了,伸手一拍梳妆台,台上的瓶瓶罐罐都跳了起来。
杜嬷嬷无奈的闭上了嘴巴。
杜姜这句话不仅是警告别人,也有警告她的意思。
上次救援柯家回来,杜姜让她以后对李唐的要求如数支付,她就意识到在杜姜的心中,李唐已经超过了她,再也容不得她对李唐的不敬。
梳妆完毕,吃了早饭,杜姜来到作坊。
李唐正在打铁。
昨天一场恶战,不仅没让他觉得疲惫,反而觉得宣泄掉过多的精力后身心通泰,连挥锤都更加得心应手,每一锤都合乎节奏,每一声脆响都合乎韵律,就像一首激昂的战歌。
他有一种预感,这把剑会比刚刚完成的那把短刀更好。
“夫人,你怎么来了?”看到杜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唐举起烧得通红的剑条,放在铁砧上,抡起铁锤,用力击打,打出一串串火星,叮叮当当,悦耳之极。
“你不去柯家么?”杜姜站在一旁,欣赏着李唐挥锤的英姿,看着铁砧上已经看出雏形的剑条,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见识过短刀的锋利后,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一口真正的铁剑或者铁枪,尤其是在战事将近的情况下。
“你一个人去吧,我就不凑热闹了。我要尽快把这口剑打出来,免得耽误你上阵。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后国君的征召令就会到了。”
“嗯嗯。”杜姜按捺不住喜悦,连连点头。
“对了,今天回来后,你再来作坊一趟,可能要试一下重心之类的。”
“好的,好的,我尽量早点回来。”杜姜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深深地看了李唐一眼,恋恋不舍的走了出去。
老管家和几个铁匠师傅看在眼里,不约而同地看看李唐。
家主这手段真是高明啊,简直将夫人拿捏得死死的。夫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家闺秀,那是整个杜国都闻之色变的猛虎,也只有家主能让她温顺如猫。
“别看了,抓紧时间干活。”李唐招呼道:“这次时间紧,任务重,大家辛苦一下,到时候夫人立了功,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多谢家主。”铁匠们齐声应诺,又投入了火热的工作中去。
李唐又叫过老管家。“李叔,你去和杜嬷嬷说一声,让她准备点酒。大伙儿都累了,吃饭的时候喝点酒,解解乏。”
老管家诧异地看了李唐一眼,怀疑他是不是太兴奋了,口不择言。
铁匠们虽然不是奴隶,却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酒也是他们有资格喝的?又不是什么重大节日,能吃饱饭,再有一口肉,已经对得起他们了。
不仅他觉得意外,就连铁匠们自己都觉得意外,一个个竖起耳朵,倾听李唐的回答。
“你没听错,去吧。”李唐头也不抬的说道。
老管家无奈,只得放下手里的工具去了。
铁匠们相互看看,眼中露出狂喜。为首的铁勒走到李唐面前,躬身而拜。
“家主大恩,我等如何受得起?”
李唐笑笑。他这么做,就是要让铁匠们感受到他的诚意。他把铁匠当人,铁匠才会全心全意做事。他懂冶铁、锻打的工艺流程,却不可能一直亲历亲为,将来还是要靠这些铁匠们用力的。
他不仅要重用他们,还要让他们成为领导者,将来扩大规模的时候,这些人都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干将,各自领导一批人,打造最新的军械。
作为批量装备军队的兵器,不仅要质量好,更要成本低、产量高,只有如此,才能形成规模效应。
一两把刀剑解决不了杜国的问题,但一两百肯定可以,至少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他对杜姜的期望从来不是与人单挑的匹夫之勇,而是统领千人、万人的大将。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吗?”
“自然是为家主和夫人打造兵器。”
“要是这么想,你们就想得太简单了。”李唐停下手中的铁锤,看着铁勒,正色道:“等更多的铁制兵器进入战场,你们就会知道,你们正在打造的是改变一个时代的重器。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何必亲自动手呢?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你们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铁勒吸了一口气,盯着李唐看了两眼,躬身一拜。“受教了。”转身看着铁匠们,大声喝道:“你们听到家主的话了吗?都打起精神来,拿出你们的本事。这一次,我们也要干件大事了。”
“喏。”铁匠们轰然应诺,震得李唐耳膜微疼,竟有几分千军万马,舍我其谁的气势。
“干活!”铁勒大步走到铁砧前,重新拿起铁锤,用力砸在通红的铁条上。
“当!”火星四溅。
——
杜姜乘车来到柯家,柯子棋远远地看到马车,早早地在门口等候。
打开车门,见只有杜姜下车,却没看到李唐的影子,柯子棋不禁有些意外。“阿姜,你的夫君呢?”
杜姜抿嘴而笑。“战事将近,他正忙着为我准备兵器,就不来了。这样也好,你我好姐妹,说话更方便些。”
“他亲自为你准备兵器?”
“是啊,你看,这就是他亲手为我打造的短刀。”杜姜炫耀地指指腰间的短刀。“那天在你家门外,他击败盗贼时用的也是这种刀,不过没有这把刀好。”
柯子棋瞅了杜姜一眼,凑趣的笑道:“你一身好武艺,有了他打造的神兵利器,以后就更没有对手了。这次宁国来犯,正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也让国君看看,女儿家也是有用的。”
杜姜笑得合不拢嘴,假模假式的谦虚了两句。
两人携手上了堂,因为是好姐妹,又没有外人,柯子棋直接将杜姜引入闺房,登上二楼。
“阿姜,昨天夜里,我在这里看到了一点火光,就在那个方向。”柯子棋伸手指了指。“我怀疑是那天退走的盗贼。他们没有走远,还在附近。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估计中午就能有消息。”
杜姜笑容微敛,正色说道:“子棋,你放心吧,我和夫君商量过了,以后你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我们夫妻绝不会见死不救。只是这封臣的事,暂时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