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借势（1/1）

来到宁国国都近半个月后，李唐终于见到了宁国大司马宁缺。

看着眼前这个相貌威武、神情严肃的老者，李唐忽然对杜恕的牢骚有了深刻的认同感。

这是一群老朽。

他们已经老了，习惯了那种过家家式的战争，沉醉在过去所谓的荣耀中不能自拔，即使已经看到了风暴，还是习惯性的摆出长者、前辈的架子，以为自己可以掌握全局。

面对危机，他们一无所知，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扶摇直上的好机会。

当风暴来袭，他们会被吹得连渣都不剩。

与他们最好的相处办法，就是远离他们，免得被他们拖累。

一进门，李唐就做出了决定，然后大步迎了上去，躬身行礼。

“杜国李唐，见过大司马。久仰大司马威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站在廊下的宁缺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这年轻人虽然出身差一点，礼却学得不错，至少态度是热情的，谦卑的。

宁缺举步下了一级台阶，含笑拱手。

“李君，若是别人这么说，我也就厚着脸皮应了。你这么说，我可不敢答应啊。说来惭愧，我可是刚被你夫人击败，狼狈而归啊。”

李唐哈哈一笑。“大司马言重了，是拙荆侥幸，凭借兵器之利小胜一合，也是大司马德高望重，不与小辈计较，否则继续战下去，我们夫妻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大司马的宽宏大量呢。”

杜姜也过来行礼。

宁缺哈哈大笑，伸手指指李唐，欲言又止，一副长辈看到讨喜后辈的模样。

宁无疾也过来见礼，谢杜姜不杀之恩。

李唐半开玩笑的说道：“杜宁两国本是邻居，纵有分歧，战场上分胜负，也是为了荣誉，不在杀伤。不过还是有点可惜，当时若能擒下你，以你宁氏在宁国的地位，这赎金至少也要五百万的。”

宁无疾有点尴尬，刚要说话，宁缺说道：“小子哪值五百万，真要被你夫人擒了，我连五十万都不会花，让他做你们的侍从，说不定还能学点本事。少君，你虽是女子，这一身武艺却着实了得。怎么样，来我宁国做个司马，帮我训练将士，我给你大司马的俸禄，如何？”

杜姜连忙摇手婉拒，表示不敢。

双方开了几句玩笑，一起上堂就座。

宁缺借着刚才的话题，再次提议李唐、杜姜留在宁国，一片诚意拳拳，并表示这是国君的意思。

李唐说道：“多谢大司马和国君，不过我们留在这里既无必要，也不合适。”

“这话怎么说？”宁缺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们可以在仪国，就不能留在宁国？莫非是嫌官职小了？这样吧，国相的事，我不敢做主，大司马的职位，我可以让出来。”

李唐连忙摇手。“大司马，我们绝无此意，实在是这副担子太重，非大司马这般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宿将名臣是承受不起的。我夫妻虽然小有才华，毕竟太年轻了，不足以当大任。”

宁缺严肃起来，抚着胡须，上下打量了李唐两眼。“你是说，楚公必然会发军来攻？”

李唐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一丝笑容。

宁缺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认定仪国守不住瓜洲？”

“若无援助，最多只能坚守半个月。况且，就算他们不惜代价，守住瓜洲，若楚军沿江而下，在宁国、杜国境内登岸，一样可以达到目标。”

宁缺眼神微缩，半晌没说话。

他也有这样的担心，只是没有李唐这么笃定，多少还有些虚惊一场的侥幸心理。现在看李唐说得这么肯定，甚至考虑到了楚军可能在宁国、杜国境内登岸，就不由得他重新衡量这场战事的可能性了。

按时日计程，使者已经到了江陵城。

如果楚公接受宁国的建议，只取瓜洲，那消息在两三天之内就会到。

如果消息迟迟不到，那他们很可能就等不到消息，只能等楚军了。

身为宁国大司马，他不能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做好迎战的准备。如果楚军到达时，他什么准备也没有，或许仪国守住了瓜洲，他却没能挡住楚军在宁国境内登陆，他这个大司马也就没脸见人了。

算算时日，他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也许只有半个月。

“我们应该怎么准备？”

李唐转身，看向杜姜。

杜姜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一是派斥候沿江打探消息，至少要放出一百里，提供三到五天的预警时间。从楚军前锋出现，到主力齐集，再赶到瓜洲，至少要七八天。

二是沿江侦察，在可能登陆的地方建造营垒，遏制楚军登陆的计划，让楚军知道宁国抵抗的决心，打消他们冒险的可能。

三是做好守城的准备。

楚军兵力之多，绝非宁国、杜国所能比拟，就算有准备，他们也能强行登陆。野战是没有胜算的，只能守城还有点希望。

宁缺听完，有些不死心的问了一句。“雨季已至，楚军真会在这个时候发起攻击？”

杜姜反问道：“纵观往日战事，楚国什么时候因为雨季停止进攻？”

宁缺思索片刻，一声长叹，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身为大司马，他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只是不曾去想而已。

“再者，雨季水多，正适合楚军北上。我们怀疑，楚公本来的计划就是趁雨季北上，只是被耽搁了。”

宁缺心头一凛，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杜姜说得没错，如果宁国能够按计划拿下仪国，楚公的军队或许此刻已经在瓜洲，甚至沿大河北上，与齐军交战。宁国耽误了楚公的计划，楚公说不定正在大发雷霆呢，哪会接受宁国的建议，仅仅接收一个瓜洲就行。

这么一想，楚军也许会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更快。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确应该做了备战的准备。”宁缺话锋一转。“别的我们都可以做，有一件事，恐怕要有劳李君。”

李唐欠身施礼。“大司马说的是兵器么？”

“正是。如今杜国、仪国都有你打造的铁制兵器，我宁国却没有，反倒成了破绽。如果你能多留几日，帮我们打造兵器，我们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李唐摇摇头。“恕我冒昧，我不赞同大司马此言。”

宁缺大感惊讶。“为何？”

“敢问大司马，如果没有杜国、仪国协助，就算你们有铁制兵器，能独自击退楚军么？如果杜国、仪国不仅不支持宁国，反过来还支持楚军，你又有几分胜算？”

宁缺沉下了脸。“杜国、仪国为何要支持楚军？”

“大司马，恕我直言，对杜国、仪国来说，楚军固然是威胁，宁国同样是威胁。如果不能保证战后不会受到宁国的欺压，投降楚军，然后瓜分宁国，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宁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铁青。

这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但稍微一想，就知道这种可能并非没有。

一旁的宁去病、宁无疾也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尤其是宁去病。他和李唐多次见面，谈及当前形势，李唐却从来没有提过这种可能。现在突然提起，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李唐接着说道：“可若是杜国、仪国能够打造铁制兵器，宁国却不能，他们就不必担心宁国在战后欺凌他们，也就可以放心的和宁国并肩作战。这个原因，我想大司马应该可以理解。”

宁缺稍微缓了些。“可是……没有铁制兵器，我宁国又如何能挡住楚军进攻？如果伤亡太大，将来他们有心对我宁国不利，我宁国又将如何应对？”

“我只是说，不给宁国打造铁制兵器的技术，没说不给宁国铁制兵器。”李唐笑道：“我听说宁国正打算和杜国联姻，联姻之后，宁国向杜国购买铁制兵器，用于抵抗楚军，杜国应该不会拒绝。”

宁缺看了李唐一眼，哑然失笑。他伸手指指李唐。“小子，你这心思也太周密了，连我都给绕进去了。你说，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要卖兵器给我宁国了？”

李唐笑而不语。

杜姜心花怒放。她也在纠结李唐要不要帮宁国打造铁制兵器。给他们技术，这些铁制兵器将来很可能会砍向杜国，一如这十多年来宁国干的那样。不给他们这技术，又怕他们抵挡不住楚军的进攻。

论实力，就算有杜国、六国、仪国支持，宁国也不是楚国的对手，使用更锋利、更先进的铁制兵器是不多的办法之一，至少能鼓舞士气。

现在，李唐提出了一个绝佳的方案。

不给技术，只卖兵器。

一来解决了宁国迎战楚军的战力问题，二来将主动权留在了杜国手中。将来宁国想翻脸，先要考虑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实力，能不能承担超出预期的伤亡。

而有了这项技术，杜国还能源源不断的赚宁国钱。

杜恕也想到了这一点，悄悄向李唐挑了挑大拇指，随即又和杜姜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宁缺想了一会，最后一锤定音。“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耽搁了。”

——

宴会结束，宁去病将李唐等人送出门，看着他们离开，回到后堂的书房。

宁缺坐在中央，正与宁无疾说话，见宁去病进来，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去病，你怎么看李唐的建议？”

宁去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宁无疾提醒道：“就是向杜国购买铁制兵器的事。”

“哦，这个……”宁去病看看宁缺的脸色，咽了口唾沫。“我觉得他是虚张声势，不必太在意。”

“你觉得是虚张声势？”宁缺神情不悦。

“呃，楚军未必会来吧？”

“如果来了呢？”宁缺沉声道：“就算不来，仪国和杜国联手，要对付我宁国怎么办？田国本想对杜国用兵，可是听说……之后，已经打消了主意，说了一大堆理由，都是假的，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想付出太大的伤亡。”

他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田国也就罢了，我最担心的还是齐公。如果杜国将铁制兵器献给齐公，你说齐公会怎么想？”他停住脚步，看着宁去病。“你说，李唐说的中原游历，会不会是去齐国？”

“这……”宁去病真的晕了。

他觉得宁缺想太多了，被李唐吓住了。但他不敢说破，生怕宁缺恼羞成怒，给他两个大耳刮子。

他转向宁无疾。“田国真是因为铁制兵器放弃了进攻杜国的计划？”

宁无疾说道：“我亲耳听田国世子说的。他见过李唐，还拿到了一口李唐亲自打造的短刀。”

“他见过李唐？”

“他去过杜国国都，后来还去过李氏庄园。据他说，李氏庄园有作坊，一直在打造铁制兵器，后来因为铁料不足暂停了，那些工匠被召回了国都。按理说，杜国现在有充足的铁制兵器可用，只是不知为什么，很多人一直没换兵器，还是用的青铜兵器。”

宁无疾想了想，又道：“我猜，或许是保密，或许是保持力量。据说铁制兵器不仅比青铜的锋利，还要轻一些。平时用青铜兵器训练，上了阵用铁制兵器，可以更轻松。”

“真的？”

“类似的话，我听杜恕说过。只是可惜，我没机会亲手摸一摸杜恕的剑。”

宁去病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他看向宁缺。“阿爹，照这么说，我们只能向杜国购买了，而且要越快越好。趁着楚军将至的威胁，杜国还肯卖。真要是楚军不来，他们不肯卖，我们的麻烦更大。“

宁缺苦笑。“是啊，楚军来了，我宁国危险。楚军不来，我宁国更危险。唉，这是怎么回事，我宁国怎么就突然落到这个困境了呢？”

他想了想，又道：“你明天去见李唐，多带点礼物。要想从杜国买到兵器，还要他从中说合才好。陆宁吃了我们那么多亏，一心想报复，未必肯将兵器卖给我们。”

“那张惠的事……”

“暂时不能说。”宁缺笑了两声。“我想，张远知道怎么做。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知道这铁是怎么打造成兵器的。”

宁去病心领神会。“喏。”

——

次日，宁去病来访，带着一份厚礼。

李唐假意谦虚了几句，便收了下来，答应向杜国国君进言，让国君同意卖兵器给宁国。

他同时提了一个要求，想在宁国国都逛逛，开开眼界。

来了这么多天，一直闷在院子里，还没出去逛过呢。

宁去病自责不已，表示招待不周，立刻领李唐等人出去游览，领略一下国都的繁华。

宁国的国都很热闹，无论是规模还是人口，都比仪国、杜国都要强上许多。除了经济、民生以外，宁国国都还有很多古迹，这是很难得的。

据说大夏王朝开国时，夏王和王后来过这里，主持修建了这座城，还在附近的山上留下行宫。只是时间久了，那些行宫都已经成了废墟，只有国君沿用至今。

仔细看，还能从城墙里看出当年的痕迹。

李唐与宁去病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打听。宁去病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不时还能吟几句诗，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将要接任大司马的武官，更像一个饱学的文臣。

宁灵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陪杜姜说话。

杜恕一人无聊，四处张望，然后就看到了真蜜。

他刚要说话，杜姜也看到了真蜜，随即将宁灵推到了杜恕身边，又塞给杜恕一个荷包，让杜恕带着宁灵去购物。

杜恕分辩说，宁灵是国君的女儿，这城里还有她要花钱买的东西？直接拿不就行了。

杜姜踹了他一脚，直接将他赶走了。

宁灵眉开眼笑，抱着杜恕的手臂，钻进了一个首饰店。

杜姜跟着钻了进去，很快就和真蜜见了面。

“姐姐还好吧？”

“我们都很好。”杜姜说道：“有劳你费心了。”

真蜜笑笑。“我也是为自己着想。要是你们出了事，可就没人能帮我复国了。”

“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杜姜掏出一件玉佩，塞给真蜜。“尽快带着人回家，找李管家，让他收拾一下，跟你一起走。然后去柯氏，找柯子棋，告诉她同样的事。她要是愿意和你一起走，那当然最好。她要是不愿意，你就向她买几条船……”

杜姜说得很快，真蜜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听得很认真，直到最后才问了一句。

“如果楚军真的来攻呢，你们就这么走，能放心吗？”

“我也不知道。”杜姜叹了一口气。“万一楚军真的来了，到时候再回来就是了。也就是十来天的功夫，走不了多远的。”

真蜜眨眨眼睛。“要不，我买些马？万一有事，来回也方便。”

杜姜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这儿的马太贵了，不能浪费。你回去后用钱的地方很多，要省点花，多买点必需品。再说了，你这相貌已经够吸引人了，再骑上马，还怎么隐藏行踪？还是老老实实躲在船上，等到了中原再说吧。”

真蜜咬了咬嘴唇，转身去了。

她拿着杜姜的玉佩，直接去了驿舍。

留守驿舍的李左车看到她，就认了出来，再看到玉佩，二话不说，立刻将宁去病刚刚送来的礼物取了出来，连同李唐从仪国带出来的钱，一起交给真蜜。

他带贴心的安排了一辆车，否则几个大箱子，真蜜真没办法带走。

看到这么多钱，真蜜长出一口气。

她带着几十口人，每天的消耗很大，又没有生财之道，坐吃山空，每天都慌得不行。有了李唐的帮忙，她一下子有了底气，就连未来的复国都多了几分信心。

遗憾的是，李二的仇怕是永远也没法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