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 章 篮球（1/1）

当天下午，从导师办公室里出来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洒进走廊，仿佛薄金流泄在地板上，璀璨光明。

程嘉音拖着长影下楼，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

就在半个多小时前，她向导师王玄毅提出了放弃研究生申请。

保送名额已经浪费，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此时退出，对她，对导师，对那一位考进来的陌生人，都是最佳的选择。

王导同意了。

箭已离弓，只剩下流程待处理，程嘉音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有愧疚，有不舍，有如释重负，还有一点空落落的茫然。

耳边传来鼎沸的喧哗。

高台下的露天体育场上，数十个篮球场无一空闲，欢呼喝彩便是从那里升腾起来的。

数不清的身影在场上跑动，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篮球与地面和篮板的撞击声此起彼伏，阳光洒在裸露的胳膊上，像涂了一层铜色的油脂，闪闪发亮。

程嘉音在树荫下看了片刻，在高台边缘席地而坐。

付妍说，喜欢物理就继续念。

实际上，她和物理之间没有感情可谈，如果当初抽中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医学，那么她现在整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标本、小白鼠、大体老师，只是，当时恰好是物理。

付妍说，她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不必着急进公司。

但是，走下求学这趟列车，如果不立即换乘下一辆，在没有标识和指引的站台上，她能去哪里、想去哪儿呢？

高台下像沸腾的水一样，不时传来阵阵喧闹，他们和她们，为一个小小的篮球奔跑、欢呼、喝骂，肆意挥洒汗水，释放激情，火焰一样燃烧。

篮球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嘭——”

正想得出神，一道棕影在空中划过，撞上脚边的墙壁。

程嘉音看过去，脚底下两三米外的场子上，几个穿黑色球衣的男生哄然大笑，一个个头极高的男生走近，轻松接过回弹的篮球，仰头冲她大声道歉：“抱歉啊美女！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句“抱歉”，程嘉音愣了愣，不期然就想到周亦恒。

他最喜欢说抱歉。

但神态、语气和眼前人截然不同，他道歉时，嘴角不会咧得这样开，语调不会这样飞扬，声音不会这样响亮，如一池静水，起风时也只漾起微澜。

被这样迥然的差别所惑，程嘉音突然开口：“你几岁？”

高个男生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愣了一瞬才回：“二十二，大四。”

“你爸妈，最近好吗？”

“挺好的。”

高个男顺嘴答了一句，说完才发觉这对话不对劲，凝着目光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依然没认出来眼前这位问候他父母的美女是谁。

他迟疑地问：“你认识我爸妈？”

程嘉音摇头：“不认识。”

高个男一脸懵。

程嘉音咬唇。

就在“识”字落下的那一瞬，她清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竟然意图通过对比，去深入探索周亦恒长成现在这种模样的原因，甚至，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眼下这个男生，家庭美满，成长的道路上天气晴朗，路途通畅，所以他热情开朗、活力四射，而周亦恒的过去是不幸的，漂泊异乡，父母双亡，因此他会习惯性地道歉，即使那并不是他的错。

有什么东西轻轻压在指尖，带来异样的触感，程嘉音偏头，原来是未被清扫的落叶，在微风吹拂下懒懒地翻了个身，有一片恰巧枕在手指边缘。

数片叶子有的还绿着，有的已经半绿半黄，有的已经全黄了，棕褐色的脉络凸起，瘦枯嶙峋，分外明显。

没有一片树叶的脉络是相同的，即使它们是来自同一棵树木，甚至同一枝梢头，沐浴过同样的阳光，经历过同样的风雨。

傻透了。

也自大极了。

她抬手将叶子掀到一旁，飞速站起身，镇定地道：“没关系，刚才没砸到我。”

高个男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刚才还悠闲自在的女生，突然想起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一般，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土渍都没来得及拍，留下白色牛仔裤上灰扑扑的两团。

“什么跟什么啊。”他回想一遍两人的对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干脆抛之脑后，单手把球丢回场子。

“嗯～～怎么不算故意呢。”有人掐着嗓子作怪，几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七嘴八舌地附和，“绝对有预谋啊高队！”

高个男儿笑骂：“滚蛋！当我闲得蛋疼！”

离开篮球场后，从夕阳余照到暮色四合，再到华灯初上，程嘉音一直在校园里溜溜哒哒，不知又过了多久，最后脚下的水泥路断在了一栋饱经风霜的老楼前。

她顿住脚步。

这栋楼还是旧式的铁窗，窗子很大，正对着的教室里点着亮白的灯，十多个人在埋头自习，坐得稀稀落落，绿化丛中虫鸣不歇，衬得四周越发寂静，可以听到教室里窸窣的翻书声，几不可闻。

程嘉音默默站了一会儿，也许十分钟，也许更长，也许更短，那些人的姿势始终没变，目光黏在书本上，身形似乎定住了，只有手上时有动作。

在这寂静的晚上，在这古朴的教学楼外，在这雪白的路灯之下，看着窗子里仿若凝固的身影，她产生了一种走进去加入他们的冲动。

这冲动不过一瞬，便好似突然有万道闪电劈开脑海的混沌，将灵台照耀得清明无比，纤毫必现。

过去那些年里，她对念书理所当然的热衷，不是真的乐在其中，但也并不仅仅是性格如此，其实是因为，她需要学习，她需要这样一份寄托。

能够在夕阳西下的傍晚，能够在静谧微凉的夜晚，能够在任何她感到空虚迷茫或者孤独寂寞的时候，吞噬她无处消耗的时间，抓住她无处安放的神思。

是的，她深刻地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空虚、迷茫、孤独和寂寞。

她的生活中，没有那样一颗点燃她所有热情的“篮球”，从今天始，也失去了那种早已习惯和依赖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路灯没有照亮的黑暗处，树叶哗啦啦作响，草丛中的虫子叫得愈发响亮整齐，恍若共鸣。

晚风掠过，凉意浸透衣衫，程嘉音收紧散开的外套，转身沿原路返回，待将那栋楼远远地甩在脑后，掏出手机，拨通付妍的电话号码。

“阿妍，去Wood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