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早付流月祭沧澜（1/1）
【真君神殿】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神殿里灯火通明，连带着整个房间都似乎比以前温暖了许多。沉香和杨戬坐在火炉旁温着杏花酿。
“舅舅，您突然找我，是有什么大事吗？”沉香恭恭敬敬的将杨戬桌上的奏折收起放好，然后坐在一边。
“若没有大事，我便不能找你？”杨戬替他斟上一杯酒。“舅舅说的哪里话，您随时想见便随时吩咐，沉香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误！”
杨戬温和的笑着，眼里的慈爱与温柔，到了沉香面前便藏也藏不住。“舅舅是想看看你近来成了亲，是否因着儿女情长，把以前那些好不容易学来的本事全都忘干净了。”
沉香听罢拍着胸脯，“舅，我这些日子在华山，还依着从前那样，钟板常住，开静止静。一天也不曾耽搁的！”
“哦？”杨戬挑眉，“那，功课可曾落下？”
“除了温习舅舅从前那五千本书以外，我也有找很多其他的书来读。”杨戬满意的点点头，眼神里充满欣慰。“若如此，倒不枉费舅舅平日疼你。既然说的这么成竹在胸，不妨让我考考你？”
沉香笑弯了眉眼，“舅舅教导，沉香自然洗耳恭听。”杨戬放下酒杯，前倾着身子，“这新天条是你逐字逐句整理出来的，我便考考你当时是粗略抄录还是当真仔细整阅。”杨戬对上沉香的眼睛，正色道“你说说看，这偷用禁术，操控上古神兽为祸天庭，该当何罪啊？”
沉香笑的得意，“我自然记得，这是第八卷关于神仙私欲的处置。以翻云覆雨的神力，为祸三界，此为道德败坏之心，不仁不义之心。动了这样私欲的神仙，自该于那形架上受六十四根噬骨钉。”杨戬嘴角轻轻一勾，切齿道“记得还真是清楚。”沉香笑颜粲然，抬头却见杨戬面色越来越阴沉。想起他方才说使用禁术操控神兽，心下大道不好。
“舅舅！”沉香惊起，“您……您都…”
杨戬见他明了自己话中之意，也不再卖关子。侧过头去，紧闭双眼。“沉香，你怎么能由着珺落胡闹呢！”
“舅舅，姑姑她也是为了让天庭给您洗刷冤屈，故而出此下策。为此，她选的是上古神兽里性子最温顺最善良的麒麟兽。舅舅，您就饶她这一回吧！”
“饶了她？”杨戬一把掷下奏折，“沉香啊沉香，我当初是怎么教你的？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感情用事，这些你都忘了吗？”杨戬拿起桌上的诏书递给沉香，“麒麟兽被禁术操控，性情大变。回到九十九重天，一把火烧了娲皇宫。上古瑞兽，掌控人间福泽。杀又杀不得！可出了这样的事，女娲娘娘如何不震怒？她已经传下口谕给玉帝，捉拿青鸾，当众行刑！”
沉香木然的看完玉帝诏书，手心里皆是黏腻的汗意。“六十四根噬骨钉……”沉香颤抖着手合上纸折，珺落之前供了杨戬八十一碗心头血修为已大不如前。若此时再受钉刑，岂不枉送性命？可此事显然已不是杨戬能控制和改变的了，若他求情岂不是故意让杨戬为难？
“舅舅，那…我们该怎么办？”沉香试探着问。
杨戬瞥了眼沉香手里的诏书，他又如何不知，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玉帝必然是知晓珺落的身份，此时传书给他也不过让他早做防备。算是这便宜舅舅卖给自己人情也好，还是良心发现不愿徒增杀戮也好。总之是无有转圜的余地，才不得已提前告知。
“舅舅，新天条虽说对待私用禁术的神仙处置严苛，可其条律分明，也分三六九等。姑姑并未危害到三界，女娲娘娘没有资格对她处以极刑。”
杨戬眉头略松，“可即便刑量减半，只怕她也……”
“报！”侍卫自门外进来，打断了杨戬和沉香的谈话。“禀报真君，阎王求见。”
杨戬沉吟片刻，大概明了他所为何事。“沉香，你先回避一下。”沉香拱手退下。
说起来，阎王也不是第一次踏进这真君神殿，上次是为了刘沉香，这次还是为了刘沉香。
“小王拜见真君！”
“阎君免礼，不知阎君到此有何贵干？”杨戬一手背在身后，侧身而立，明知故问道。阎王恭敬的向前走了几步“真君，小王是为了……刘家村的生死簿而来。”
杨戬缓缓回身，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刘家村生死簿被毁，已有二十余年。刘家村是个小村落，所以才未造成过大的麻烦。可若不修整生死簿，再过个几十年，刘家村的人苍老的苍老，病痛的病痛。死也死不了，活又活不好。真君，这可是大灾难啊！”阎王恭恭敬敬的禀明来意，他如何不知道，这祸是杨戬放在心尖儿上疼的外甥闯下来的。这二郎真君为了培养他外甥忍辱负重的事传遍了三界，如今要在他面前计较那小爷的不是，当真让阎王惶恐。
杨戬沉默片刻，这桩事，按理说沉香初上任就该解决。可这阎罗必是忌惮这祸是司法天神年少时闯下的，这帮人当官儿当久了精明的很，哪里敢来当着沉香的面数落他的不是。
“阎君所言极是，本君那外甥年幼无知。给阎君添麻烦了，此事，本君会尽快着人协助阎君。”
阎王诚惶诚恐，“真君折煞小王了！如此，小王便告退了。”
看着阎王离开，沉香施施然从后堂出来，难为情的踱步到杨戬身侧。见他脸色阴沉，一时不敢说话。杨戬一把抄起手边的奏折，敲在自家外甥头上。“你干的好事！”沉香傻笑两声，蹲身捡起奏折，“舅舅莫气，沉香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杨戬抬头看了眼沉香，“你可想好了，生死簿一修缮，他们就得经历生死轮回。你…”
“舅舅，”沉香坐在杨戬身侧，正色道“那时我幼年得道，便想着让刘家村的人同我一样不老不死。彼时我只觉得，毁了生死簿就可带刘家村的人脱离生死轮回的苦海，实则不然。生死簿，不仅记录了死，还记录了生。所以我上任之初，就修缮了生谱。即便如此，也因生死簿错乱，刘家村这些年，出生的孩子少之又少。后来因为新天条的事，便把轮回薄的修缮耽误了下来。这是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杨戬欣慰的点点头，“你既然明白了，便是最好的。至于珺落的事情……”杨戬回想起那个在七月半的莲灯粲然中温婉含笑的女子，一丝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久久萦绕。 “舅舅，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唉，女娲娘娘……”杨戬略低沉了声音，“她可是个为一首淫 诗便能将纣王百年基业一力摧毁的人。大地之母，身份尊贵，手段狠绝。她的决定，就像那华山之心的新天条一样，谁逆的了？”
“舅舅便逆得了啊！”沉香一本正经的说，“那七彩石再怎么是天数，还不是承了舅舅的神力才写成了新天条。若没有舅舅，再过个几百年也是出不来的。”杨戬斜眼看他，“成了亲的人嘴巴就是甜啊！不过你可莫要光哄着我，若那七彩石不出世，你姑姑也出不来了！”沉香咬了咬嘴唇，“也是哦！那还是尽早出来的好！”
杨戬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沉香，你到底是跟她亲近些，还是跟我亲近些？我怎么觉得，你倒像是她跟血脉相连似的。”
沉香交叠着胳膊，微眯上眼，“啧啧，谁知道我今天是走了什么运，赶上二郎真君为了我醋上一醋。嗯~这人生圆满了。”杨戬白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笑意。“莫再耍贫嘴了，去华山，把你娘接上来。”
“嗯？”沉香放下喝了一半的酒，“为什么让我娘上来。”杨戬道，“若你姑姑当真难逃一劫，怕是只有宝莲灯能救她。”思及珺落曾吞食过宝莲灯本体的混沌青莲，沉香心下了然。“还有，她被通缉的事情，在玉帝开口之前，不要让她知道。否则以她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脾气，我就是想暗度陈仓，也只怕无能为力。”沉香点点头，“嗯，我明白，舅舅。”
【玉泉山】
素尘飘落的玉泉山总比漫山青翠时多了些诗意，只山后一处的温泉依旧水汽氤氲，且浓浓的散着白雾。其余各处，已是冰雕玉琢了。
“你倒是悠闲，不像杨戬那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来看看他师父！”
珺落低笑道，“杨戬可是个大忙人，我悠闲，我陪着你。”珺落翻着玉鼎写的书— —他引以为傲的玉子语录。字字句句里仿佛是看破红尘的通透。知天命，懂进退。只是人世苍茫，这世间终究是痴人多圣人少。一如她自己。
珺落其实是什么都不懂的。
就像她初次遇见杨戬，便记住了那一双眼睛。那一眼望的不深不浅，可莫名其妙的就留在了她记忆里，挥之不去。
后来他以司马戈的身份回归天庭，她奉命追随。口口声声说的是报答他们舅甥俩的恩情，实际上也总这么解释自己所有的行为。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是司马戈，她是小道姑。无所谓什么恩情不恩情，她总愿意与他并肩而立。
“真人读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可知何为天命？”珺落总是不明白，是不是自打四十多年前，他一记乾坤钵投下华山，罩住七彩石，书就了新天条时，他们之间的故事便注定了。
“所谓天命，不过是世人甘愿听天由命的说辞。我那徒儿如何逆得了天命？就因为他从不信命。”珺落听罢轻轻点头，那人眉眼里的桀骜便浮现脑海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终日盘旋在他和沉香身侧，看着他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守护着他疼爱的那个孩子的时候，或许是那日刘家村的大雨沾湿他衣袖的时候。或许是见他不爱惜自己，跑到兜率宫一通抱怨，却被老君几句话说的泪流满面的时候。或许是他昏睡的那些日子里，自己日日等着他醒来的时候。
取瞳之痛比起他的安危亦微不足道，剜心之险即便性命攸关她亦甘愿涉足。
后来，他一身白衣，风华绝代的立于自己身侧，掌心温柔的拂过她的眉眼。醇厚的法力渡入眉间目上。
那时她就告诉自己，这一劫，她不想躲了。
她可不就是，心甘情愿的，听天由命。
“真人所言甚是。”玉鼎见她郁郁寡欢，心下不安。“平日里洒洒脱脱的一个人，今日怎平白无故多了些感慨？”
珺落低垂下眼睛，再抬起时眼眶已泛红。
“我今日来，是向真人辞行的。”
“哦？”玉鼎不解，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要走？“真人，当初，我为了让玉帝下旨为杨戬洗除骂名，用禁术操控了麒麟兽。女娲娘娘身边的彩羽仙子偷偷传来消息，说娘娘已下密令三界通缉。此番，珺落是在劫难逃了。”玉鼎大惊失色，“你召唤麒麟兽，可曾伤到天庭或人间？”
珺落笑道，“呵，那小家伙一把火烧了娲皇宫，娘娘大怒。好在小麒麟本是瑞兽，心性温和，不曾祸乱三界。可它掌控人间祥瑞，长此以往，性情大乱，必不是个好兆头。”
玉鼎忽放心了许多，“如此，你罪不至死！娘娘只需小惩大诫，如何需要三界通缉？”玉鼎观察着珺落的神色，片刻笃定。“你还有什么事瞒着贫道？”
珺落浅笑着摇摇头，“珺落本就是戴罪之身，还能有何事瞒着真人？”她眼里忽闪过如平日一般的俏皮神色，“真人还想我坏到什么程度？”
玉鼎见她如此，气急败坏的摇着扇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珺落正色道，“这些错是我犯下的，自然该我去承担。麒麟兽如今杀也杀不得，唯有我这个下过咒的人被噬骨钉散尽修为，才能破除禁术。真人，所以今天我来找您……”珺落顿了顿，目光深邃，“天上地下，唯有您知道，怎么逃过哮天犬的鼻子。”
玉鼎偏过头去，急道，“你要贫道告诉你，然后看着你去送死？”
“我此去娲皇宫请罪，您无论如何得替我瞒着杨戬和沉香。麒麟兽之事珺落若非死不可便死不足惜，您徒弟用命爱着的三界……真的再也折腾不起了。”
“……”玉鼎久久的沉默，所以，让他做个旁观者，让他瞒着杨戬和沉香？难道这样凭空消失，就能不让他们起疑？到时候哮天犬翻遍三界寻不来珺落的气息，他还能心安理得的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真人，我只求您这一次。”珺落跪倒在地上，面色坚定。她知道，玉鼎真人一定会答应。这些心怀三界的老神仙，在他们心里，什么都重不过三界太平。
“你老实告诉贫道，从你取心头血，舍凤凰瞳，操控麒麟以至于如今……”玉鼎不忍的看着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做的这一切，是真的因为你的心，大的能装的下三界众生？”
珺落低头自嘲似的一笑，“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初被贬华山，守护七彩石，不过是为有一天重获自由。后来天条出世，我几经波折想方设法让杨戬重回三界，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如今……则是不愿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三界，因我凭添动荡……”
“可当时……你操控麒麟时，却不是这么想的。但凡你有一点点这样的念头，你都不会这样做。那时你并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对吗？”玉鼎严肃的看着她。
珺落忽忆起那日，老君几番劝阻都不曾拦住她，她也便心怀侥幸的放手一搏。一如她说，遇见杨戬，她始知天命。一个认了命的人，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珺落抬起头，任凭泪水夺眶而出。继而颤抖着开口，“对与错是思考，而当一个人被感情支配的时候，便再也无力思考。”珺落跪着往前几步，拽住玉鼎的衣袖，“身为神仙，吞云吐雾，翻云覆雨。我从来不敢枉负这一身神通。直到我在灌江口遇到杨戬，为他上天宫，下九重。去日苦多便不问福祸。我如何不知众生疾苦，如何不晓天道无常？可这一切的一切与杨戬比起来，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玉鼎诧异的看着她，一切是预料之中却又仿佛预料之外。他早看出这丫头待杨戬不一般，却也理解他那徒儿哪里能不招小姑娘喜欢，便只当她是倾慕而已。她取心头血，凤凰瞳。玉鼎也只作她义气。可如今听她如此言辞，方才能解释的通。
珺落本就是抱着一去不复返的心念来的，更不必顾及这许多。她的感情，她的一切。即便不能亲口说给杨戬听，却也无法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带进一抔黄土里。
“我喜欢杨戬，在他还是司马戈的时候我就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微笑的样子，发怒的样子，甚至无所谓司马戈的样子还是他自己的样子。在珺落的眼睛里，都是一眼万年。
凤凰瞳看惯了司马戈，便随着他一同祭奠了过往。而珺落的一双眼，从初次睁开入目第一眼，到后来辗转年月。便从头至尾，都只有杨戬一个人。
珺落看着山洞外的雪花簌簌落下，仿佛初入尘世的那年，落雪纷纷，她还不识情为何物。或许到了如今她也是不懂的，但她知道，为了那个人，她依旧可以不惜一切。
但她的心意，还是想让他知道啊！
不知从何起，无声又无息，却深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