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恨有春风与眸缠（1/1）
环山傍水，风光旖旎。灌江口仿佛千年如一日的安宁秀丽。于归人，是尘世亦是九天。
珺落看着街市上琳琅满目，百姓谈笑晏晏。此情此景，一如她二十多年前初入蜀地的那天。
“杨戬，你为何带我来这里？”杨戬停靠在一处茶棚下，望着天空澄澈。珺落见他不语，亦走上前去与他并立。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珺落忽听他如此一问，微笑无言。那时她化作道姑模样下界寻杨戬，为引他重回天界。三言两语，相逢一笑。
他道是玉泉山人士。
他道是家中独子。
他还道佳人在侧。
行至风光如画的杨柳岸，乘一叶扁舟便泛入湖心。
“今日又是仲秋时节，此地还是你我二人。”杨戬语气淡漠，又仿佛诉说着一件同自己无关的事。珺落浅浅一笑，“是啊，只不过那时，真君无有今日风华。”杨戬白了她一眼，本想着带她追忆过往，怎料这厮是个不解风情的。
“反正不论是司马戈的垂垂老矣，还是杨戬本身的相貌举止。”杨戬凑近她，四目相对。继而嘴角轻勾，“仙子喜欢就好。”
珺落少见他如此语气玩味，闹了个大红脸，一句不要脸生生憋了回去。片刻语气低沉，“好了，不闹了。咱们回天庭去吧！”
杨戬见她就要起身，反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牢牢箍住。“不去！”
见他双目圆睁，语气急促，珺落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若是误了时辰，玉帝怪罪……”
“他敢！”杨戬的态度不容置疑，高大的身影替她遮住了刺眼的阳光。珺落望着他目光里的温柔，不由得低下了头。“那我们这算什么？”珺落言及此处，“噗嗤”一笑，继而轻掩着嘴唇，“难不成，这算是‘反下天去，竖旗为妖’？”
一双眼温温柔柔，不似初见媚眼如丝，却依旧摄人心魄。杨戬看她眼里的捉狭之意，又听她旧事重提，不免恼火。“你若觉得是，便是！”杨戬松开手，扶住她的肩膀。“你可还记得，沉香成亲后，在刘家村你对我说过什么？”
珺落轻蹙着眉头，忆起妲己那段荒唐过往。
那日她亦是伤情的对杨戬说，“她逆不了天命，便选择和心爱之人一起载入史册遗臭万年。那些坏事由她去做，帝辛便尚存一丝余地飞升仙道。反正，管他曾经有过多少女人，终究到了最后，能与他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的，只有苏妲己。那天喜神君而今日日夜夜梦里梦外的，也只是苏妲己。”
………
珺落沉默着，忽觉他有力的双手紧紧扣住肩膀，力道霸道而温柔。“你可愿和我一起写进史册？”
言简意赅，字字缠绵。
珺落抿唇轻笑，“那是自然。”
灌江口已入深秋，可喷薄而来的温热气息依旧让珺落觉得唇舌干燥。她轻轻推了推杨戬，离他远了些。“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跟着你竖旗为妖。”
杨戬浅笑，“你说。”
望着他的双眼，珺落正色道，“先回天庭交了旨，任他们将我如何。这是我欠着别人的，还完了才可以走。”
杨戬早料到她是个怎样的脾气，听她此言，却依旧心泛波澜。“我又如何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只是不死心，非要听你再说一遍罢了。”珺落莞尔一笑，“如今是玉帝下旨，三界通缉。我可以任性的一走了之，可那些与我在这俗事纠缠了许久的人却会无端被牵连。”
珺落指尖轻轻点着斑驳的船舱，“就像孙悟空说的，西天路上，他之所以瞻前顾后，思虑万千，就是因为目睹了当年花果山的惨状。他不能与大闹天宫时一般，任性的将整个与他相关的一切置于险境。因为他明白了，在这世上，他再不是一个人了。我亦是如此，唯有不亏欠这三界什么，才能不将在乎的人置于险境。”珺落紧紧握住杨戬的手，“或者换句话说，我跟你一起遗臭万年的理由，若是因为你，我责无旁贷。但若因为我，让二郎真君背上骂名，我死也不肯。”
本该是句让人感动的不得了的话，可杨戬的关注点偏偏不在后半句。不知怀着怎样的心境，杨戬望了她半晌，咬牙道
“是我亏待了你，让你宁愿去找一只猴子谈心。”
珺落愣了愣，似乎来不及反应其中的因果。一时听着他这话有些酸，竟莫名的开怀起来。
“呦~二郎真君竟然会跟一只猴子吃醋。”珺落抿嘴一笑，继而侧过头，依偎在他怀里。“那以后，二郎便把我关在神殿里，我半步也不踏出去，只见你一个人，只跟你一个人说话。”
杨戬本不想理会她，可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在怀里时，却忽然无比安心。回想起相识以来二十多年的时光，回天庭，除三怪，历生死……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手上箍着她的力道不由得紧了些，“你方才，唤我什么？”
珺落方一回想，才觉刚才不过脱口而出，偏偏就被他听了去。从未历经情事的她，怎到了这人面前就如此把持不住。
“我……”珺落把脸埋在他怀里，耳根有些发烫。“我们先回天庭吧。”
杨戬听她这话题转的如此生硬，哪里就肯罢休。依旧扶着她的肩膀，字句温柔。“唤我什么？”
珺落怯怯的抬起头，撞上他如画的眼眸，吐字稍轻，“二郎……”
杨戬浅浅一笑，语气里似有些伤感。小字忽唤我，来人恰是最最知我者。
“这称呼，除了父母亲人以外，还从未有人如此唤过。”提及此处，杨戬眉眼里闪过一丝邪魅，继而道“仙子来这凡间时间不长，可知这称呼若由女儿家唤来，便是唤夫君的。”
“啊……”珺落将头低的更深，轻轻咬了咬嘴唇。这厮今日是非得戏弄她不可，好歹都是成过亲，还说的出“反下天去竖旗为妖”这般话的人，她哪里是对手。想他今日，也不过想听几句情话罢了，珺落轻轻抬起头，一句话在嘴边滚了滚，目光温柔羞涩“你知道的，我便是这般心意。你可愿意？”
风也微微，雨也微微。
杨戬听她言语温软，忽没了方才玩味的心境。轻执了她的手放在心口。“你曾说，当日娘娘降罪于你，赐名珺落，贬入华山。许你七彩石落，此罪方赦。”杨戬轻轻叹息了一声，“可你知道吗？无论你曾经做错了什么，在杨戬这里，你从不是个罪人。”杨戬温热的掌心贴在她俏丽的脸庞上，一字一句道，“这珺落二字，于三界是新法希冀，于你是罪罚加身，于我……却是如璧如硅，天降至宝。”
仿佛被春日三月的雨敲在心口，绵绵的温柔化成酸涩，一时朦胧了眼前的万千颜色。面前的女子垂下头去，半晌都不言语。回想起华山之心千百年的时光，无数心酸和委屈都喷薄欲出。终是紧紧抱住他，轻轻啜泣起来，感觉他掌心温柔的抚过青丝，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那哭声杜鹃啼血般整个将杨戬淹没，他怜惜的吻过珺落的额发，眼看着暮色四合，玉兔东升。
【凌霄殿】
这一日正是春分，天界那几千年才开花结果的桃树亦繁花灼灼。映目是温柔的一团烟霞，十里璀璨。
杨戬以捆仙绳将珺落束于斩妖台，待玉帝发落。
“青鸾，你可知罪吗？”玉帝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凌霄殿，自有不可侵犯的威严。珺落侧过头不适的躲过天际七彩的霞光，只觉得眼睛发酸。“陛下，小仙知罪。”
玉帝依旧波澜不惊，“那你倒说说看，你何罪之有？”
珺落嘴角轻勾，一身素白衣衫衬的面色苍白。声音里夹杂着不知名的情绪，或是坦然，或是不甘。
“使用禁术，操控上古神兽，以致天界大乱，此为第一罪。私取凤瞳，破除女娲神印，以致大都水患，此为第二罪。盗取神草，躲避犬王追捕，欲逃脱罪责，此为第三罪。小仙甘愿受罚，但请陛下处置。”
杨戬紧紧攥着拳头，数千年的历练让他到此时此刻也瞧不出任何情绪。一世劫，唯有两不相欠才得圆满。这是珺落欠下的，无论因为什么，这天上地下，哪里会有人计较她的柔衷。
“你既知罪，可受得了这六十四根噬骨钉？”珺落听罢心底仍是几分胆怯，她不过一个法力平平的小仙，这锥心蚀骨的滋味，想是够她消受的。
“陛下，青鸾虽操控麒麟兽，却也并未引起多大的灾难。还望陛下看在她守护新天条三千年，辅佐两任司法天神的份上，从轻发落。”
玉帝高深莫测的笑着，“老君，这青鸾当日吞食混沌青莲，反下天庭，是被你救下的。即便是沉香在任时，她也是以三清庙侍香仙子的身份入真君神殿。老君若此时为她求情，多有不妥吧。”
老君依旧仙风道骨，拂尘一挑。“陛下既知老道与青鸾有此前缘，老道也不避嫌。凡事皆有因果，若非她当日吞食混沌青莲，千年后也不会有神灯入凡。弱水之灾得解全仗宝莲灯，冥冥中不过因果使然。新天条方才出世不久，这七彩石与青鸾命数相连，若因旧主而出了闪失，岂非因小失大。”
“这……”玉帝忽觉此言有理，一时也哑口无言。
“陛下，青鸾仙子毕竟是女娲娘娘座下弟子，娘娘一时气结，下令三界通缉。可若依新天条律法，仙子罪不至此。还望陛下宽宏大量，从轻发落。”嫦娥从来善心，自然出言相帮。
玉帝眯了眯眼，凌霄殿是千年如一日的仙雾缭绕，四下庄严。杨戬久久无话，回头望了珺落一眼。却见云霞处烟波浩渺，五彩斑斓。众神见此先是惊异，待看清来人，才行礼道。“恭迎女娲娘娘！”
女娲携座下彩羽仙子碧云童儿，翩然而至。玉帝见此恭敬道，“娘娘来此，想必是为青鸾一事。”
女娲略略点头，“正是，本座居娲皇宫，本不愿再问三界之事。可与这孽障到底有些师徒情分，故来此与陛下同审此案。”
珺落望着眼前人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忽觉心头发酸。昔日自昆仑点化于她，十数年的养育教导。她非是不念旧恩，只是年幼时惹下的祸事，终究将这情分疏离的老远。
“珺落，你操控麒麟兽，是为了何人？”
珺落不想师徒二人三千年未见，第一句话她便是问自己这个。一时嘴角微勾，沙哑着声音说“为救恩人，他赦珺落出了华山之心，莫说这六十四根噬骨钉，便是这性命，给他也不为过。珺落自幼顽劣，辜负师父诸多心意，但凭师父处置。”
女娲绝美的脸庞上莫名染上一丝悲恸，珺落看得不真切。只是依旧不做声的等待她最后的裁决。
“你自千百年前就怨恨本座，本座是晓得的。你当年闯下大祸，为师也不曾要你性命，你当真不知为何？”
众仙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敢多加猜忌。珺落嘴角漫着凄绝的笑意，“若不知，或许还好。知道了，更弄不清该爱该恨。”
女娲温和的目光霎时罩上一丝凛冽，“所以你就敢胡作非为？只为废去这一身修为与本座两不相欠？”
杨戬诧异的看着珺落，愈发不懂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
珺落方忆起那日在峨眉山遇到孙悟空，与他一番交谈后，吃了他洞府前的一株洞冥草。一霎时心如刀绞，大梦初醒……当年的真相她便是在那样的情形下知晓的。
难怪过往许多年，每当孙悟空与沉香碰面时，老君总有千千万万的理由支开她。
难怪她浑身上下，并无半分凤凰习性。
原来，她并非凤凰的后代。当年女娲归隐之时，定下天条。其中一条，便是兄妹不得结亲。而珺落的父母，却在此时私定终身，他们正是一对兄妹。那时正逢新法降世，二人遭了雷劫，险些让珺落胎死腹中。女娲怜悯，便以自身法力将那胎儿三魂七魄渡入傲来国一处山崖下的凤凰蛋中，带回昆仑，珺落因此得以出世。
而因生来不足，女娲推算出她有一死劫。便借她吞食青莲之过将她打入华山之心，以此使命相抵……
可劫便是劫，该来的总是会来。
“师父”思及往事，珺落双眸蓄泪，“我若有意与您恩断义绝，那日就不会老老实实的回到娲皇宫。”
珺落略略转动手腕，只觉那捆仙绳束的身上甚疼。“您从来只说，断情绝欲。殊不知自己便是头一个做不到的人！徒儿当年任性吞下青莲，脱去鸾身险些一命呜呼，您着老君救我，以女娲石置于心脏内塑我重生，留下一双凤凰瞳续着徒儿的性命。可师父什么都不告诉我，不告诉我我本就是借着凤凰体苟活的人身，不告诉我那一双眼是为护我性命。不告诉我那凤凰瞳的封印还封了我的记忆！亦不告诉我那封印损了您半身修为。可当徒儿知晓这一切，即便再隔上三千年，再隔上九十九重天，只要您的女娲石还在我身上，我这颗心就是痛着的！”
一言既出，众人已是知晓了前因后果。
那大地之母伤感的神色似能引得天地同悲，作为皇者，她或许有手段有取舍。可她却也从不曾真正放下三界内芸芸众生，放下她作为母亲挚爱的孩儿们。
“若非那傲来国出世的小猴子触动了我几千年前的记忆，师父便是打算，让我跟着杨戬远走高飞，这些我便生生世世想不起来了对吗？”
茫茫天界再无半点声响，珺落只觉得浑身发冷。继而是那女娲石在心口，灼热的像一团火，几乎要将她整颗心烤化了。
珺落神识恍惚，眼前的一切都不再真切。恍然间又是三千年前，女娲在那七彩石旁的低语。“以她之神护住天条，以七彩石之灵渡她命魂，也算两全其美。”
原来，这一切的恨与悔，都是她先做错了。
“师父，谢谢你……谢谢你……”
珺落一口鲜血喷薄而出，面前的云彩霎时血红。最后的记忆便停留在凌霄殿乱作一团，杨戬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珺落凄然一笑，逃不过的，终究是逃不过的……即便再隔上三千年，再隔上千生万世……
流光一瞬，仍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