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下山（1/1）
朱颜舍不得沐离，愣是将离山的时间一拖再拖。待沐离动身之时山中的学徒已经仅剩下沐离一人。
朱颜一路将沐离送至九嶷山山脚下，原本还沉浸在即将分别的悲伤难过中，可情绪在她见到止渊的身影时烟消云散。一改先前哭哭啼啼的小模样，整个人开始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她们山中这一个月所经历的大事小情。
都是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沐离可没什么兴趣坐在那儿听朱颜添油加醋地第二遍。
悄无声息地将衣袖中特意准备好的信留在原地，沐离便轻手轻脚起身跨出了门。
牵着马走到门口，沐离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回身朝着身后仍不断传出欢声笑语地房间，又侧身凝望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九嶷山山门。
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片翩然洒脱地背影。
沐离虽然牵着马，可却并没有着急骑马赶路，而是一人一马慢悠悠地沿着小路边走边逛。
累了就找棵大树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风餐露宿但却怡然自在。
可她愉快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新鲜劲儿，高兴劲儿都还没过，噩耗便一个个接踵而至。
虽然她一直都是穿山林行走，并不主动靠近城镇，可村民们不同寻常地举动还是引起了沐离的警觉。
只可惜，她发现的还是晚了些。
她的马已经中招，身体变得虚弱不堪，甚至皮肤黏膜处开始出现红疹。
马的症状都如此严重，由此可见九嶷郡的状况只会更加糟糕。
从古至今，造成疫病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大部分都与由天灾而造成的水源污染有关。
可九嶷郡附近近期并没有发生任何天灾，所以这疫病发生的着实诡异。
就近检查了附近的几处水源，果然让沐离查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这附近的溪水河水看似清澈，无色，无味，待沐离将手指沁入溪流之中，指尖处立即传来了刺痛感，虽然不算太强烈，可也足够说明问题。
沐离几乎是察觉出异样便立刻将手从水中抽出，并且一刻没敢耽误，立即用随身的手帕将手指甚至手腕都擦拭干净。
正仔仔细细检查之际，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沐离险些以为自己这是中毒出现幻觉了。
“师父！师父！师父！……”
“阿颜？”
“咦？你是……阿离？”
朱颜见到沐离也怔住了，不为别的，只因沐离此刻乃是一身男子装束，没有半分女儿家模样，害得她实在有些不敢认。
“嗯，是我。”
“哇，阿离，你这男子装扮也太逼真了吧，怎么做到的？”
裙装虽然好看，可行走起来难免拖沓，沐离走的又都是些崎岖枝繁叶茂地山间小路，男装自然是要轻便舒服许多。
此刻沐离一身玄衣，头发被高高束起，黑色的墨发随风摇曳，白皙的侧颜更是显得英气十足，赫然一副翩翩公子地模样。
许久不曾听闻朱颜的夸赞，沐离此刻倒是觉得无比受用，从衣袖中装模作样扯出一把折扇，刷地一下展开，故作潇洒地摇了起来。
“一点点障眼法而已，只对……你这种术法不高的人才有用。”
“呀！阿离！几日不见，一见面就揭我短！友尽啦！”
明知沐离是在故意逗朱颜，可她还是依旧一点就炸，张牙舞爪地就朝着沐离扑了过来。
沐离见状哪敢停留在原地，一个闪身躲开了她的攻击，嘴上赶紧服软求饶。
“别啊，朱颜郡主，在下错了，还望郡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在下一次，嗯？”
换上男装的沐离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整个人愈发的放肆起来，完全不顾忌站在远处默不作声地时影，还当着他的面冲朱颜抛了个媚眼。
沐离所说的障眼法其实只是掩盖了她身为女子的一些特殊印记，比如喉结，比如耳洞，但抛开这些不谈，她的装扮的确堪称完美，若非熟悉亲近之人根本无法认出。
“阿离，你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么还在九嶷郡？”
“反正也不着急回去，我想到处走走，到处看看。”
“这九嶷郡现在到处都在爆发疫病，你难道不知道？”朱颜的那一点医术皮毛都是沐离教的，自然清楚她的能力，但她也清楚沐离从不轻易出手。虽然她不清楚原因，但当着时影的面她还是没有将这些暴露出来。
“先前我走的都是山野小路，并不接触城镇中的居民，疫病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确认的。”
沐离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继续开口。
“只是如今，恐怕要被困在这里了。”
“为什么？”
“喏。”
沐离将自己此刻已经开始红肿的双手从衣袖中伸出，举到了朱颜面前。
“你也？！”
朱颜见状心中慌乱也没顾得上细看，伸手就想摸，却被沐离一个闪身躲开了。
沐离当然清楚朱颜此举是因为关心则乱，可终究还是太冒失了，张口想说她，却在触及她满是担忧的眼神时哽在了喉咙中，最终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不是，应该算是过敏，你也可以理解为中毒。”
“中毒？！！”
“怎么会中毒？可找到解毒之法了？”
“没事，不严重，无需解毒，过几日可自行痊愈。”
“阿颜，我有些渴了，你去给我找点煮沸过的水呗，或者汤也行。”
“好。”
支走了朱颜，沐离这才将目光落在一直凝视她双手的时影身上。
“是这河水。”
沐离没头没尾的四个字，时影却听懂了。只是视线触及依旧清澈的河水时染上几丝疑虑。
“其实或许算不上毒，只是若将这河水生食，喝的越多，就越易染病。”
“你为何会知晓这些？”
“医毒不分家，再加上我体质特殊，对这些毒素极为敏感。”
抬手再次晃了晃自己肿胀通红的双手，沐离从时影的眼神中已经得道她想要的信任。
“你的手，真的不需要诊治吗？”
好好的一双手，肿的跟胡萝卜似的，时影不忍踌躇了片刻还是再度开口。
“这话若是朱颜问，答案是不用，若问的人换成少司命嘛，当然是要的。”
“？”
“朱颜的医术，真是只是略懂皮毛而已，我这手若是交到她手里，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了。少司命精通医理，定能减轻我的病痛，我可是求之不得。”
时影当即弯了下唇，可惜只有一瞬，但沐离却依旧觉得十分惊艳。
果然，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沐离的双手此刻看起来着实恐怖，不比村庄内那些人所患的疫病好哪里去，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时影并没有将沐离带入村子，而是回村取药后返回河边为沐离小心涂药。
沐离肿胀的手指稍稍一碰就会带来阵阵难忍的痒麻之痛，虽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可却甚是相当折磨人。
“嘶……”
沾满药膏的竹片只是稍稍剐蹭到一点皮肤，沐离就难受得倒抽一口凉气，咬着后槽牙闭气了许久，才重新一点点放松下来。
时影目之所及处，沐离无论是额头还是鼻翼，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指尖停顿了片刻，时影松开了竹片，选择用自己的指腹给沐离涂药。
直到将沐离双手里里外外全都涂上一层厚厚的药膏，时影也没再弄疼沐离一下。
有了时影配的药，沐离原本需要几个时辰才能自然消退的双手不到一个时辰就恢复如初了。
作为感谢，沐离让姗姗来迟的朱颜去河里捉了几条鱼，生了火，随后熟练的当着两人的面开始烤鱼。
“师父，我们今天有口福了，阿离烤的鱼啊，可好吃了！是我吃过最棒的烤鱼！没有之一！”
“少拍马屁！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嘿嘿，师父，你快尝尝，我真没骗人，特别好吃。”
“无筷无盘，又在荒郊野外，如何食用，成何体统。”
“噗嗤……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少司命这套规矩，标准，还挺有意思的。”
“阿离……”沐离每次只要这样说话，准会有人遭殃，朱颜深知这一点，赶忙想要阻止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只是我想请教少司命，既然是荒郊野外，自然是无筷无盘的，果腹之欲乃世间万物的天性，回归自然最简单基本摄取食物的方法，少司命觉得粗鲁？”
“阿离！你别说啦！”
朱颜都快将沐离的衣角扯烂了，可沐离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少司命也不必回答，我只是想说，这人世间的所有人无论身份地位种族，其实都有权利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并不一定非要墨守成规，肆意洒脱也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就像吃饭，无盘无筷，其实也有自己的滋味。少司命都不曾尝试过，不可以直接将它否定哦。”
沐离一身男装，双手举着烤鱼认真游说的模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放荡不羁，并不会惹人生厌，反倒平添了几分率性潇洒。
时影注视着沐离，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没生气，可朱颜还是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不停偷瞄两个人。
直到片刻后时影动了，并且抬手接过了朱颜手中的烤鱼，朱颜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开始活跃气氛，并主动提起了她和沐离在天极风城的日子。
“师父，就像阿离说的，其实很多食物都是不需要筷箸的，像西荒的手抓肉，东海的醉虾，还有荷叶鸡，一个个都是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美食，想必都是一顶一的美味。若是有机会，我真向亲自去当地并用他们最传统的方式体验一回。”
“你若是能不偷懒，早日学成，我想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但若是你继续偷奸耍滑嘛，遥遥无期喽~”
哪怕吃了满口的鱼肉，依旧堵不住沐离的嘴，就好像不损朱颜两句她就浑身难受一样。
“阿离！”
“开玩笑的，有少司命教导你，距离你成为云荒术法高手的愿望定然可以实现。”
“阿离你这话，我怎么觉得不像是在夸我，反而是在夸师父？”
“竟然被你发现了，没错，就是在夸你师父。”
“不理你了！臭阿离！”
虽然有些时日不见，可沐离与朱颜依旧同往日一般，不停的拌嘴，打闹。
两个人私底下这种活泼跳脱地相处模式时影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他平日素来喜静，但此时此刻，静静注视着少女的欢声笑语，他不但没有厌烦，反而心底也生出一丝欢喜。
“阿离，你明日就会离开吗？”
“怎么？舍不得我？”
“……嗯，舍不得你。”
朱颜的坦率让沐离心中一软，抬手揉了揉她头顶，成功搅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但朱颜一点都没生气，反而主动调整头顶的位置，方便沐离揉搓。
“阿颜，人的一生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小到吃饭，穿衣，说话，写字，大到骑马，射箭，武学，术法，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所有的事情都有可以让别人教，唯独一件事，每个人都只能自己学习，无人可授。”
“什么？师父都不能教我吗？”
沐离摇头，随后缓缓开口。
“是离别。”
“离……别……”
“嗯，人这一生，要面对太多太多的离别。走进你生命中的每一个人，都终将有一日会离开。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也终有一天会离去，生老病死，往生轮回，亘古不变。”
“有的人转身离开，可能很快便会重逢，而有的人一旦离去，可能就是永别。”
“哭什么呀，我讲这些是想告诉你，要学会珍惜。珍惜当下，珍惜与身边每一个人相处的日子，想说的话要赶紧说，想做的事情也不要拖沓，更不要吝啬对任何人表达自己的爱意，因为只有这样，当离别真正到来的时候，心中才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
“阿离，你要去哪儿？你不回天极风城了吗？你不要我了？”
“阿颜，这里的事情结束你自然是要与少司命回九嶷山清修的，我去哪儿，回不回天极风城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像……也对哦。”
“回想起我们在天极风城逛街，游玩，一同看篝火，唱歌，吃牛羊肉，都好像还是昨日的记忆，原来，我们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啊。”
朱颜双手抱膝望着眼前的火光，眸中生出了阵阵水波，里面的东西名为怀念。
“是啊，雨后我们还经常去沙漠中采菌菇，比赛谁采的更多，每次你都比我多。”
“还有秋季葡萄丰收之后，每家每户都会酿制葡萄酒，那味道甚至甘甜，唇齿留香。”
“不过，我离家这么久，其实最想念的还是母妃做的奶茶。”
“呃……赤王妃的……奶茶？”沐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面容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望向朱颜笑得有些牵强。
“母妃不擅长厨艺，生火更是一团糟，好几次都将奶茶熬成了一锅粥，但我和父王每次都会老老实实将它们全部喝完。”
赤王妃的奶茶，就算熬成了粥味道也还算尚可，只是好好的饮品变成粥，沐离可是好几次喝得都快将肚子涨破了，属实算不上什么值得回味的记忆。
“我们那啊，可好玩了，将来若是有机会，师父你一定要来我家玩啊，我和阿离定会带着你看遍西荒的美景，品尝西荒的美食。”
“我？”沐离与朱颜这些丰富多彩的回忆是时影不曾拥有的，哪怕当年一切还都未曾发生，他母亲也还在世，他日复一日的生活与之相比也要枯燥很多，逊色很多。
“我曾在书中听到过，西荒的秋壮阔昂扬，可见长河落日，大漠飞烟，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下。”
无论是西荒，还是大漠，时影仅仅从书中文字，都已能领略到他们壮阔的美，真的不敢想那样的美景若是能亲眼所见该是怎样的摄人心魄。
“其实，不只是西荒，甚至整个云荒，我都想游历，去看看如丹青水墨般秀丽的江南，被白雪覆盖洁白如羽的北野。”
“听起来，真的好美啊。”
“是啊，山河壮丽，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若是每一处都能亲眼所见，此生也算无憾了。”
沐离也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向往。这是时影第一次见到沐离脸上出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朱颜也同样是第一次见。
从她认识沐离以来，沐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未曾流露过很强烈的期盼或者向往，她以为她根本没有愿望，不曾想沐离的愿望竟是这个。
“真好，原来这就是阿离你的愿望啊。”
“愿望？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