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铁骨铮铮(1/1)
杀啊!杀进去!
巨型圆木不断撞击城门发出轰然巨响,每一下都直往河阳百姓心口上撞。
城中妇孺儿童的目光,统统集中在北绥军首领上,仿佛他是可以拯救万物的上神。
是啊,他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一,二,三”又是一声巨响,城门守卫已是快顶不住这样攻势。
“出城!迎战!”张祁勋喝道。
嘎吱——
沉重的声音响起,城门吊桥缓缓降下。
冲啊!战马嘶鸣,北绥军齐齐拔出战刀,如破闸洪流杀了出去。
张祁勋一马当先,一声狂吼,手中重刀带着凄厉啸声挥舞砍杀。冲过来的羌陵蛮子一时间残肢飞舞半空,滚烫鲜血喷射四溅。
北绥军气焰高涨,个个高举战刀爆吼,红着眼杀敌。
“收吊桥!”
两万北绥军已尽数出城。
两拨人马嘶吼着汇到一处拼杀,战马互相冲撞,战刀长枪横削竖劈,不断往敌人身上砍去,喊杀声滚滚不断,目之所及之处尽是惨烈的拼杀,雪地里早就是一片殷红。
羌陵贼人同河阳守城兵已是一轮激战,亦死伤不少,北绥军气势如虹,渐渐占了上风。
“撤!撤!”乌伦格见北绥军攻势不减,越战越勇,只得鸣金收兵。
“给我追!”张祁勋杀红了眼,趁胜追击,势要将这群蛮军砍杀在河阳城外。
蛮军败走,一路撤退,北绥军穷追不舍。
马蹄踏上冰封的湖面,张祁勋猛然间察觉不对劲,眼中嗜血狂热渐渐褪去,他仰起头。
“不好!”
北绥军追着蛮族踪迹已置身峡谷内。
置身低势,这是犯了兵家大忌!
“撤退!撤退!”张祁勋冲着身后兵士大喊。
呵呵呵呵!
喉咙里滚动着的笑声,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笑声在空荡荡的峡谷里回荡,几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北绥兵士顿觉毛骨悚然,祁勋辩不得那声音的具体方向,但他知道中计了。
“快撤!”祁勋大喝!
两万北绥军后方变前阵,疾速撤退。
终是迟了。
“放箭!”一声厉喝。
刹那间,峡谷两旁雪松上的积雪,齐齐抖落。
嗖——嗖——嗖——
上万支羽箭带着刺耳尖啸声,从天而降。
强劲有力的羽箭比雨点还要密集,战马嘶鸣惨叫,一个个轰然倒地,不少北绥兵士直接被射中命门要害,只在那一瞬,北绥军已是死伤无数。
不远处,一个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嘴角微微上扬,他胯下那匹高足七尺的红色战马,亢奋地刨着蹄子,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作为草原第一战马,向来都是要撞开万马千军,载着主人浴血杀敌。叫它一直驻足原地,没这个道理。
“火雷,耐心点。”贺兰昌朔抚了抚它那赭色长鬃,让它安静下来。
“盾牌!快!盾牌!”张祁勋不断挥舞重刀,一次次斩断向他袭来的利箭。
“我明敌暗,不能当活靶子!改圆阵!快撤!”祁勋令下。
众兵士立时会意,只要还有一口气的,都顶着横飞的箭雨,力保阵型不乱。
所有的盾牌被架在头顶,北绥军围成圆阵环形防御,外围弟兄撑不住倒下后,内圈兵士立即填补这个缺口。
以此阵型防御最大程度减小北绥军伤亡人数,令羌陵蛮兵愕然的是整个撤退过程中有序快速,竟无一人私自驾马逃跑。
“哼!”贺兰昌朔嘴角一牵。
“还真是小看你们了,不过……你们今晚一个也跑不了!”
腰间宝刀猛然出鞘,带起一股森然寒气,贺兰高举宝刀,刀锋直指苍穹。
“羌陵的勇士们!给我杀!”
张祁勋方带着残余北绥军退至峡谷外,猛然间,地动山摇。
杀啊——杀啊——
峡谷上,岩石旁,雪松后,无数黑压压羌陵分队同一时间倾巢而出,汇成巨大洪流,以滔天巨浪之势,冲向残余北绥军。
五万羌陵骑兵,齐齐举骑着马刀暴吼,喊杀声震天。
不足一万的北绥残兵,对阵五万羌陵铁骑,每个北绥兵士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互相对望,曾经并肩作战的弟兄,目光坚毅,却带着几分诀别的凄楚,无需多言,北绥兵士几乎同一时间将染满鲜血的手按上腰间佩刀,刀身缓缓出鞘,郑重肃穆。
一轮残月静静挂在半空中,俯视着苍茫大地。
身着赭色甲胄的北绥军立在雪地中,仿佛一团火焰,即便面对的是滔天巨浪,也要燃得炙热无畏,直至最后一刻。
北绥军高举腰刀,银一样的刀面上挂着血,凄厉地闪着光芒。
眼前的景象给贺兰带来巨大冲击力。“竟无一人畏惧害怕,果真都是铁骨铮铮好儿郎!可惜,很快就要成为我羌陵勇士的刀下魂了!哈哈!”
给我杀——
贺兰振臂疾呼,羌陵铁骑势气高涨。
北绥军中,那脸上有刀疤的千夫长,神情狰狞凶恶,他握住大刀的手,滚烫滚烫,猛然间,他的衣襟被一把揪住。
“你带一队人冲出去找援军!”张祁勋将那千夫长拖到面前吼道。
那千夫长一愣,短短一瞬,脑海中转过千念:“四万人的邺方军不可能凭空蒸发,不是改了行军路线,就是出了变数,时间紧迫,我去哪里找?根本是希望渺茫。带我的一队人突围不难,可其余弟兄为国捐躯,我便成了丢下战友的逃兵,背上千古骂名,如何有脸苟活于世?”
敌军已是快杀到眼前,千钧一发之际,千夫长却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张大人可是……那援军……”
“没时间了,走,快走!”
羌陵武士高举的马刀,对准正在迟疑的千夫长。
“走啊!”
电光火石间,张祁勋凌空一跃,刀光落下。
“啊——”一声惨叫。
那举着马刀的手横飞出去,滚烫的鲜血喷洒出一道弧度,只一眨眼,落在雪地里的残肢,霎时被乱马踩成一堆烂肉。凌空一脚正中面门,那羌陵武士跌落马背。
祁勋用力挥出打了结的绳索套住了马的脖子,借势一跃跳上马背,羌陵战马大多疯狂凶猛,可北绥幅员广袤,北绥汉子个个都是训马好手。
北绥兵士纷纷抢夺羌陵战马,挥刀杀敌。
祁勋重刀挥舞,周遭刹时残肢血肉横飞,羌陵兵士杀掉一波又涌上一波,似乎永远也没有穷尽。
恶战持续三个时辰,北绥军所剩不到一千精锐,早已筋疲力竭,他们的战友已是满地尸骨残骸,不知何种力量支撑住他们。
张祁勋一刀砍中侧面敌军的腹部,那兵士极其凶悍,被砍落下马,肠子突突直往外流,双手却死死抱住祁勋的右腿,旁边一人伺机一剑,直将祁勋大腿刺了个对穿。
伴随着怒吼,祁勋将那人拦腰劈成两半,却在这时,肋下传来一阵刺痛,他双眼血红,猛地拔出刺进身体的箭支,成串的血珠飞洒半空。回首间,那带血的箭已被用力掷出,呼啸着刺进敌人的咽喉。
在旁伺机良久的羌陵兵士见北绥将领受伤,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锋利的长枪,短剑,马刀长矛齐齐向祁勋头顶砍去。
“就这么死了?”
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进马臂,那羌陵战马长嘶声震天,发了狂似的飞奔,祁勋一手挥刀,一手死死扯住缰绳,硬生生冲破敌军的围攻,杀出一条血路。
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甲胄,殷红的鲜血滴了一路。
张祁勋身后是数千举着马刀的羌陵铁骑,以及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那目光是草原王者特有的锋芒。
祁勋胯下战马,一路狂奔,扬起的铁蹄将挡在他面前的人踢飞老远,雄壮的体格撞开其他战马,没命似的疾驰。
“给我放箭!”贺兰一声喝令。
数百只利箭呼啸破空,带起一阵劲风。
张祁勋回首,双瞳放出别样的光芒,好似能看清箭羽的轨迹,忍着剧痛挥动手中重刀隔挡,奇迹般地那些向他袭来的箭支纷纷断成两半,落在一片殷红雪地里。
“莫达干!”贺兰大喝。
莫达干此刻已是驭马绕到阵前,听到大汗令下,立时会意。
破空声直袭身后,祁勋双耳微动,眼角瞥见一枚银质飞镖疾似流星,他立时矮身闪避。
飞镖带着鬼哭一般的风啸,只在一瞬,喷涌的马血从它脖子上直冲天际,战马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发狂弹跳,生生将马背上的人甩至半空。
百来支箭羽毫不迟疑,直冲半空中的那个身影,呼啸声响彻云霄,像是数百个地狱魔鬼的笑声。
半空中没有着力点,祁勋身负重伤,无法再催动内力挥舞重刀,他几乎只是出于本能,将手中唯一的武器横在胸前,护住心门。
一阵箭支刺入身体的声音,血花四溅,祁勋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痛,他不知自己到底中了多少箭,身体急速下坠,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裸露在体外的箭羽被匕首疾速销断。
砰——身体坠落地面的那刹那,残留在身体里长达一寸的箭头,再一次深入肌骨,祁勋胸口一阵气血上涌。
“噗——”
鲜血从口鼻处喷涌而出,扬起一片血雾。周身上下全是鲜血,俨然成了个血人。
祁勋虽是匍匐在地,但他明显感受到异样,周围的喊杀声消失了,再也没有向他刺来的长枪大刀。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漆黑如炭的马蹄,祁勋勉力仰首,顺着那铁蹄向上望去,一区高足七尺的火红战马驻足在他面前。
而那骑在战马上的人,祁勋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是帝王般的俯视,满满的不可一世。
贺兰端详着这个垂死挣扎的人,像个猎人最后一眼看着笼子里待宰的猎物,不料那半死的猎物,竟用同样冷厉的目光审视着他,毫无惧色。
贺兰顿时怒意填胸,用力一扯缰绳,火雷立时懂了贺兰之意,它长嘶一声,像人一样直立起来,半空中的铁蹄就直朝祁勋头骨踏去。
这种纯血战马,强劲的铁蹄,不要说踩烂人的头骨,就是踏碎生铁也不成问题。
祁勋眼瞳中印着火雷染血的铁蹄,愈发近了。
拼尽全力滚动身体,祁勋背脊上的羽箭,随着翻滚强硬折断。留在身体中的箭头,再一次深深扎入肌肉。
一路的血痕,却激发周遭羌陵武士嗜血本性。
个个抄起手中利刃,誓要将这拼死顽抗之人碎尸万段。
火雷双蹄踏空,鼻子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浪,显示怒了,不等贺兰下令冲了出去,就要将从它铁蹄下逃脱的猎物踩个粉碎。
“慢着!”贺兰低沉的声音忽地在阵后响起。
武士们手中高举的马刀都顿在了半空,火雷也只得驻足原地。
“你叫什么名字?”贺兰的声音在充满血腥的空气中回荡。
祁勋挣扎着,踉跄着站起身来。
头盔早被打落,祁勋的头发披散着,在冷冽寒风中飞舞。
他昂着头,嘴角全是鲜血,唯有那双眼睛狠狠瞪着贺兰,像是森林中野物特有的桀骜不驯。
“北绥军副将张祁勋。”
哈哈哈!贺兰仰天长笑。
“你们大昱有句话叫做什么……光杆司令……用于描述你现在的处境最为恰当!”
贺兰此言一出,余众皆哄笑。
张祁勋低眉,数千战友们静静躺在雪地里,互相枕着。
“原来,我是北绥军中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张祁勋!”贺兰蓦地大喝一声,笑意一瞬间全都敛去。
“你回头看看,你现在置身何处?”
祁勋回首,古老的城门,厚而粘稠的鲜血沿着城墙缓缓滴落。
“原来已退至河阳城门处。”
祁勋仿佛能听见城门内妇孺百姓无助的哭泣,哭天抢地,绝望哀嚎……
眼前出现幻象,竟是羌陵贼人屠城的场面,充满生机的河阳城,转瞬间便为人间炼狱。那样一幅幅凄惨的生离死别,血流成河的场景在祁勋眼前一一呈现。
“我身后是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我要守着城门,守着……”
尽管他只有一个人,手中只有一柄重刀。
他想起两个月前去白露镇的途中,流民凄苦无助,被饿死,被冻死,这都是眼前这群蛮族人踉成的……
祁勋回忆着,漆黑的眼瞳更凶了,恶狠狠的像个豹子。
贺兰震怒,他已习惯败将在他马前磕头求饶,敌人的降服,会给他带来巨大的满足感,而眼前这个少年死到临头,居然毫无惧色!
不过……贺兰震怒之余却深感意外。这大昱竟有这般不怕死的勇士!
“张祁勋,你插翅难飞!不过我贺兰昌朔敬你是个勇士,你若来我马前向我磕头求饶,我便饶你一命!”火雷在原地打了个响鼻,刨了刨蹄子。
“呸!”张祁勋啐了口混杂鲜血的唾沫,眼神中满是不屑。
“我张祁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让我跪你这个蛮贼,你做梦!”
“好!想死!我成全你!”贺兰被彻底触怒。
“给我上!”
喊杀声再起。
此刻东方隐隐发白,一缕光辉,隐在天际尽头,迟迟不肯挣破云层。
“我身后是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我要守住城门,要守着……要守着……”
着了魔般的信念支持住他,奇迹般地,一股真气贯住全身。
数百闪着银光的马刀,在一片厮杀声中,朝那伤痕累累的少年劈去。
白光如流水般闪动,一柄五尺长的重刀在祁勋手中舞成刀圈,力斩八方,竟是没有一刀走空,周围断肢碎肉飞舞。
贺兰震惊,他隐在阵后,竟是无法辨清刀势走向,也不知这少年到底挥出多少刀?只觉一片银光溅射,刀法变化快如闪电。
“困兽死斗,竞爆发出这般力量!”
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滴缓缓滚落。
张祁勋身旁倒下数百羌陵武士,整个过程,却只眨眼间。
喉间涌起股股腥甜,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都在流血,眼前阵阵发黑,张祁勋已是用尽最后的内力,他将重刀插于身侧的雪地,半跪着,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口鼻。
慢慢的,他倚着身侧的重刀支持着艰难站起来,只因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不想跪在这群贼人面前。他抹去嘴角血痕,昂着头,仍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神色。
贺兰心中震动。
“好……呵呵……好!张祁勋,你是个英雄,是英雄,就该死在战场上!”贺兰大吼:“给我杀!”
杀伐声近了,又好像飘得很远。
神志越发模糊,恍惚间,祁勋好像回到了北绥那间白色帐篷。
“为师问你,你为何每日这般刻苦练武?”
师父赵子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祁勋那时的几个回答显然不能让师傅满意。
此时此刻,祁勋一人一刀,独自守着城门,抵御羌陵千军万马,保护河阳百姓。
祁勋猛然间知道了师父想让自己回答的是什么了。
可惜!
他再也不能回到北绥,亲口回答那个令师父满意的答案了。
数千马刀长枪袭来,祁勋右手已然杀得脱力,交刀左手,拔出重刀挥舞,却只是出于本能,已是提不上任何内力。
“叮!”金属撞击的巨响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乌伦格一记猛烈的斩刺,祁勋手中的重刀飞出老远。
手无寸铁的祁勋,再也无力运掌抵御。他身上的鲜血好像要流光了,天地都在旋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
祁勋眼角一瞥,一把闪着寒芒的马刀在自己头顶高高举起。
祁勋已再无力抵御,他缓缓阖目,好像回到白露镇。祁勋仿佛能看见娘亲温柔慈爱的微笑。
“娘亲……勋儿不孝……”
预料之中的巨痛却迟迟未至。
死亡被定格在头顶。
一道滚烫的鲜血喷溅在祁勋脸上,他勉力睁眼。
七尺长的马刀高举在他头顶一寸的地方,却无法落下,那举着马刀的武士已被一箭刺穿了心脏。
瞪大的双眼犹如铜铃般,那武士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望着同伴们。
搜——
利箭带着死亡的尖啸声,以诡异的弧度一箭刺穿那武士的咽喉。
血飙的老远,七尺多高的羌陵武士,就这样轰然倒下,毫无征兆。
余众皆大骇,纷纷举起手中武器,望向这支箭驶来的方向。
遥远的东方,地平线泛着蓝白色微弱的光芒。
微光中,是一匹骏马的剪影,马背上的人缓缓放下长弓。
红日突破云层,在那人身后越升越快,越升越高。
腰间战剑缓缓出鞘,迎着晨曦第一缕金光,闪出璀璨耀眼光芒。
那人一身黑色重铠,手持战剑,伴随金色光芒疾驰而来,犹如天上神明般威武。
更多的黑影出现,追随在那人身后。隐隐地,张祁勋似乎知道那人是谁。
马蹄声振动大地,喊杀声滚滚袭来,那些黑影足达万余人。他们疾速奔驰,铁甲上甲片互相撞击发出的哗哗声就是他们前进的号角。
四万人的军队就像一堵巨墙,以最快的速度向羌陵蛮贼压了过来。
“河阳城终是保住了!”这是张祁勋晕厥前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