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故人来（1/1）
整整一年没有相见，二人身份地位已是今非昔比，不过当年那份情谊却仍在翊炀晦暗的心中闪着光芒。
“睿泽！你真的离开入云峰。真的同仁杰在一起了！”
豹尾毡帽下的少女，露出一个有些讪讪的笑容。
“翊炀，我早就想来找你，可午时才赶至河阳城。”
“为了打听我，费了一番周折吧！”
“还费周折？”仁杰一拳捶在翊炀胸口，“集市上一天不听到老百姓谈论你，我都觉得那天不正常，你早就名满大昱了！”
哈哈哈，三人纵声大笑，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入云峰。
“来，快进府里坐，别站在外头喝西北风。”
翊炀拉着二人就往厅堂里走。“今日让我好好尽番地主之谊！”
迎面过来一人，体态肥硕，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太守大人！”
翊炀忽而大喊：“去酒坛拿些上好的酒，再叫人准备些佳肴，我有故人前来。”
“好嘞，就来。”
翊炀这两个月使唤太守，使唤得相当顺手，这太守府他也住得十分习惯。
“唉，又多两个吃白饭的。”太守心里暗自抱怨，却也只能捏捏鼻子，还得派人进出伺候，丝毫不敢有半丝怠慢，生怕惹得云麾将军不悦。
酒香四溢，佳节把盏，可谓一日同欢。
翊炀将众使者摒退后，借着酒性说话，也是愈加无所忌惮。
“仁杰，你把睿泽从入云峰拐跑，师父……我是说杨大侠，怎么不上天入地追缉你。”
“我一个走街串巷的流动商贩，哪有那么容易被抓？”
翊炀一口酒差点喷出。
“何况，追着我跑的官吏衙役还少吗？官税收得太多，我哪儿缴得起，东躲西藏呗，实在被抓，躲不过了，就嚷着我是云麾将军的兄弟。翊炀，我跟你说，这招真灵，屡试不爽。”
“好小子！成日打着我的旗号逃避官税，是不是还在外头混吃混喝了？”
楚仁杰嘿嘿一笑，“哪能啊，看，翊炀，我这次来看你，还带了好些礼物。”
“富贵！”仁杰冲着外头大喊。
王富贵快步入内，满脸谄媚，将那大包裹在翊炀面前展开。
大把大把的鹿茸，老参，珍稀药材，最先滚出来，铺得满桌都是。
“翊炀，这些都是给你壮阳的，毕竟你伺候的主儿……”翊炀脸色倏然变成猪肝色，突地一掌直击仁杰脖颈。
“你有毛病啊！”仁杰反应奇快，倏然伸手格挡。
“我只是试试你武功废尽了没有？”
“内力早没了，不过我底子还成，对付几个小混混不成问题，我这几个月都在勤练武，你看我这壮实的肌肉。”仁杰捞起袖子，炫耀着他近来的成果。
翊炀满脸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就不打击你了。”
“好了！好了！”睿泽忙替仁杰把袖子放下。“你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嘿嘿嘿！一旁的王富贵捂嘴偷笑。
“富贵，没你的事儿，下去吧。”
“是！老爷！”
王富贵将门扉阖上，“嘻嘻！这云麾将军果真如传闻般，风神俊逸，听老爷的口吻，说不定啊，是哪位公主的面首，怪不得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呢！”
“我说，楚仁杰。”翊炀，顿了顿道：“你说你才多大，就让小厮唤你老爷。”
“二十又六了！像咱们这个年纪，孩子都该念私塾了！”
仁杰无意间提及孩子，氛围蓦地变得有些沉默，三人似乎各有各的心事，仁杰讨厌这样的安静。
“看，翊炀！”仁杰从那堆珍稀药材里翻了翻。
“两件上等的狐裘，是我从黑市抢来的，你看这质地绝对是上等狐狸皮！”
翊炀望着仁杰滔滔不绝，全然不是当年那个楚家大少爷，站在他面前的，绝对是个地道的边塞商贩。
“这个才叫厉害！”
一个巨大的白虎头被“哐”地一声摆在桌上。
獠牙尖利，狰狞凶恶。
刷——仁杰拎住虎颈一展。
三尺多长的白虎皮散开。
“怎么样！”
翊炀呼吸一滞，这绝对是个宝贝，他在皇宫中也见过不少名贵珍宝，但也不曾看到这样一张完整的白虎皮，何况白虎本就稀有。
“是我从一个边塞猎户手上低价收购，这白虎稀有，全身上下没有半根杂毛，是我镇摊之宝，就挂在我摊头上，主顾出价好几千两，我都不卖。说了要送兄弟。”
“翊炀，你把这虎皮带回将军府，往正厅主位上一摆，那叫一个气派！”
翊炀摸上那虎皮质地，笑道：“是个宝物！可我好好一个将军府摆这一物，我坐在白虎椅上，不活脱脱成了山寨大王了吗？”
三人哄笑。
“就凭你啊，哪天占山为王，当个土匪头子，也并非不可能！”仁杰继续打趣道。
三人几番戏言，又喝了几轮酒。
睿泽酒量稍差，已有些迷糊。
“睿泽，你成日同楚仁杰走街串巷，不觉得委屈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商贩满街走。”
噗——翊炀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睿泽喝得晕晕乎乎，随意将头枕在仁杰臂膀上。
“我不委屈，仁杰说，以后赚了钱要给我开一个医馆，还要买个大宅子……”睿泽微眯眸子，呵呵笑着，显示沉浸在未来幸福中。
“翊炀，这是我在安平城相中的宅子。”仁杰伸手入怀摸索了一阵，掏出宅子图纸。“怎么样？我选的！眼光不赖吧！已经付了一小半银两了……”
“银两不够，你只管开口！即便购置十座这样的宅子我也能出。”翊炀豪气冲天，一口饮尽碗中烈酒。
“不，翊炀，我不是这意思。”仁杰忙摆手。“我手上还囤着一大笔货，把货倒卖了，银子就也筹得差不多，我同你说这事儿，是想日后邀你来我家中聚聚！”
翊炀内心震动，却不免有些羞愧。
朝堂盘旋一年，翊炀总带着戒备对待那些迎上来的人，同那些官员打交道，总是在想自己于他们的利用价值，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处事习惯，他渐渐忘却了……
仁杰会告诉他一些事，纯粹是为了分享，只是因为他是李翊炀。
入云峰时光已逝，可有些美好，却因仁杰，睿泽存留了下来。
翊炀心里腾起暖意。
“待你们的宅子整顿好，我一定会去！可为何选在安平城？楚大侠定是会晓得，你一旦和睿泽定居，师父……杨大侠也会找上门来，那时他要把睿泽带走又如何？”
“我不要永远东躲西藏！”仁杰面现罕见镇定神色。
“我和睿泽的新居就离楚家山庄九百里，我就想让我爹看看，即便我不再是楚家大少爷，废了武功，我同睿泽再开个医馆，凭我媳妇儿的医术名满安平城岂非早晚的事儿？”
“仁杰似比一年前成熟多了……”翊炀暗暗想着。
“到那时，即便师父要将睿泽带走，我也不会同意，况且，我觉得师父有很大可能会成全我们。”
“我觉得杨大侠有很大可能会拍死你。”翊炀半开玩笑道。
仁杰一时窘迫，“那……那也没有办法，这一关总得过的。总之，睿泽和我已决定相守一生了。”
仁杰下意识握紧睿泽的手。
铛——铛——铛
新年钟声敲响。
德辉帝二十一年。
噼里啪啦爆竹声响彻整个大昱上空，巨大的烟花爆竹声，将一切喧嚣悲伤统统压下。
“新年快乐！”仁杰用尽最大嗓音，对身旁睿泽喊道。
睿泽凑到仁杰耳畔，同样大声回应：“新年快乐！”
除夕夜彻夜等待，有时只为新年钟声敲响时，可以对着心爱的人最先道一句，“新年快乐！”
嘣——啪！嘣——啪！
朵朵烟花在漆黑苍穹炸开，留下最绚丽的色彩，照亮整个大昱。
翊炀，呆呆看着窗外，喃喃低语：“阿鸢，新年快乐！”他的目光定格在都城邺方的方向。
许久，许久，爆竹，欢呼声，渐渐小了下去。
“翊炀！新年快乐！”
仁杰，睿泽齐齐举杯。
“新年好！”
三人皆是仰头，一口饮尽碗中烈酒。
“翊炀啊，你说你那个宝贝殿下在东宫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想我呗！”翊炀控制不住的得意，他胸口那封信笺扔灼得他心脏滚烫。
“呦！呦！呦！臭不要脸！”仁杰一阵笑骂。
“你还别不信，我告诉你，楚仁杰。”翊炀酒多了，有些上头，上身开始无规则的摇晃。
“我给你看！”翊炀掏出他那似乎永远也捂不热的宝贝。
“看！”
仁杰一目十行。
“哎哟，我去！肉麻死人了！”
睿泽立时好奇凑过来，只一眼，脸唰的红了，赶忙用手捂着眼睛。
“可以呀！你小子！”
翊炀更为雀跃，也得意的晃起腿子。
“瞧你那副要上天的得意样儿。”仁杰忍不住要损他几句。
“殿下现在自是要你，再过几年你人老珠黄，东宫那么多年轻英俊侍卫，太子，还会看上你？”
腾——翊炀一下子跳起来，暴怒喝道：“楚仁杰！你胡说八道！”
啪——睿泽重重拍了下圆桌，站起来怒道：“楚仁杰，你几个意思？是不是待我人老珠黄时，你也看不上我了？”
仁杰懵了。
一句戏言，没想到二人反应这么大，尤其翊炀面色狰狞，神色骇人。
“嘿嘿！”仁杰死皮赖脸笑着：“不会的。”他伸手拉睿泽坐下，“睿泽亲亲，没有你，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失去你，我怎么活呀！”
“翊炀，我刚刚和你说笑的。”仁杰嬉皮笑脸拿出走街串巷叫卖那套好本事来。
“翊炀，你想啊，太子殿下十六岁同你好上，最美好的青春都给了你，谁会忘记第一次爱过的人呐！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其他人代替你，再说你为大昱屡立战功，驱除外敌，你看，这次又得胜了。这次回去估计又得封个大将军了吧，大昱百姓离不了你，殿下，这辈子也离不了你……况且，凭翊炀你这样样貌身材，打着灯笼满大昱找，都找不出更好的来，这武功也是江湖，朝廷鲜有人及，你简直是个不世出的英雄……”
仁杰搜肠刮肚，想尽了古往今来所有好话，见翊炀脸色慢慢缓了下来，仁杰悟出了个道理，这劝说就和贩卖货物是一样的，只要全方位多角度喋喋不休的阐述，一定能成功。
翊炀心知仁杰在恭维他，可他却私以为仁杰说的句句在理上，也无法反驳，他缓缓坐了下来，也不打算同他置气。
“仁杰，我觉得你说得在理上，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
仁杰嘿嘿一笑，这场小风波也就这么插科打诨地过去了。
三人又是闲话里短一阵，喝了几轮酒，已是下半夜了，他们东倒西歪伏在圆桌上。
仁杰倒在桌边，手上还握着壶酒。
“等我把手上这批货……卖掉，我就能买大宅子，不叫我爹瞧不起我……躲避官税那事我靠你……这座大靠山啦！”
仁杰重重拍着翊炀肩膀。
“没……没问题！”翊炀喝得高兴，话也说不清楚。
翊炀瞥了一眼，早就醉倒在椅子上的睿泽，冲楚仁杰大声道：“你个蠢货！当初……下迷药……下三滥……惹出一堆破事来！”
“那……睿泽亲亲不理我……没办法！”
“蠢！蠢透了！”翊炀大骂。“心上人不理你，该花心思想法子，要哄着也要……晾着。”
翊炀这样说着，仿佛他是个挽回情感的行家。
“行！你……你……厉害！”仁杰摇摇晃晃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当然厉害！”翊炀拍着胸脯道：“我跟你说，殿下在床上被我治得服服帖帖的。”
“你！你牛！”仁杰大笑道。
来继续喝！
喝！
二人又吹着漫无边际的牛皮，喝了几轮。
“咕咕咕！”
一只浑身雪白的信鸽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了仁杰肩头。
“咦！一只鸟！”翊炀忽地伸手要去抓。
小白惊得飞起，扑着翅膀。
“什么鸟！是我的信鸽。”仁杰手指叩击桌面，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小白腾地飞起，稳稳落在圆桌一角。
翊炀将脸贴了过来，小白黑珍珠似的眼睛里映出一张面孔。
吼——
翊炀忽地面目狰狞做了个鬼脸，小白晃了晃脑袋，往后退了一步。
“呵！这鸟不怕生人！”
“小白凶的，没啄你眼睛，是他看出你是我兄弟。”仁杰忽地在翊炀胸口击了一拳。
“还……还懂人性呐！这……这鸟不错……不错……”
翊炀顺手抓起盘内一把小豆子，放到小白面前。
橘红色小爪慢慢移了过来，低头啄食，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翊炀见了甚是有趣，又抓了一把豆子。
小白又来啄。
再抓。
不啄了。
小白吃饱了，扑腾着翅膀飞回仁杰肩头，它收起了小脚坐了下来，似乎那是它的巢穴。
仁杰又喝了几碗酒。
“我说，翊炀，你一天军塾都没……读过，咋就会带兵打仗？”
“天生我材必有用！没听过？”翊炀嗓音提高。
“不！不！”仁杰摇着头。“人……人都说……虎父无犬子，翊炀……说不定……你爹是个大英雄……”
“我呸！”翊炀一口酒直接喷在仁杰脸上。
“大魔王还差不多！”
仁杰抹了把脸，“你……你又不知道你爹是谁？就想象他是个大英雄，也开心点！”
“难以……想象……”
“来！不说这个……我们再喝。”
瓦片上有着细碎的声响，那像是瓦砾移动的声音。
一双棕褐色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俯瞰着喝得东倒西歪的三人。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来了有多久。
翊炀又给仁杰倒满一大碗。
“不行了！翊炀再喝要醉，明早我还要把货送到……”
“送个屁！”翊炀暴喝。
“只准陪我喝酒，喝倒了，就在兄弟这里睡下！”翊炀抓住仁杰肩膀。
“来！再喝！哪儿也不许去！喝倒了算数！”
二人喝得昏天黑地，忽而敲着筷子放声高歌，杀猪似的歌喉不堪入耳，小白显是受不了，一扇翅膀，“腾”地飞向窗外。
歌声响了许久，嘈杂过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厅堂内传来阵阵梦呓。
“阿鸢……”
“翊炀，我喂你。”
阿鸢坐在翊炀大腿上，将盛满佳酿的酒盏送至翊炀唇边。
这是个从未来过的殿堂，宽敞的能容纳上千人，角柱墙壁都是金子做的，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翊炀坐于白虎皮铺就的巨大太师椅上。
“翊炀，再喝点。”阿鸢又斟满一杯。
阿鸢缩在他怀中，眼中满满爱慕。
翊炀大悦抱紧怀中的宝贝，猛亲了一阵，此时殿外走来两个影子，是仁杰和睿泽。
“翊炀，你娘亲来找你了。”
翊炀一愣。
阿鸢将手中酒壶酒盏掷出，她忽的捧住翊炀的脸。
“翊炀，没有哪个母亲会舍得扔掉自己的儿子，她一定也很无奈。我们去见见她吧！”
“好”翊炀猛地点头。“其实……我从小就很想见她。”
阿鸢从翊炀大腿上跳了下来，继而牵起他的手。
“那我们走吧。”
翊炀牵着阿鸢并肩向殿外走去。
遥遥的，是个女人的身影，离得远，面目模糊，看不清楚。
翊炀激动，他紧紧牵着阿鸢的手，快步朝他娘亲走去。
无论他走得有多快，始终无法靠近那个女人，似乎永远也无法看清那张脸。
蓦然，翊炀回首。
阿鸢蓦地不见了，翊炀手中握着的只是团空气。
翊炀大骇，前面那个女人仍旧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而他手中牵着的宝贝消失了。
“阿鸢！”
翊炀大吼，他发了疯似的向回跑去，一路狂吼。
“阿鸢，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一路上，他看不到一个人影。
最终，他跑回了最初的殿堂，那儿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孤零零白虎太师椅。
虎头上铜铃般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阿鸢！阿鸢！”
“仁杰！”
“睿泽！”
回应他的只是自己的回声，这世上又只剩下他一人。
翊炀颓然跪倒在地，包围他的是一片金光。
“呜……呜……将军……醒醒！”
鬼哭似的惨嚎，从天边而来，传至耳畔，震得人耳膜生疼。
“将军，呜……呜……”
一片金色的光，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再是金色的光芒，而是金色的阳光。
“将军……呜呜……”
“作甚呢？”
翊炀眉头紧皱，缓缓睁开千斤重的眼皮。
“将军，我家老爷和夫人被抓走了。”
“你说什么？”翊炀一把揪过王富贵的衣襟。
王富贵涕泪横流，“一个时辰前，我家老爷在河阳码头张罗运货，然后……几个人……几个人把他们抓走。”王富贵说话都结巴了。
“给……叫我给……将军送信……”
翊炀一把将信夺来，只有几个短句。
要想你兄弟活命，你一个人，午时，丹湖平原，否则收尸！
落款处赫然写着四个字。
贺兰昌朔。
翊炀心中巨震。
“什么时辰了，现在？”翊炀喝道。
“午时还差一刻了……”王富贵急得又哭了起来。
聿——聿——
一骑黑马如离弦箭般冲向丹胡平原，扬起满地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