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夜深沉（1/1）

木制圆形浴桶内烟气升腾，各种陈继祖叫得出以及叫不出名字的药材混在一处，浸泡在热水中，散发出刺鼻药味。

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的陈继祖就这么泡在浴桶里，闻着药的味道，让药力一点点沁入自己的身躯。这个过程要持续到深夜，再到给自己准备好的房间睡觉静养直到比武开始之前。

闭着眼睛，嗅着药味，陈继祖从不适应变得适应，最后感觉这味道其实也没有多难闻。至少在当下城寨大环境里，这种味道并没有那么刺鼻，充其量就只是古怪而已。总觉得自己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珍贵的食材。经过药汤浸泡这种特殊处理后，就可以送入厨房做成珍馐，供某些人享用。

自己如此，江豪估计也是一样。都需要经过独特的方法炮制，明天中午一起被端上餐桌。

郑文光向来喜欢小题大做更爱讲大话，不过这次说得倒是事实。

城寨赤脚绅士、福英社元老主动邀请自己，又以这种方式帮忙，确实算得上人命关天。这里面既有自己的命，也有郑文光的。

如果连请自己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郑文光对于那些大佬来说也就没什么价值。如果不是郑文光，自己也不会卷入城寨冲突，乃至惹出生死擂这种事。虽然他离开了城寨，但是和城寨的关系没断，既不能为城寨出力，又专门会惹是生非，这种祸首被铲除也很正常。

外人看来，坤叔的所谓帮助，有点像是空口人情。无非是几个武馆师傅，一桶药水，加在一起都值不了多少，随随便便一个字头都能做到的事，居然开口要人情，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可陈继祖心里有数，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回事。就坤叔的立场来说，能帮到这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而且对自己的帮助的确不小。

师傅也好，药汤也好，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最大的帮助还是坤叔和刀仔言语间给出的信息。这些信息有的赵子彬不知道，有的是他知道但是不重视，这也是他和老鬼坤的差距所在。后者闯荡江湖多年，未必有多高明的本事，但是至少知道一个道理：了解敌人越多，胜算就越大。

趁着和师傅讲手的机会，刀仔向自己介绍了城寨擂台的来历和变化，以及打擂对于城寨的意义。

外人眼中的城寨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弱肉强食秩序崩坏。实际上城寨只是不遵守港岛法律，并不是没有规矩。在城寨这个地域范围内，大佬们遵循的规则，其执行力和约束力还在港岛现行法律之上。

城寨的人可以在外面杀人放火，也可以对闯入城寨的外来人为所欲为。但是得到城寨认可或者说按规定交了费用的居民，就享受城寨规则的保护，不能被随意加害。

前者十二家社团大联盟围剿和鼎兴，本身就是城寨里极为少见的特殊情况。而且即便是那样，也是社团对社团的战斗。整场厮杀里面，除了社团成员的家眷之外，普通人并没有被波及。只要你不主动卷进去参战，社团的人就不会对你动手。哪怕给陈继祖指路或是围观打斗都没关系，这就是城寨规则的一部分。

其实正常情况下，这种规模的社团火并都不会发生。原因就在于：大佬们不点头。

城寨很穷，大多数居民都在挣扎求活，舍身卖命只求三餐果腹。城寨很富，社团大佬赤脚绅士，个个捞的盆满钵满。

粉档、赌档、酒帘、妓寨……

城寨里从来不缺可以发财的营生，只不过这些财富和普通人没什么关系，也无法靠努力奋斗获取。所有的财路，都被城寨的大佬们所把控，并且按照行业分出“五大天王”，由他们总管全局。只是随着拳王傅卓峰的神秘消失，后继无人接替，现在城寨的天王就只有四个。

四大天王之下，就是那些社团字头大佬，依靠字头势力大发横财。赵子彬如果不是不善理财，外加照顾手下，也不至于身为和鼎兴红棍却穷成那副德行。

一个三天两头大打出手的城寨，是没办法做生意的。没有生意这些大佬还怎么捞？因此在城寨重建之后，内部就定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大打出手，更不允许随便组织人马火并。能喝茶谈判解决就尽量谈判，实在谈不拢也可以各自选派得力干将到擂台上比个高低。

那时候的擂台还非常简陋，就是在龙津道上搭一个简易的高台，两方的人在上面大打出手，通过胜负判定是非。

老传统大多敌不过岁月，擂台也不例外。几十年时间下来，江湖变了模样，规则管不住人，擂台的性质也已经更改。

从最初解决问题的地方，变成了城寨赌业大佬的生财之道。比武之前会故意造势闹到城寨里面的人都知道，然后开盘口，允许人们下注押输赢。从胜负擂到生死擂，都是这么个玩法。不管双方拳手是什么身份，只要上了擂台就是下注的工具。

赌钱可能出千耍诈，但不能强赌硬夺。即便是为了让赌客可以放心下注，也必须在表面上做足功夫，让人相信每一次擂台交锋都是公平对决没有任何暗箱操作。

更何况擂台是城寨规矩的一部分，就更要维护擂台的公正性。所以一旦决定打擂台，双方的选手按规矩就要受到保护，在开打之前不允许暗算，不允许绑架家人或用其他办法威胁。所有观看打擂的人，不允许携带武器。这些都是规则的一部分。

擂台的比斗形式也是事先就决定的，比拳脚还是比兵器，由双方商量决定。一经商定绝无更改，不会出现徒手打到一半突然扔把刀子上去这种事。

江豪和陈继祖虽然没有这么个商量的过程，但是江豪选择了拳脚战，陈继祖没有让人表态拒绝，也就默认为同意。

上擂台之前，双方要签订生死文书，这东西虽然在法律上毫无意义，但是在城寨就是有效契约谁也不能反悔。

然而就像之前暗算赵子彬，后又组织社团围剿和鼎兴一样，和义成这次又坏了规矩！

虽然刀仔只是提了一句没说太细，但是陈继祖也听出来对方在暗示自己，江海流为了儿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在比武之前，可能会派人对自己下毒手。坤叔把自己请进城寨，也有保护自己安全的考虑。另外就是，和义成的人有可能携带武器入场，很有可能搞暗算偷袭，或者中途真的扔刀子上擂台。

即便和义成这么做，徒手较量也是陈继祖吃亏。

刀仔见过陈继祖使刀。哪怕是以刀法闻名城寨的红棍，刀仔也承认，自己玩刀的本事赶不上陈继祖。江豪选择徒手战，很可能就是为了让陈继祖施展不出兵器上的功夫。至于江豪自己则无所谓。城寨的人从没见过江豪使用武器，江豪自己就是武器！

虽然刀仔没对这话做解释，但是陈继祖也能明白其中的份量。拥有两世记忆的他，自然知道情报对战斗的重要性。

这些信息看似不起眼也无关战局结果，事实上正如两军对战一样，多知道一条信息，就多了一分胜算，没有任何信息是不重要或者无关结果的，只是看主帅是否具备这个分析能力。

如果没有刀仔这边介绍，很可能自己一不留神就吃了大亏。

至于那些师傅也是一样，看似无用，实则意义非凡。至少让自己了解到，江豪的拳脚功夫究竟可怕到何等程度。

这个时代的武馆不同于武侠片里面的门派，主要目的不是传承发扬功夫，而是收钱谋生。所以江豪和他们也谈不到师徒情分，就是个雇主和教头的关系。

江豪不会把他们当师父看，他们也不会因为教过江豪就威风，更犯不上护着他。有坤叔的面子，再看到陈继祖的身手，对他的问题也就有问必答。

即便早知道江豪能打，也没想到居然厉害到这种地步。这些师傅本身就分属不同门派，还有一些不曾到场但是同样城寨有名的武师，也教过江豪功夫。就是这些人介绍，江豪精通的拳脚功夫，就涉及了二十几个门派。

一个武术家精通数派武功倒也不算稀罕，尤其九龙城寨这种地方，人口来源复杂，武功家数自然就多，大江南北各大流派的武功都有传承。可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人，能够身兼至少二十多门武技，而且这些武功分属南北不同流派，那就是另一回事。

虽说师父以往一直说习武不能有门户之见，国无南北之分，拳无门户之别。可是南拳北腿从武术理念到动作招数乃至发力方法，都有着很大区别，有些甚至是相反的。

比如有的北派拳法讲究放长击远长桥大马，有的南派拳术则讲究近身缠斗短桥窄马。一个人兼修南北两派不难，做到精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按照这些师傅介绍，江豪已经做到了南北功夫融汇贯通的地步，这就是天才。更重要的是，他的本事还不仅于此！

这些师傅都是城寨里的，只知道江豪在国术上的修为和门派，并不了解他在外国的事情。陈继祖还清晰记得和江豪的那场交谈，那次既可以看作两人肝胆相照一见如故，也可以看作江豪襟怀坦荡不愿意占人便宜，在交手之前把自己的情况做介绍。

他介绍海外的那段经历以及对武术的理解，就是告诉自己，他不止练习国术。

西洋拳、搏击术，以及地下拳赛赛场上，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流派的武技都有涉猎。现在的江豪，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国术高手，而是真正的技击高手。

门派或者招数这些都已经束缚不了他，其在外国打黑拳的时候，就已经进入到更高的层面。百川归海，万流归宗，任何一种格斗技巧只要有用就可以用。无门户之见，无优劣比较。只要有用就拿来用，能够帮自己打赢敌人的就是好的，不需要去考虑其他因素。这便是江豪！

和他相比，自己的师父林志荣，其实还是落了下乘。虽然在武学一道自己恩师的造诣极深，眼界见识也并不保守，可是终其一生也还是止步于国术这个圈子。

和江豪相比，眼界见识还是略有不及。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时代造就，非一人之力可以更改。

想到了师父，随之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师姐林映秋。不知师姐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拿着照片把玩想着自己的样子，又是否会为自己担心？

想想应该不至于，她和自己不在一个圈子，不可能知道生死擂的事情，最多也就是以为自己给别人帮忙办事，不会想到这件事其实是着落在自家头上。

陈继祖用手轻轻搅动着药汤，房间昏暗汤汁污浊，看不到半点光亮。陈继祖撩动着药水，想着林映秋的样子，口内轻声哼唱：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林映秋开着窗户，蜷坐在窗台上，望着空中皎洁如盘的明月，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轻声哼唱。这首旋律非常像广东大戏的曲子还是自己教阿祖唱的，既是第一首也是最后一首。

之前是不想教，之后是没时间教。

自己忙于奔波片场他忙于练功，也就没了机会。不知今后还是否有机会教他新的歌，他又是否还会跟自己学……

忽然间林映秋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似乎犯了个错误。这首歌词对于自己和阿祖来说，未免太不吉利。

昔日教自己唱这首曲子的人，和自己的命运，就与歌莫名暗合。难道这次又要旧事重演？

“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没完……”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的两人，不约而同哼唱出这一句歌词。

林映秋对月而泣，陈继祖整个身体浸泡在污浊的药水内，只把头留在水面之上轻声哼唱，脸上笑意盎然。

他有个预感，如果把江豪比作城寨的武神，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这尊武神的弱点，就看是不是能抓住机会，一箭射入他的脚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