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魔境（1/1）
即使有灵药将养，萧拂衣还是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顺理成章地错过了文试，这令她极为欣慰，甚至觉得这顿打挨得挺值。
桑柠再次见到萧拂衣时，她已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兴致勃勃地跟着桑柠几人去看文试放榜。
文试榜单刚被贴在学宫外的墙壁上，一众弟子便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桑柠几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来到榜单前。
顾容与捂住心口，努力压制过快的心跳：“去年文试亲传弟子中只有我和二师姐没过，今年二师姐没参加文试，只剩下我一个。师父早已放下话来，说今年我要是再考不过，明年就取消一切休假，全部用来补课，那简直是要我的命啊！”
他扭头看向萧拂衣：“二师姐，你来念榜单吧，我受不了这种刺激。”
榜单按名次顺序，从上到下记录着所有通过文试的弟子姓名。对于顾容与这个文试废材来说，只要能上榜，便万事大吉。因此同样是文试废材的萧拂衣点了点头，很懂地从榜单最后往前看。
“最后一名，石晨。”萧拂衣念道。
顾容与神色镇定：“继续。”
“倒数第二名，李令希。”
顾容与保持微笑：“没关系。”
……
“倒数第三十名，刘大力。”萧拂衣顿了一下，同情地望向顾容与。按照她作为一名学渣的经验，倒数三十名中如果没有找到名字，多半是没过。
顾容与已经笑得比哭还难看了，他猛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继续。二师姐，你不必担心我，我没事儿。”
萧拂衣看着顾容与，就仿佛看到往年文试放榜时狼狈的自己，不由得再次庆幸清阳掌门的那顿打。她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好像叫“田忌赛马，焉知非福”？
萧拂衣继续念了下去。
“倒数第三十一名，蔡许。”
“倒数第三十二名，王书华。”
“倒数第三十三名，……顾容与！”
顾容与本已心灰意冷，哪里料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下又惊又喜，挤到榜单前，果见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上面。他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过了!”
说着，他便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可惜周围人太多，却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整个人脸朝下跌到了地上。
桑柠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修真版范进中举，试探道：“三师兄，你……没事儿吧？”
顾容与没回答，自己一骨碌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过了!”
这一下声音更大，引得周围的弟子全部看了过来。他们一见顾容与欣喜若狂的神色，心中顿时明了。
于是有弟子摇头叹息道：“唉，每年都有这么一遭，不知这回是哪位师兄弟。虽然过了文试，却已被摧残至此！可怜！可叹！”
桑柠无奈扶额，伸手去拉顾容与，却没拉住，只能眼睁睁看他一路拍着笑着走了。桑柠和萧拂衣二人大眼瞪小眼，一齐道：“师兄/师弟他欢喜疯了！”
萧拂衣眨眨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问桑柠：“小师妹，我方才怎么没看到你的名字？”
桑柠露出一个礼貌而矜持的微笑，含蓄提醒：“二师姐你再往前看看？”
萧拂衣闻言继续往前找，直到第一百名都没见桑柠的名字，一时有些着急：“没有啊，会不会搞错了，我记得你从前每年都能过啊。”
桑柠保持微笑：“或许，你继续往前找找？”
萧拂衣盯着桑柠看了几秒，忽然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向榜单最上方。
只见榜单第一行，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墨色大字——桑柠。
萧拂衣沉默一瞬，然后猛地瞪圆眼睛：“第一名！居然是第一名！”
她跺了跺脚，拍手笑道：“好！第一名！我们飞云峰崛起了！以后看谁还敢嘲笑我们是文盲峰！”
她激动之下站立不稳，被一名女弟子关切地扶住手臂，问道：“这位师姐，你还好吗？”
萧拂衣站直身子，却道：“你怎么知道第一名是我们飞云峰的？”
“啊？什么第一名？”女弟子只觉莫名其妙，转身走了。桑柠还听到她小声嘀咕：“怎么回事？难道又疯了一个？”
桑柠只好伸手去拉萧拂衣，仍旧没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同样一路拍着笑着走了，口中不停道：“哈哈！第一名！飞云峰崛起了！哈哈！”
望着萧拂衣蹦跳着远去的背影，桑柠目瞪口呆：“师姐她欢喜疯了！”
这一天，玉清剑派弟子们都看到了一幕奇景——
一男一女两名弟子一边拍手一边大笑地在各峰来回奔走，男弟子口中念着什么“过了”，女弟子口中念着什么“第一名”。
总而言之，都不太正常。
对于考了第一名这件事，桑柠早就习以为常，但飞云峰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飞云峰上上下下，从师父忘忧子到他的几个徒弟，全都是文试困难户，要不怎么被其他峰的人取笑作“文盲峰”呢？如今出了桑柠这么个异类，总算让众人扬眉吐气一番，于是一致同意摆宴庆祝。
桑柠的大师兄宋言君尚在闭关，所以参宴的只有忘忧子、萧拂衣、顾容与和桑柠，宴会地点设在忘忧子宅邸。
桑柠御剑行至飞云峰顶，就见到一栋雅质而不失庄严的宫殿耸然屹立。
宫殿白墙金顶，雕梁画栋，于日光下熠熠生辉。各色灵植长势旺盛，争相攀缘在白玉栏杆上，给庄严的建筑平添几分柔和。飞檐上栖息着的双龙活灵活现，似乎下一秒就要腾云而去。
这宅邸外表看起来太过气派，所以桑柠进到里面时，实在忍不住愣了愣——早知道她师父穷，却没想到这么穷！
只见大厅内空空如也，比被十几波劫匪轮番洗劫过还要干净。一张小桌加上几个蒲团，就是殿内的全部物品了。用一句话评价这栋宅邸，说的好听些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难听些就是“屎盆子镶金边，外面好看”。
顾容与和萧拂衣都已到了，与忘忧子一同围坐在小桌旁。
忘忧子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见桑柠来了，冲她一笑：“我们今日的主角来了，快坐快坐！人到齐了，咱们可以开饭了！大家尽管吃，这顿我请！”
青年姿态随意慵懒，半旧的粉青色宗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落拓，反倒使他身上洒落不羁的气质更加引人注目。
他大手一挥，从乾坤袋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菜肴放在桌上。
桑柠躬身行礼：“多谢师尊。”
说罢，她俯身落座，然后抬头仔细朝桌上一看，顿时两眼一黑。
桌上摆着四道菜。第一道菜是两个圆圆的蛋黄，旁边点缀着几根青菜；第二道菜把熟鸡蛋白切成小块，排成“一”字形，下面铺了一张青菜叶子；第三道菜是清炒蛋白一撮；第四道菜是一碗清汤，上面漂着四只蛋壳。
怎！会！如！此！
桑柠满心震惊地看向顾容与和萧拂衣，果见两人同样面露震惊之色。
萧拂衣传音道：“没想到啊，师父这次居然这么大方！都有三菜一汤了！”
桑柠正要附和，却忽觉不对：“大……大方？”
“没错，”顾容与传音道，“上次师父请客，只有一道清炒西瓜皮，西瓜还是大师兄带来的！”
桑柠不记得这些细节，此刻只觉得世界观受到剧烈撞击，喃喃道：“怎……怎会如此？”
“何止呢，”萧拂衣继续道，“我记得上上次是爆炒鹅卵石！这道菜，无论放在哪里都是相当炸裂的！”
最后，顾容与总结道：“小师妹，看来师父这次真的很为你高兴，居然这么努力地准备宴席！他真的，我哭死！”
桑柠：“……”
忘忧子没注意到饭桌上的暗潮涌动，他正志得意满地介绍桌上的菜肴：“去年我外出游历没钱吃饭，一家饭馆的老板就做了这四样菜，他还说只要我能作出一首诗，诗里内容与这四道菜相对应，以后到他那儿吃饭全部免费！唉，只可惜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这诗该如何作！”
桑柠突然知道心中那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这不就是初中语文用菜作诗的经典问题嘛！于是她道：“师父，我曾经听过一首诗，倒是与这四道菜十分相符。”
忘忧子顿时喜道：“当真？快说来听听。”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妙啊！”忘忧子一拍大腿，赞道，“虽然我没懂，但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说完不等桑柠几人反应，忘忧子蹭的一下站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这就去找那饭馆老板兑现承诺，嘿嘿，以后没钱了就去那里免费蹭吃蹭喝！乖徒们，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于是桑柠几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忘忧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跑远了。
紧接着一道传讯符飞来，桑柠伸手接过，向其中注入灵力，忘忧子的声音便在大殿中响了起来：“吃过饭记得去浮生塔历练，我已经给你们开启了第三十六层的权限。三日后武试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好好表现！”
顾容与眼睛一亮：“正好最近没钱了，闯完关得到奖励，我就可以再支撑一段日子了！”
浮生塔共九十九层，越往上便越是凶险，置身其中仿佛亲历另一段人生，常令人不知今夕何夕，因此得名“浮生”。虽说每层塔里的场景都是利用阵法模拟出的幻境，但弟子们在里面受的伤却是真实的。
桑柠和顾容与两人都是筑基境修为，萧拂衣是金丹境修为，三十六层正是适合他们的难度。
*
浮生塔，三十六层。
桑柠感觉到自己被用力推了一下，她后退一步稳住身形，然后看向对面的人。推她的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长得瘦瘦小小，桑柠立刻就明白这是她幼儿园的时候。
不过，第三十六层浮生塔居然是心魔境吗？那未免也太过简单了。
小男孩做了个鬼脸，大声道：“离我远点，你这个没爹没娘的野种！老师，我要换个游戏搭档，桑柠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我才不要和她一起玩！”
桑柠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内心毫无波澜。
她的确是孤儿，从小被福利院收养。幸运的是，她三岁那年被一对夫妇收养，不幸的是，她五岁那年养母怀孕了，于是把她重新送回了孤儿院。
这个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的身世，不仅在班里大肆宣扬，还带头孤立她。
五岁的桑柠还会因为这些话伤心，但如今的她却丝毫不会。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感想，那就是想把这嘴臭的小子揍一顿，替五岁的桑柠报仇。
桑柠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伴随着小男孩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老师着急的劝阻声，其他同学惊慌的叫喊声，眼前的场景一寸寸破碎。
这一次，是在小学。
“喂，桑柠，你穿的这是什么啊，也太丑了吧！你就那么穷吗，连身像样的衣服也买不起？”
男生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光这件上衣就一千多，还有鞋子，这可是NK的鞋子，牌子货，懂不懂？”
桑柠抬头看了一眼：嗯，是表白被拒后依靠疯狂诋毁她来挽救自尊心的破防男一枚呀。
一个人越是缺少什么，便越容易在意什么，而一旦你开始在意什么，就会多出一个被攻击的弱点。
同样的，当你不在意所谓的缺憾，任何人都无法以此为把柄伤害你。坦然接受与爱自己的一切，便能无坚不摧。
桑柠眼神真诚：“没错，我就是很穷，你告诉我衣服和鞋子的价格，是要说明你很有钱，准备分给我一点？”
她伸出右手：“行，赶紧拿来吧。”
男生一噎，恼怒道：“神经病，你想钱想疯了吧！”
桑柠脸色一变：“你不打算给钱，那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头鬼？还是说你其实是没钱硬装？说自己多富呢，结果身上半毛钱都没有，这不是搞笑嘛！”
男生气得脸色涨红，偏偏又无法反驳，因为他身上真的没有钱，于是决定换个角度攻击桑柠。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长得很好看，说实话，真的挺一般的。我家里开奔驰的，真的看不上你。喜欢我的女生多了去了，你真的很装，笑死。”
说实话，桑柠真的觉得他的一番表演很有意思，起到了一个娱乐大众的作用，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怼回去。
“急了，你急了！说实话，我还挺想给你留点面子的，毕竟是要靠贬低别人才能找回一点点自信的人，内心得是多自卑啊！”
“你瞧瞧你自己，脸皮比你太爷的灰指甲盖都厚，长相比你二姥爷化了脓的甲沟炎都恶心人，一张嘴比抹了开塞露还能喷！真不知道是哪个下水道没关好，让你这小东西给爬出来了！”
桑柠哐哐一顿输出，男生被怼得哑口无言，场景再次破碎。
这一次，是初中。
奇怪的是，这次桑柠并没有变成初中的自己，而是成为一个飘荡的游魂，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教室一角，几个人聚在一起议论着。
甲：“我刚刚看到成绩单了，这次的第一名又是桑柠呢！她可真厉害！”
乙：“切，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会学习的书呆子，将来还不是要给有钱人打工！”
甲：“你酸什么啊，承认别人优秀有这么难吗？”
乙：“她就是很装啊，成天去找老师问问题，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多爱学习似的。”
丙：“哎呀，别吵了。你不会是嫉妒人家长得好看，学习还好吧？我觉得桑柠很好啊，我每次问她题她都特别耐心呢。”
“……”
桑柠飘在半空中，在教室里搜寻初中的自己，然后一眼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
初中的她眉心微皱，正低头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什么，终于，她舒展开眉头，信心十足地填上了答案。紧接着，她放下纸笔，走到那几个沉浸在讨论中的人身边，笑意盈盈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呢？我好像听到了我的名字？”
几个人没料到桑柠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其他人没觉得有什么，唯独那个同学乙，脸上满是背后说人坏话害怕被发现的紧张尴尬。
甲同学笑答：“我们在说你得了第一名的事呢！恭喜你啊桑柠，你可真厉害。”
其他人也连声附和。
乙同学见此，也强撑起笑脸：“对啊，我们在夸你厉害呢。你学习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啊？大家都是同学，也给我们传授传授呗，别那么小气嘛。”
“是嘛，”桑柠不置可否地笑笑，谦虚道，“谢谢夸奖，不过和你相比，我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啦，更没有什么学习秘诀，毕竟，我可学不会川剧啊。”
乙脸色一阵青白，但最终却没再说什么。
桑柠飘在空中看到这一幕，无声地笑了出来。
人总是欺软怕硬的，想要不被欺负，只有自己强大起来。孤儿的身份令桑柠从小遭受了更多的恶意，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现实与不同。里，主人公往往因为出众的相貌或成绩遭人嫉妒，然后被一群人联合欺负，但现实却相反。成绩好的孩子往往会受到老师们更多的关注与爱护，在同学中也更受欢迎，很少有人敢欺负到他们头上。
所以桑柠从小就好好学习，不只是为了不受欺负，更是为了给自己搏一个未来。也幸而她在学习方面极有天赋，只要付出努力，便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从无例外。
在攀登人生的悬崖峭壁时，她的身后没有人托举，没有人保驾护航，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深渊，一切只能靠自己。
她做得很成功，不是吗？你看，与幼儿园和小学的情况不同，在初中有很多人愿意维护她，少部分说她坏话的也不敢舞到她面前来。而之后的高中更是如此。
“大名鼎鼎的心魔境只有这点本事吗？这些话连初中的桑柠都不会放在心上，更别说现在的我了！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随着桑柠声音落下，眼前场景再次破碎，在蓝星的一幕幕飞速闪现，无数声音骤然在桑柠耳畔响起，如同念咒一般，震得她头痛欲裂。
桑柠定了定神，一把长剑凭空而现。
这是一把极普通的剑，每名玉清剑派弟子入门时门派都会发放这么一把剑。
但在桑柠手中，再普通的剑也能爆发出无穷威力。
长剑震动嗡鸣，纯粹的剑气激荡翻涌，似乎已迫不及待将一切桎梏粉碎。
“没人要的野种！穷酸鬼！”
第一剑！银蛇乍起，迅疾如电！
“成绩好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子，回归家庭吗？”
第二剑！蛇影乱舞，狂风骤雨！
“一个女生，长得也挺好看的，干嘛那么争强好胜呢？以后谁敢娶你啊？”
第三剑！剑光收拢，潜龙腾渊！
银龙昂首怒啸，穿梭于万千剑雨之中，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攸然撞向昏暗的天际。心魔境再也无法支持，伴随着一声巨响，整个幻境轰然倒塌。
黑暗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四周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