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上师门(1/1)
随着被伏诚手指遮挡着的山头重新出现在视野,盛火眼前的山水迷障宛如翠绿画卷被破开一般,占据数座山头的成片殿宇开始缓缓浮现,无数楼阁檐角半掩在林木中。
高台树色阴阴见。
云雾袅绕之中有鹤唳之声穿破云霄,偶尔能见惊鸿一瞥的白影从远山间隙匆匆掠过,山巅弥漫着一股浮光掠影般的仙气。
两人现在正处在山脚,身前是难以见到尽头高耸入云的千万阶梯,像是一条白蛇蜿蜒匍匐在大山之上。
盛火抬头望去,青山肃穆无言,唯余浓重黑影。
伏诚收起脸上的神色,郑重道:“山上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初次上山,皆需要一步一阶,脚踏实地,以此明志,敬告天地。”
“登山之后,你便如我之弟子,凡你之困惑,我将倾力相授。”
伏诚两鬓微霜,鹤骨松姿,一身衣着虽然有些灰尘痕迹,但此时却颇为有风范,遥遥望着蜃山山巅,看起来真有不沾世俗仙气飘飘的气势。
相比之下,头发乱糟糟,穿的衣服也破旧的盛火像是他从路边随手捡的一个乞丐。
盛火闻言没有往前走,而是轻轻浅浅的看了伏诚一眼,垂下眼神,“我不想拜师。”
伏诚思索了一阵,没有问其缘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不愿意拜师也可以,在人间传授弟子的除了师父,还有一种便是先生,你称我为先生也可以。先生弟子背后不附带任何关系,若是有朝一日你想要离去,便可离去。”
“走吧。”
伏诚站在原地侧身望着她,等着盛火先走。
盛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下有了决断,举止上也不再犹豫,举步便踏上阶梯。
修为被暂时封禁之后,原本她身体的问题便再次浮现,气血亏虚导致后力不足,再加上封禁术带来的后果,盛火在刚开始时倒还正常,速度不快不慢,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脸上已经隐隐发青,嘴唇苍白如纸。
豆大的虚汗不断冒出,滴在青石台阶上很快湮灭。
盛火抬头看了一眼,还未走到山腰,她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咬牙忍着,总觉得在此停步不甘心。从踏上蜃山石阶开始,隐隐有个念头笼罩着她,驱使着她不该轻易停下脚步,亦或者再坚持坚持,直到筋疲力尽。
等到了山腰时,盛火的呼吸已经变得艰难,从胸膛传来止不住的心悸,她都一一忍受着,脚步不停。
直到盛火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
伏诚则一直跟在盛火身后,既未催促,也不帮扶。
盛火脚下突然一软,半跪着摔倒在台阶上,撑着石阶的手骨节苍白,她口中呼吸的空气已经稀薄,衣襟也被湿汗浸透。盛火尝试着起身,没能成功,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直起腰了。但她还不想放弃,撑着地面的手往前伸去,试图爬着往上。
伏诚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根青竹杖,扶着盛火起身,捏着袖角给她擦了脸上的汗,最后把竹杖塞到了盛火手中,再次退到了后面。
让她撑着竹杖,继续登梯。
盛火紧握竹杖,费力仰头往上看去,已经隐约可见台阶尽头。
有了竹杖借力,倒底轻松了些。
她缓了这下,又有了些许力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继续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等盛火终于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散掉,身体一个松懈,直接扑倒在石板地上,身上再无一丝精力。
伏诚一直在盛火身后一个阶梯,一边抬脚跨上最后一阶,一边运转法力,悄然减轻盛火扑倒在地上的重力。
盛火已经累极,并未察觉。
她趴在地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翻了个身,才发现已经月悬中天。皎洁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山,夜间的雾气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侍女身披的薄纱,山间流萤闪烁,像是仙境。
伏诚席地而坐,在一旁安静的不打扰盛火休息,只仰头和她一同看着山间的月亮。
伏诚虽然一路不曾使用法术,但到底体魄强盛,一步一脚印同样爬了大半日的阶梯,脸不红心不跳,大气都没喘一口。
“爬上来会后悔吗?”等盛火气息平缓,伏诚嘴角挂着笑意,像是寒暄般随意地问着。
盛火伸出手虚虚握了一下眼中的月亮,疲惫的脸上带了一丝光彩,十分温和,笃定道:“不会的。”
伏诚眉头一挑,“要是你爬上来后发现这里的楼宇是蜃景,是你大梦一场呢?”
盛火不假思索回道:“也不会。”
伏诚道:“为何?”
“因为此时的景色很美。”盛火眼中月光盈盈,心中压抑已久的东西被她暂时抛到了脑后,整个人十分放松,心中的郁结之气被夜间景色暂时掩盖过去,她侧过头看着伏诚,眼眸中有光如天上星辰闪闪烁烁,“就算是假的,至少见过了,你不觉得吗?”
伏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答案给他的感觉,只是止不住的笑着,“是很美。”
少年还未踏足江湖,便已是意气风发。
他问道:“你可会怪我今日不顾你的伤势让你登这么高的阶梯?”
盛火摇头,“不会,登山,是理之当然,规矩就是规矩,没什么不对的。”
“就算我今日伤势再重,也不是让别人为我让步的理由,该如何就如何,若是到我实在走不下去了,有人伸出手拉我一把,我会记着恩情,若是因为别人不伸手,就产生怨怼,我觉得这样不好。”
伏诚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罕见,世人皆想他人能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要求和规矩,多为他人而定,少有能人能审视自身,问道:“为什么不好?”
盛火认真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我也不清楚,只觉得这是很没道理的事。”
伏诚哈哈大笑,挥了挥手,示意盛火坐起来,指着蜿蜒而下的千万阶梯,也指着山林夜色,虫鸣喑哑。盛火习惯了无生间中潜伏满危险的黑夜,面对宁静的夜晚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呼吸间畅快于天地的恣意,让人恍然如梦。
此前所见那条大江,正巧从蜃山脚下奔涌而过,江水冲撞山石的哗啦声断断续续传到山巅。
“你今日行过的台阶,便如同我辈修行之路,唯有脚踏实地,一步一足迹,才能登高俯瞰。”伏诚侧过头看着坐立起来的盛火,“你可否明白我给你青竹杖的寓意?”
盛火侧过头看着斜在一边地上的竹杖,好似隐约感受到一点特殊的苗头,但抓不住。
伏诚也没为难她,解释道:“路途千难万险,可徐徐图之,可触南墙,可身沾泥泞,但不可停,不可心不善,不可身不正。”
这一路走来,伏诚感受得到盛火的心性,坚韧不屈,但过分的坚韧对如今的她而言,并无益处,因此语气中隐含着几分劝诫意味,“只要根不坏,一时的风雨摧折不算什么,不必事事求一个至善,你可记下了?”
盛火垂在一侧的手摸索着握住青竹杖,指尖摩挲着上面光滑的纹理,若有所思。
但是越思虑这番话她眉头便皱得更深,并不是觉得这段话是错的,只是她像是并不十分认同。
她就想求一个至善,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
盛火不喜和人争论,下意识的将自己眉头舒展开,出声道:“记下了。”
伏诚到底比盛火多活这么些年,哪能看不出来她的敷衍,压根没将这番话听进去,心下无奈叹息。
一时间两人就这么安静下来,静静的看着天上寒星,水中月色,直至身后山门被打开,厚重的吱呀声在幽静的山间回响,惊走飞鸟数只。
盛火回过头去,门后走出一位如玉般温润的负剑男子,拱手对伏诚行礼,恭敬道:“师伯,师父让我来接您。”
男子长身玉立,墨发雪衣,神色平静,却无法掩藏一抹少年得意,气质如清风朗月使人眼前一亮,正与这山间景色相衬。
背上的剑剑鞘翠绿显眼,明明白白彰显他的身份。
剑修风骨,淡静仪态。
伏诚眉头倒竖,心气本就不大顺利,这下子心中的气立马找到了突破口,佯装怒意呵斥道:“我这才到多久,气都没喘匀催什么催。”
门前男子挨了一顿训斥举止更加恭敬,笑着将身子躬的更低了几分,不忘为自己师父开脱,“师父他老人家远远观到您带了小师妹回来,想邀请山头一叙,您也知道师父他见面礼都备下许多年了。”
伏诚冷哼一声,他怎会不了解他师弟那猴急的性子,转头向盛火介绍着来人,“这是大弟子束星河,掌门首徒。”
盛火正在犹豫该如何称呼时,束星河先开口,“小师妹好。”
伏诚在旁边眼中带着不知名的期盼直直盯着盛火,盛火静了好一会儿,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顺着道:“见过星河师兄。”
伏诚高兴了,虽然心里巴不得盛火真成为他的弟子,还是主动解释了如今两人关系,“她现在只是我名下记名弟子,但你们待她就当是我亲传弟子,知道吗?”
束星河颔首:“是,师伯。”
蜃山主山有单独的山水禁制,可以隐藏蜃山主山附近山头的山上痕迹,一般人难以见到蜃山真面貌,若是有人初识蜃山面貌会触动禁制,所以当两人刚到山脚时束星河便知道了。
正巧这段时间他在修炼自己神识外放的能力,之前便一直用神识远远观着盛火一路是如何登上山顶的。
修行之人,对一个人身体状况的感知比较敏锐,而盛火身体虚弱的又实在明显,这番离得近了束星河不动声色的仔细感知一番,她体内的情况几乎只能用破败来形容,经脉紊乱,气血亏虚。
束星河用盛火登上这万级阶梯的时间逐渐明白为什么许多年未曾收弟子的师伯,会带这样一个体魄宛如倾塌草屋的人上山做弟子。
加上蜃山特别的收徒传统,不到绝路者,不收。
束星河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他将两人迎进山门后,就从怀中拿出准备好的见面礼。
一直十分古朴的木质竹节手镯,泛着年深日久磨砺出来的暗红色光泽。
“这是师兄准备的见面礼,师兄是个剑修,穷的叮当响,家底不厚实,师妹可万不要嫌弃。”
盛火没有接,因为这个手镯太过贵重。
凌云山在汝文洲算得上是排得上名号的修行大宗,盛火在宗门经年的耳濡目染之下也认得不少东西,这只镯子看起来十分普通,但若是被其外观诓骗,那就是错失重宝。
镯子所用的竹枝细节是在极北苦寒之地,倚着悬崖峭壁而长出来的奇异灵植,长在极北,却是火属之物,一叶可以御寒。
竹枝制成的手镯,以特殊手法祛除了其中驳杂的火灵,余留的火属性可以温养身体,滋养天赋。
以前丰如雪手上也有一只,宝贝至极,从不离身。这种手镯在其他六洲也是千金难求,更别说在中洲这种地方,这个镯子的价值更是翻数倍。
具体价值盛火估算不出来,只清楚自己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东西。
正打算婉言谢绝,走在前面的伏诚回过头来,出声道:“收着,这是他该给的,你不用感到压力,不止他,到时候你二师兄三师姐那还有。”
盛火只好把即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接过手镯道了声谢。
束星河笑了笑。
盛火安静跟着两人一路行走,一边打量着周围,和在山下看见的山顶完全不同,山下时只感觉山巅云雾飘摇,仙气氤氲,真正置身其中时,才知道并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山。
山头种满了苦楝,花开的正盛,比叶子还繁茂,亭台楼阁,池馆水榭,皆隐在如云的苦楝花之中,楼宇不是建立在山间,而是隐藏在山间。
山中曲折小道并不昏暗,道路两旁漂浮着浅浅荧光,淡黄的小小的一团,附在假山和树枝上,等有人靠近便亮堂些,使夜间小路清晰可见。
这种发光小物件并不难做,只是巧心思不多见。
伏诚一边走一边道:“这些年他们将山都搜刮的矮了几尺,身上的好东西都多着呢,不用跟他们客气,你要是能从他们手里将宝贝拿出来,就是属于你的。”伏诚贼兮兮的挑唆着,他吃了没收徒的亏,这些年净被几个师侄讨走家底,都快空了。
“师伯你怎么能在师妹面前这么抹黑我呢,剑修本能而已,再说,我对蜃山忠贯日月,我的就是蜃山的。”束星河一本正经说道。
伏诚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们三个兔崽子。”伏诚骂道,“你赶紧滚一边去别来碍眼,今日太晚,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