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钓鱼城（1/1）
孟珙死了，余玠也死了。
忽必烈来了，蒙哥大汗也来了。
到了蒙哥汗即位，汗廷的局势平稳下来，蒙古帝国有了大动作：随着1252年忽必烈征服大理和1253年旭烈兀西征的节节胜利，1256年蒙哥再派宗王塔察儿征宋。可是由于长江防线的坚固性，三年过去，塔察儿等人的军事行动迟迟没有效果，一向沉毅的蒙哥耐不住性子了。1258年，他决定亲自出面，全面发起对南宋的战争，蒙军兵分三路：东路，老将塔察儿，木华黎的孙子霸突鲁率2万蒙古骑兵，汉族将军史天泽、董文用等率蒙汉联军进攻进攻长江中游的鄂州、襄阳等京襄地区，（后来因为天气原因塔察儿行动缓慢，蒙哥不得已再次启用忽必烈取代塔察儿为东路统帅，塔察儿为此牢骚不断）；南路，在云南大理的兀良哈台从西南方向往北，进攻广西和湖南境内；
西路，蒙哥亲率部分主力，从六盘山南下，越陕西境内进攻川陕和重庆。
西路军是此次进攻的重点。
这样一来，南宋的京湖、川蜀两个战区及湖南都面临着空前的压力。
其实蒙哥大汗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参加此次战争，他坐镇草原就足够了，自然由兄弟和将领们替他东征西讨。大汗亲自出征，太祖爷成吉思汗和太宗窝阔台都有过（当然贵由汗也出征过一次，想去征讨他的堂兄拔都，结果还没走到就死在了半路上）。一般来说，皇帝或者大汗应该坐镇首都，“万乘之尊不宜轻动”，这句话用在蒙哥身上极为恰当：此次征讨南宋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出征。
西路军以大将钮璘为先锋，蒙哥长子阿速台、次子玉龙答失、亲王末哥，大将哈剌不花、浑都海，以及汉族万户刘太平、刘黑马、汪古部的汪德臣为侧翼，南下直奔陕川交界地带。
一开始蒙哥这路还是比较顺利的，很快，3月攻入陕西和四川一带，越过秦岭，进过几次规模不大的战斗，于7月依次占领了长宁、阆州、广安、成都等地。
在阆州，蒙哥进行了简单的休整，召集诸王及将领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重新部署了伐宋军事行动。会后，元帅纽璘和密里火者率一军步兵2万留守成都，蒙哥率其余主力战船二百艘自成都出发，沿嘉陵江南下，连克彭州、汉州、怀县、简阳、隆县等地，占领广元。短暂修整后，蒙哥亲率西路军的5万人马，仍以汪德臣部为前锋，自阆州出发，连下运山、青居、大梁获等山城，宋将杨大渊率众投降。蒙军于1258年底到达军事要塞钓鱼城，对重庆形成合围之势。
钓鱼城就在眼前。
1259年春天，蒙哥汗率主力渡过渠江，驻守石子山一带。
一开始这座小城并没有引起蒙哥的足够重视，按照以往的惯例，他先派了一个叫晋国宝的南宋降将前去劝降。结果晋国宝到了城里被王坚骂了一顿，而后被带到校马场前当众斩首。这个王坚真是个汉子，他当即下令将这位降将首级悬在旗杆上，流着泪表明自己的心迹（涕泣誓师），下令抵抗。
战斗打响，先锋汪德臣率领1万兵马攻城。蒙军采用一贯的做法，用投石机和强弩攻击钓鱼城外围，压制住宋军火力后，指挥步兵猛烈攻城，经过数天战斗，占领了外线的一字城。但在随后的进攻镇西门和奇胜门过程中遭到了宋军猛烈的还击，进攻受阻，蒙军用强大的投石机攻城，宋军据险坚守，用滚木雷石对抗蒙军，双方你来我往，均损失惨重，战局僵持起来。
后来汪德臣率前锋几次攻城，均被轻易击退，顿时汪德臣纳闷了：川蜀防线的总设计师余玠死了，冉氏兄弟也走了，这个小城居然还能如此难啃，这个王坚竟能这么死硬？
是的，就是孟珙的这个部下，他其貌不扬，曾经率军偷袭淅川，烧毁蒙古军造船厂。冉琎被排挤走后，王坚继任新一届合州市市长。
宋理宗猜忌余玠和冉氏兄弟确实犯了糊涂，但他让王坚接班，这步棋却走对了。
长期以来，王坚一直跟着孟珙活跃在长江流域，从荆襄到四川，积累了丰富的山城作战和防御作战的经验，所以在当时的现状下，他是接替冉氏兄弟的不二人选。当冉琎握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一定要把钓鱼城守住的时候，王坚的心情很复杂。现在没有人可以替代他，上任伊始，他把防线收缩，着力钓鱼城的建设，将整座城进一步加固，城下的壕沟加深加宽，城外百里内坚壁清野。他敏锐的嗅到了大军即将到来的味道，多少个夜晚，他站在城墙上，默默等待着，等待着不可预测的未来。
在未来的3个月内，蒙宋双方在钓鱼城下进行了大小数十次战斗，由于这里空间狭小，地势陡峭，不利于蒙古骑兵战斗力的发挥，所以尽管蒙军进攻猛烈，依然无法突破宋军的防线，除了留下大量尸体，没有任何进展。僵持到6月份，战局逐渐的朝着不利于蒙古人的方向转化。
生活在四川的人都知道，四川省的天气特点是：闷热、潮湿，所以这里的人特爱吃辣椒，以抵抗潮湿的天气。而蒙古人最不喜欢这种天气，草原上风清气爽，天高云淡，突然到这种蒸笼一样的地方，身体极为不适应，到了夏天很多人中暑病倒了，还有的患上了疟疾。眼瞅着病号减员越来越多，蒙军中开始弥漫着厌战情绪。
对于宋军来说，僵持下去就是胜利，对于蒙军来说，僵持下去就是失败。
蒙古人必须求速胜，拖下去非常不利。
先锋官汪德臣急中生“智”，作出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举动：一天，他单人独骑到了钓鱼城下，朝着城上大喊：王坚，快投降吧，我来救你了，（吾欲活汝一城性命，宜早降）。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可是并没有等来王坚的回音，相反却等来了一块巨石——短暂的寂静过后，突然从城上飞来一块石头——王坚亲自用投石机发射的，石头正砸中汪德臣的肩膀，一下子将汪德臣抛出去十米远，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蒙军将士们见状，赶紧上前把汪德臣抬回大营。
回到大营后，汪德臣血流不止。当天晚上，蒙哥汗亲自来探视，当时汪德臣双目圆睁，口吐鲜血，大喊王坚数声而死。
汪德臣的阵亡让蒙哥极为伤感。他下令为其发发丧，并让其长子继承爵位，并护送汪德臣的灵柩回乡。
伤感之后是狂怒，这位坚毅的大汗，身经百战而意志沉勇，终于了丧失了理性。他下令：将钓鱼城死死围住，拿不下该城不撤兵，拿下该城后进行屠城。
请注意，人在愤怒和焦躁的时候不能做出决策。
在讲第一部成吉思汗的时候曾说过，铁木真身上有众多闪光点，但最好的品质就是冷静，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鲁莽行事，哪怕老婆被抢走的时候。
打仗最忌讳用自己的短处对抗敌方的长处。大家都知道，蒙古军最大的优势是超强的机动性，最不擅长的是攻坚战、消耗战，尤其在恶劣的环境下攻坚和消耗。而重庆地区，起伏的山峦与河道，酷热闷潮的天气，黑质而白章的异蛇，叫不上名来的蚊虫，以及士兵中间流行的疾病，城上不时抛下来的弩箭和石块，所有这些，都极大的限制了蒙古军的机动性，让蒙古人苦不堪言。在这种环境下，要么速战速决，要么绕过去，尽快摆脱胶着状态。
当时有几个将领已经看到了当前的态势，其中一位叫麻速忽里的将军劝谏蒙哥：屯兵坚城之下是不利的，不如留少量军队困扰之，而主力沿长江水陆东下，出三峡，捣荆楚，与中游鄂州的忽必烈等军会师，一举进攻临安。
除了麻速忽里，远在千里之外，还有一位名士也已看到蒙哥汗所处的不利局面，这个人就是郝经。
作为忽必烈的老牌幕府，郝经对川蜀战局洞若观火。他写了一篇《东师议》，指出“夫取天下，可以力拼，也可以术图，力拼者应出奇制胜，术图者则不可急。蒙军之所以所向无敌，是占一“奇”字。大汗亲征四川，六师雷动，天下皆知，是舍“奇”而用“正”。川蜀地区大山深谷，重峦叠嶂，出奇已难，彼方则可以险制奇。以有限之力，冒无限之险，虽有奇谋秘略无所用之”，用奇不行，用术也没有条件，必然丧失优势，导致再衰三竭。郝经告诉忽必烈：蒙哥汗上策是息师抚民，待内部稳定后再大举进兵；中策是绕过钓鱼城，沿江而下，与忽必烈会师。而放弃蒙古人擅长野战的特长而一味攻坚，耗在这里，无疑是下策。
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郝经是忽必烈的幕僚，他的建议自然到不了蒙哥那里，更何况现在忽必烈和蒙哥兄弟隔阂很深。
当时蒙哥似乎急眼了，变得异常固执。什么？撤走？大蒙古帝国的军队所向无敌，从钦察草原到斡罗斯，再到匈牙利草原，再到现在一直往西到木剌夷城堡和巴格达，多大的城池我都未曾遇过败绩，一个小小的钓鱼城，不足3平方公里，竟然让我绕着走，面子和在？蒙军的声威何在？他非常武断的拒绝了。
蒙哥指挥军队日夜环攻，以图迅速破城，双方继续厮杀。
蒙军的攻势的确很猛，甚至在7月7日下午一度攀云梯而上，占领了外城墙，杀死守将。可是激战至半夜，忽然雷雨大作，将蒙军架设的云梯折断，后军不继，蒙军只好退出外城。
而外围的宋军也接连不断赶来援助王坚，其中大将吕文德率一支水军沿嘉陵江而上，进入涪州外围，与蒙哥的水师相遇，双方厮杀了数十日不分胜负。后吕文德趁江水暴涨，乘势进攻，在王坚的接应下攻入城中，将部分军用物资送入城，而后竟然全身而退。
双方依然胶着，钓鱼城成了凡尔登绞肉机和寡妇制造者，城下尸积如麻，双方损失都很惨重，但都不肯认输。眼瞅着离目标渐行渐远，蒙哥大汗却毫无退意，蒙古军望着这座弹丸之城，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
一天，南宋守军又从城上抛来了东西——不是石块，也不是弩箭，而是几个大包袱。蒙古人打开一看，竟是两条15公斤的鲜鱼，及百余张蒸面饼，里面还夹着一封信。大概内容是：尊敬的蒙哥汗，我是王坚，现在钓鱼城内物资充分，吃喝不愁，宋军经得起消耗战，即使再打10年，蒙军也无法攻下钓鱼城。
看咱们谁耗得起谁！
宋军的心理战起到了效果：看到这封信和这些面饼，蒙哥汗又急又气，当天就病倒了，到了农历8月11日，蒙哥汗遽然逝世在了钓鱼城下。
如同父亲拖雷一样，关于蒙哥汗的死，史书也有不同记载：版本一，蒙哥久屯于坚城之下，又值酷暑季节，蒙古人本来畏暑恶湿，加上水土本来就不符，一个月后病逝于军中，《元史》和拉施特的《史籍》都有类似记载，其中《史籍》中更是详细记载他患的是疟疾。
版本二，蒙哥汗为了探视钓鱼城内情况，在城外筑起一个高台，命人在高台日夜监视城内动静。一日蒙哥汗突发奇想，竟然亲自站于高台之上观察，恰巧此时，王坚命人架起投石机向城外的高台发射石块，蒙哥不幸被石块击中，重伤不治。
版本三，一日，蒙哥在高台上观察城内动静，王坚命人弓弩齐发，蒙哥汗不幸中箭，加上天气炎热，箭伤疮口被感染，伤情和天气共同导致了蒙哥汗的死亡，这种说法有《合州志》和其他一些史料予以佐证。
蒙哥汗给我们的教训：1，万乘之尊不宜轻动。2、不能“张千金之弩，为鼷鼠而发”，好比使用最先进的迫击炮，打一只蚊子，结果费了很多弹药，蚊子还未必打得中。
无论如何，蒙哥汗，这位和成吉思汗一样杰出的大汗，就这样不值得的去世了，他的死使很多人的命运得以改变，使很多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使很多应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甚至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欧亚大陆的格局，这样说邪乎吗？一点也不邪乎。我们，可以推想一想：如果蒙哥汗健在，以后蒙古帝国不会分裂成四大汗国，而依然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
如果蒙哥汗健在，旭烈兀不会停止西征，伊斯兰世界最后的堡垒会被攻占，整个埃及甚至欧洲将会被征服。
如果蒙哥汗健在，忽必烈不会成为大汗，元朝可能不会建立。
……
当然历史不能假设，重庆郊区的整个小小的钓鱼城抛出的一块石头，竟然带来了一连串的反应，如同自然学中，北美的一只只蝴蝶翅膀的震颤竟然影响到数千公里之外的南美洲那座森林，蒙哥汗的例子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不小心按动了那个机关，可能带来一连串你意料不到不到结果。
心情黯然的蒙军被迫从钓鱼城撤军，只留下密里火者的部分兵马，末哥和蒙哥汗的儿子玉龙答失、阿速台及浑都海等将领护送蒙哥汗灵柩北还。
新的风暴即将形成，新的杀戮即将到来，新的机遇即将降临，新的格局即将建立。
对于蒙哥汗的死：
狂喜，这是王坚的心情；
高兴，又忧虑，这是宋理宗的心情；悲愤，哀伤，又是福音，这是忽必烈的感受；狂喜，骄傲，兴奋，这是冉璞的心情。
史载，当冉璞从遥远的贵州遵义，听说了自己修筑的钓鱼城下抵挡住了五万蒙古大军，而且蒙哥大汗死在城下，他的反应先是狂笑不止，接着命令家人拿来酒庆祝，手舞足蹈，喜不自禁。等到次日，家人进来发现他的尸体已经冰冷，他的僵硬的脸庞依然呈现出骄傲而坦然的表情。从自己被贬回家乡，冉璞一直承受着病痛折磨，但他依然挺着，顽强的活下去，为的就是这一天。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钓鱼城而生，也是为了钓鱼城而死，除了钓鱼城外，有关他的史料记述寥寥无几。他大概是以实际行动告诉自己，也告诉世人：人的一生可能只做一件事，只要做的有意义，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