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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章 联姻求贤谋大志 平乱安邻渡河东(1/1)

公元前656年(周惠王二十一年,秦穆公四年)。秦都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南,渭河上游)。仲秋清爽的风拂弄着新落成的宫廷,穿梭忙碌的宫人们脸上挂着不同寻常的喜色,按惯例,君上的婚礼后,他们多多少少都会得些赏赐,怎么也得是一盏酒、一盘肉。何况,今天喜事的女主人可不是以往那些本地人和戎女,而是东方上邦的公主。

听着就有气势,就高贵,就注定美得不可捉摸。又听说那晋国是天子亲戚。那不就是娶了天子家的人了吗。对一点儿都还没准备跟“天子”搭上边儿的秦人来讲,那公主到底美成啥样儿,高贵成啥样儿,以及他们的君上施了什么魔法娶到她都是令人兴奋的谜。那谜后面藏着的赏也该绝不止是一盏酒、一盘肉那么简单……应该说,那天的赏赐没令他们失望,除了酒肉,还有软软的布和漂亮的鞋子。“东方的公主” 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美丽,跟本地人差不多。相比之下,他们觉得自己的君上更有风姿———黝黑、健壮、优雅的胡子、眼睛放着光,走起来如一阵疾风,精神得就像太阳……他迎住公主的车,把新娘搀下来,挽着瘦瘦小小的公主成了大礼。那还算美丽但并不出众的公主因为在太阳旁边,也就十分像月亮了。

按周礼,这天是大婚“六礼”中最后的“迎亲”礼(“六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晋国来了一大帮大人物。礼成,婚事就算办完了,新人也就该入喜房了。那时候不讲究一干闲杂人等大吃大喝一通。至少秦国不讲究。秦人没有聚众吃喝的习惯,能填饱肚子不过才是四五十年来的事。因此,自家大臣宫人祝福跪拜完了也就各司其职地散开了。晋国的送亲使臣们则被接回馆驿招待,按程序,他们要等到第三天公主和秦伯的召见后才起程回国复命。

黄昏时候,做了新郎的秦伯(他名叫“嬴任好”,爵位为“伯”,谥“穆公”,史称“秦穆公”)换去礼服,对静坐帐中的新娘深拜一礼道:“公主请宽适吧,秦乃化外奔放之地,礼数无多,公主大可卸了累赘。今日寡人旷政,须得补上,去去就来,绝无怠慢之意,还请见谅。”晋国公主听了微微一笑:“君上莫这般谦恭,你我是夫妻,不该再称妾‘公主’了。且请理政去吧,妾自在此料理,翘盼君上。”

后来很久,这位被后世称为“穆姬” 的晋国公主才知道,她那威风凛凛的夫君并不是每天都得理政。那天,其实是有特别重要的事,三十五岁的男人,一国之君,总会有比享受新婚夜更重要的事。

那天,秦伯任好跟近臣公子絷(宗室成员) 和公子絷在晋国田野上发现的大能人公孙枝有过一番重要的对话。那场对话其实就是秦国后来一系列命运转变的开始,也可能就是他当夜就向晋国新娘摊牌的最主要动因。

当时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公子絷:“臣弟闻,晋侯愈宠骊姬,有改立其子奚齐为储之意,而当今储君申生公子似乎一点颜色都没有,君上如何看待此势?”

秦伯:“申生公子乃真君子,岂肯争执;晋侯深谋,想还不至轻言废立吧。”

公孙枝:“君上所言虽是,但也不能不防晋国生变。君夫人乃申生公子胞姊,凡于申生公子不利之事,我等都不可无视。”

秦伯:“晋若废立,我必伐之,复立申生公子,其必感,则秦之东路平矣。”

公孙枝:“敢问君上,伐若不胜,当如何?”

秦伯:“我嬴秦世代尚武善战,如今兵足将勇,岂有不胜之理?”

公孙枝:“莫非君上以为仅以兵戎即可东进吗?晋沃野千里,人丁茂盛,风化精深,岂能仅以干戈平定;一旦攻伐,东方诸侯岂不更以秦为蛮邦,愈发拒之千里?甚或,齐侯盟诸侯反攻,君上以为能敌否?

即便能敌,于秦何益?”

秦伯: “唉,卿言中矣!此亦寡人日夜所虑。寡人蒙兄长以国相托,凡四余载,平生之志即在使秦与东方诸侯并列,一改‘化外蛮邦’之讽;怎奈终未得其门而入;今娶晋女,也无非为此。然欲奋而求进,远非联姻所能及……”

公孙枝: “君上勿忧,依臣见,秦不乏征战之力,然需有贤才治国,开化风物,智国教民,再兴伐交之策,方可大成。然今之秦,尚无旷世之贤达……”

秦伯:“寡人看来,卿即为旷世之贤达。”

公孙枝:“臣之浅学,实不堪胜此大任。”

秦伯:“絷弟此番赴晋,可又寻到贤才?”

公子絷:“臣弟倒是听公孙枝先生讲起过,不妨请其详禀。”

……

于是,公孙枝向秦伯讲了虞国百里大夫的故事———本生在虞国的百里先生,年少饱学,但出身卑微,无人问津,虞国也实在小得令其无法施展才华。百里先生立志高远,怎奈战乱不息,天灾连年,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终在四十岁上决心离开故土,往大国求仕。临别,发妻劈碎门槛当柴火,炖了家里下蛋的鸡给他饯行。

百里先生去了很多国家。在齐国赶上内乱,走掉了,恰跟当今齐侯擦肩而过。要不,如今的齐国相国未必就是那老管仲。再走,不是遇到君主昏聩就是赶上陡生变乱,始终未得知遇。好在有一手养牛绝技,聊以谋生。在周廷还当过御饲,天子复位时,他逃难似的还是回了虞国。虞国大夫宫之奇是他老友蹇叔的朋友,引荐他做大夫。想是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又失散了妻儿,加上年纪老了,不得已屈就。如今,正到处着人寻妻儿下落……

秦伯听了,有些不以为然,问: “这位百里先生该是年岁不小了吧。”

公孙枝答:“少说也是六十有余了。”

秦伯:“此人当真有才?”

公孙枝点头。

秦伯:“其才比卿如何?”

公孙枝:“臣比之,如滴水之于泾渭也。”

回到喜房的秦伯想着公孙枝对那百里大夫倍加推崇的劲头,心里翻腾,人也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新夫人问是不是有什么难决之事。

他以令人难以察觉的目光审视了一下已经算不上年轻的新娘,轻叹一声,整整衣冠,十分郑重地说:“爱姬既与任好结为夫妇,寡人就不瞒你了———其实,咱们之间的婚事,是任好,也是秦国,往中原去的路……”

他顿住,静静看着她。她也同样专注地凝视着他:“君上,臣妾在听。”

秦伯于是清清嗓子:“我嬴秦原乃周廷罪人,血战数百年,方得封爵立国,历代先君无不翘望东进图强,再不负‘蛮秦’ 之丑。故,秦将东进而无返,寡人亦以之为终生之志。奈东方诸侯盖轻秦,求姻实为进身。寡人欲借爱姬,联秦晋之好,以秦之武威拱卫晋土之西,以晋之贵辅秦之誉。寡人乃一武人,愿以诚待卿,以诚事晋,故而倾吐。

若以为恶,则寡人无弗卿,秦无弗晋,寡人愿亲送卿归国,向晋侯谢罪……”

新娘看着深深施礼的丈夫的头顶,心里默然交织起酸楚、温暖、惊愕、钦佩、疑惑、亲切混杂的滋味。当发现丈夫还躬在那儿,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表示,至少结束他那个肯定很吃力,也肯定已经很陌生的姿势的时候,她就下了决心,在搀起丈夫的同时跪了下去。“臣妾万没想到,君上竟如此坦诚。”她仔细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臣妾……钦服君上……”她让丈夫扶着站起身,整个人似乎刹那间被那双手的力量和热度融化。她定定神,直直看着还很陌生的丈夫道:“臣妾君父使成此婚,亦非无所图。在晋,秦之勇武早为君臣所议,秦东来之势亦已昭然。使妾事君,乃为避战祸,图西境安宁。今闻君言,妾知秦绝非图小利而不顾大义之邦,秦之志亦不在扰晋。以君上之胆略,日后必有大成。妾愿随君百年,长相左右,以助秦晋长保相好……”

秦伯注意到,她说的是“秦晋”,而不是“晋秦”。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

倾吐了心事的新婚夫妇痛痛快快分享了新婚夜的正题。后来,新娘深深扎入丈夫怀抱,说了另一桩心事:她的父亲很可能要废掉弟弟申生,可还有重耳、夷吾及十几个其他成年公子;到时候,晋国一定会出乱子。

丈夫听懂了她的话,一面爱抚地摩挲一怀温香软玉,一面告诉她:不必担心,作为邻国和亲戚,他知道该怎么做……次日,秦伯向公子絷下了两道命令:一、密切注意晋国的废立动向;二、派人去虞国秘密接触那个百里大夫,详细考察。

事情的发展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婚庆的喜气还没散去,晋国就出事了。大事!申生被骊姬诬陷,抱恨自刎。晋侯还要杀重耳和夷吾。俩人都跑出了国。骊姬的儿子奚齐成了储君。晋侯怕秦钻空子,先下了手———再次向虞国借道攻虢国,结果把两个国家都灭了。虞君和百里大夫被俘。虞、虢两地进驻了晋国军队,封死了秦国东进的咽喉。

百里大夫没寻着,还被堵了路。老晋侯看来是不想要女儿了。秦伯心里犯堵,看着新婚妻子因为死了弟弟和被父亲抛弃而流下的泪水就更堵,就有点儿压不住腰间那恨不得自己蹦出来的剑了。于是,一支由他亲自率领的秦国尖兵乘着扫尽落叶的秋风,飞一般袭击了晋国,把秦人的黑旗插到了晋国河西要地河曲的城头。老晋侯这才从骊姬的怀里警醒过来,掂出了新女婿拳头的分量。又听说女婿在找虞国那个百里大夫,急忙扫听。见面几番询问下来,就更明白女婿为什么要找这个牛一般壮实的老头儿了。他说:先生高才,我晋国的官位随你挑。

老头儿回答:虞君不死,我不再仕。晋灭虞,我终生不事晋。话头儿封得死死的。晋侯就想杀了老头儿,可又觉得没来由,说出去也不好听,就让他去当奴隶了,让人叫他“百里奚”。

聪明的公子絷得知了情况,想了个好主意:送新夫人回国省亲,罢战修好,赖下河曲那块地,顺便把百里奚神不知鬼不觉弄去秦国。

晋侯没想女儿能活着回来,心里一愧,一软,就答应不要河曲那地方了。可没想到还有百里奚的事———他都把那老头儿忘了。岁数大了,记不住事儿了。相比之下,他那逃到蒲城和屈城的两个儿子才更是心腹大患。遗憾的是,本计划赴秦的百里奚也没想到秦公子此来有一半儿是冲着自己,更不知道自己和虞君都已被编入归秦随行的奴仆名单。

仗着聪明谋算和一身牛劲儿,硬是背着病病歪歪的虞君逃出了晋国都城。他怨恨虞君不听自己劝谏,为点儿小利借道给晋国,闹得国破家亡。可这蠢货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了自己,不能丢下不管,更不能让他沦为奴隶。受人恩惠,要加倍报答,这是他的准则。

公子絷编队点名时才发现百里奚和虞君都不见了。跟谁也没说,密派耳目撒开了网东南西北找了开去。自己不露声色护着君夫人回了雍城。秦伯听说百里奚丢了,又听了公子絷的搜索计划,做出了让人费解的反应:即日起,把雍水改名为“霸水”,把新建的宫殿命名为“霸城宫”。

病病歪歪的虞君到底还是在老百里奚的肩头活活颠死了。百里奚埋了旧主,又没了方向。他好不容易下决心去宋国找蹇叔(那老头儿讲信用,当年在虞国分手,说了去宋国的,一定在),偏遇上山洪暴发断了路。绕着绕着就进了楚国的北境。饿得走不动道儿了才找地儿住下,拿养牛的本事报答人家给的那顿救命饭。不想竟被留住,说他养牛养得好。唉,虽有满腹经纶,看来也只能养一辈子牛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牛儿正在交配,来了个干干瘦瘦的老爷子,管他叫老哥,吹了大半日养牛的事。看出对方不是一般人,故意给了些暗示,可瘦老头儿好像没听懂,只说等秋凉了再来看他养的牛。后来有人告诉他,那瘦老头儿就是楚王熊恽。他于是摇头叹息,认准了这辈子就是个养牛的命了,也就不想找蹇叔了———连跟霸主齐侯对阵分疆的楚王都不识自己,还谈什么大展才学呢。

要不是秦国人找来,百里奚怕是真就终老在那个草场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秦国“逃奴”,更不知道秦国的公孙枝大夫是怎样挖空心思使出五张羊皮赎“逃奴” 的计策的。公子絷的耳目察知百里奚踪迹的同时,也获知了楚王来访的消息。那熊恽几乎称霸中原,机敏诡谲闻名天下!大大咧咧地去请百里奚,必被察觉。那可是人家的地面,说扣就扣说杀就杀。于是,就不张不扬地以追索逃奴的名义把百里奚买到手,再一路囚车押进秦国。百里奚不明白为什么进了秦国就被待若上宾了,问了个遍也没人露一个字。他心想:秦人嘴巴真严呀。冥冥中,他感到此行未必是凶,可又实在猜不出究竟。直到在秦都东门见到秦伯,才明白了。

秦伯问:“敢问先生,春秋几何?”

百里奚答:“虚度七十。”

秦伯说:“老矣———老矣。”

百里奚对道:“逐禽搏兽,携山跃海,固不能矣;理国治军,尚比吕尚年轻……”

秦伯问:“先生以为可比吕尚?”

百里奚答:“虽不能如吕尚助武王得天下,然佐君上强秦,则必成于有生之年矣!”

秦伯:“敢问先生,秦何以强?”

百里奚只回答了六个字:“定西戎以为本。”

这区区六个字,犹如黑暗的夜空划过的电光,霍地点亮了秦伯任好的思绪。那思绪推着他确定了秦国后来沿袭了数百年的基本国策,推着他做出了把这个“老矣”的百里奚任为上大夫的决定。

百里奚很感激秦伯对老迈的自己的器重,也感激公孙枝大夫甘为己下的风骨。把埋在心里多年的争霸图强蓝图中的“秦国篇” 做了毫无保留的呈现。

他告诉秦伯:如今秦所在的雍、岐之地是周的发祥地,东望黄河,西临百戎,山川险峻,田野丰茂,是不可多得的盘踞要地。周廷不能自守而东迁,将此地给了秦的开国先祖襄公,应善加经营,绝不要将国力一味耗在东扩上。西陲戎地有千里之大,如为秦所用,则耕牧可丰国,戢民可利战。纵视东方诸侯,大都受制于邻国,谁能拥有如此广袤的资源。何况,平定西戎诸部后,仍可继续西扩。是时,怕是齐、楚这样的大国也不及秦的扩张潜力大呢。而且,西进等于为周廷开疆拓土,又并不妨碍东方各国利益,应该没什么真正的反力、阻挠。当东方诸侯忙着你争我夺的时候,秦完全可能已经成为地广粮足的大国,赢得东方诸侯的尊敬应该并非难事。就算遇上麻烦,也有足够的战力可用。就算真失利了,也大有退守、翻身的本钱……秦伯完全被这幅前景迷住了,连忙追问实施步骤。百里奚告诉秦伯,多聚贤能是最要紧的事,随即向他推荐了蹇叔。说蹇叔虽比自己还要老些,但也更有计谋。早年在齐国相识,恰逢乱世,老蹇叔一路规劝着自己,虽无大成,但也还算保全。唯独自己出任虞国大夫一事没听蹇叔的,就出了后来那一串子波折……秦伯被说服了,立刻遣人寻访蹇叔。结果不仅找到了老爷子,还把百里奚失散多年的妻儿也接到了雍城。家人团聚的百里奚更是对秦伯感激有加,把自己毕生所学,连同养牛绝技和盘托出。蹇叔见好友终于遇到了明主,也觉出了秦伯对自己由衷的尊重,便也就决定事秦,还向秦伯推荐了白乙丙、自己的儿子蹇术(西乞术) 和百里奚的儿子百里视(孟明视)等几位孔武有力之士。秦伯是打仗的行家,把三人一试,便知道他们都是可以为将的材料,于是都拜为大夫。

秦国朝堂一下子多出了半边外来的臣子,也多出了无数以前没听说过、没想到过的好主意。那些好主意使秦国的农耕技术、制度和成果在短短的三年里都获得了长足发展,使秦国的军队掌握了诸多更有效、更犀利的战法和武器,使秦国的国库逐渐饱满,也使得秦国在对西戎的短线交锋中屡屡获胜,迅速地、几乎完全地排除了西部边境的困扰。

如果老晋侯不死,秦国大概还会沿着这样的途径走得更深更远些。

如果没有了老晋侯的晋国平安无事,秦伯也八成不会那么快就又把视线投向东方。

秦穆公九年(公元前651年),老晋侯死了,谥为“晋献公”。他最宠爱的妻子骊姬的儿子奚齐做了晋侯。可以大夫里克、丕郑为首的一干实力派大臣并不接受,骊姬也实在得罪人太多了。老晋侯尸骨未寒,骊姬和儿子奚齐就被杀了。里克一派一不做二不休,把骊姬的妹妹及其跟老晋侯生的儿子卓子也杀了。骊姬的亲信大夫荀息及其党羽也没能逃过灭顶之灾。一时间,老晋侯的灵堂前血光飞溅,尸横枕藉,泱泱晋国的君位空空如也。晋都绛城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晋国的千里国土让追杀者的马蹄和被追杀者的惨呼震得瑟瑟发抖。

秦伯做了个梦。梦里的他被一位华贵美妇引到琼楼玉宇,被看不清颜面的上天大神赐饮了琼浆,那大神自称天帝,命他不遗余力平定晋国。那引路的美妇送他离去时说:她就是秦国先君祭祀过的宝夫人,如果再给她立庙,她将保佑秦国成就霸业……梦醒来时,晋夫人(申生的姐姐,老晋侯的女儿,前章里的新娘) 泪眼婆娑地跪在面前,恳求他帮助晋国结束眼前无君无父、杀戮不尽的黑暗……他把妻子抱上床,给她讲了刚刚的梦。第二天,他也给群臣讲了那个梦,引来了好一阵嗡嗡议论。最后,还是百里奚先站出来说话了: “君上,晋里克、丕郑之举其意非在自立,然又未立新君,想是在等逃亡在外的重耳、夷吾二位公子。可他们既做不出明确的抉择,也不知抉择后该如何行事,更不知拥立之后能否服众和如何自处。如臣所料不错,他们实际上正在期待外力干预。而秦离得最近,又是亲戚,老臣想,他们的使臣很快就到了……”

说话间,晋使入境的报告就来了,秦伯不禁向白发苍苍的百里奚投去饱含钦佩的一瞥。随着那一瞥,秦伯就安安心心地把后面的事全交给老爷子了。

在百里奚的安排下,公子絷以吊唁名义赴晋国,面见了里克、丕郑二位政变主策划,印证了百里大夫的分析,也看出他们心中首选的新君是流落在狄国的公子重耳。于是又以晋国诸臣代表和秦使的双重身份去狄国见了以宽厚仁爱著称于世的重耳。令人想不到的是,重耳竟不准备回国即位。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拒绝的理由竟是“生前未侍奉君父,死后又不能去祭奠,没有资格即位”。

“这是他亲口说的?”秦伯追问公子絷派回雍城传话的官员时,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后来,另一位传信官来报:逃亡在梁国的夷吾得知如愿即位,秦国将出兵护送其归晋,很痛快就答应了,并立刻做出一旦即位,即将晋河西的八座城池割让给秦的许诺。秦伯听了,脸上那丝寒意变成了谁都能看出来的暖意。百里奚和蹇叔还看出,那暖意里多多少少带着些得意的成分。蹇叔就提醒了:夷吾公子这样的反应,从做人上看确实比不上重耳了!舍弃真君子,而立一个比较世故之人,不大合适不说,也显得咱秦国眼光不济……秦伯没听懂似地注视了老爷子好一阵,把老头儿看得直检查自己的衣冠。秦伯就笑了,笑得很轻松,说:“您老真是仁义长者,仁义得可爱……”言罢,转向传信官: “回信:请夷吾公子作客雍城,寡人亲率秦师卫其归晋!”并不再对还是一头雾水的蹇叔做进一步的解释。

其实,秦伯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满意。但平心而论,也不会有太满意的结果。蹇叔说得对,重耳更贤明,更谦恭,更君子。可蹇叔并没看透,重耳其实也更狡猾。他既不想背负靠外国力量登位的名声,骨子里对秦的诚意和力量也并不信任。就算勉强成了事,也必将非常不易被秦所控制。相比之下,夷吾更急切,也更容易在事成后亲秦。可外边还有个贤明、谦恭的君子重耳,晋国恐怕还是不得安生。夷吾比重耳更功利,既是好事也有风险。可眼前的形势,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在其他声音出现之前,秦伯果断地做了决定。所以,他跟夷吾在雍城把那八座河西城池的事砸得死死的。他看得出,仁义得可爱的老蹇叔事后也明白了一切。

可在他对这件势必深远影响秦晋两国未来的大事的种种决绝、思虑和无奈中,并没有做出中途被更强的外力干扰的设想和对策,所以,当他非常趾高气扬地带着自己一手调教的宗室劲旅,浩浩荡荡拥着夷吾进入晋国地界、渡过黄河的时候,并没事先料到对面打着硕大“齐”字旗号、同样甚至更强大的部队的出现,也当然就一时间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尴尬。他当时并不明白———数百年来只知含辛茹苦,一心惨淡经营的秦人还没有“一山不容二虎” 和“天无二日” 的概念;而这恰是作为中原霸主的齐侯(齐桓公) 无比重视、不容动摇的规则。

刚刚在葵丘会盟中原诸侯的齐桓公自然也听说了晋国的情况。作为霸主,天子的代言人,当然要去匡扶。他没想到, “蛮秦” 竟敢自作主张地充大头,气得不善。就派了最善战的将军隰朋率领重兵迎头而去,做了大打一仗的打算。不能丢面子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想见识一下那据说战无不胜,除了打仗别的什么都不会的蛮秦到底几斤几两,而他自己则先期进入了晋都绛城,坐在晋侯的宝座上等消息。这时候,老管仲就来劝了,说齐离晋太远,秦更是够不着,可他们两家却又是邻居又是亲戚的搞得不清不楚;咱打胜了,日后也管不了,万一败了,或者平手,倒给那蛮秦长了脸了,在晋面前也失了面子,君上还得三思啊……老管仲就是这样,总比别人看得远,想得深。齐桓公信他,一辈子都信他。让这么一劝,也觉得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有点儿犯不上。可寡人的面子呢,霸主的面子呢?老管仲也说了:当然,蛮秦如若真的无视君上,也肯定是要给他些颜色的。于是齐桓公传话给隰朋:蛮秦要是老实,就合军而归;要是不服,就给寡人狠狠地打,把夷吾饶进去都不要紧!

齐国的军队及其杀气腾腾更让秦伯认定了重耳的狡猾和对秦国的不信任。也让他明白了,从今天到“使秦与东方诸侯并列” 的目标之间的路,要比从雍城到绛城的路长得多,也艰难得多。他清楚地记得,永远地记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主动议和。他在心里发誓:这将是,一定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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