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恩怨交织偿旧愿 仁威并举谱新篇(1/1)
当秦军与齐军议和的消息传到夷吾耳朵里的时候,他对跟随自己逃亡的勇将吕甥、郤芮说:“秦不敢与齐争锋,我有点儿后悔跟他们结盟了。”
当霸主齐侯和天子使节共同主持的即位典礼开始的时候,夷吾望着只能站在主持人身后一言不发的秦伯,那股子“后悔” 就不再只是“有点儿”了。“河西八城”的许诺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也就自然退到了可有可无的位置上。
礼成,齐军风风光光地走了。夷吾迫不及待地把跟随自己逃亡的一干臣下封了官位,却再也不提对里克、丕郑等人许下的封赏。要不是丕郑被派去秦国干那趟跟送死差不多的差事,他们可能还对那些封赏的兑现抱着一丝希望。可要是连对有复国夺位大恩的秦国的许诺都要反悔,自己作为臣子还能指望什么呢!
作为晋国大臣,丕郑自己都觉得夷吾毁约的理由可笑,大臣们不同意,说君上流亡在外时还不是君主,没有权力拿祖宗的土地跟人做交易,因此,所说的话也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承诺。我也没办法,不能拂逆众意啊……
秦伯险些没把毁约的信简砸到丕郑脑袋上。要不是正赶上里克被夷吾以“弑君” 之罪处死的消息传来,丕郑的脑袋怕是真要开花了。
丕郑听了消息倒从容了,腰杆儿也直了,说:“君上您看,臣也想必逃不过那‘弑君’之罪了。与其那样,还不如死在秦国。早知今天,还不如拥立重耳公子。君上可以考虑重耳公子了,夷吾是个小人。他身边的人也是!”见秦伯没打断,就又接着劝: “夷吾所倚仗的,无非齐侯的气势和身边吕甥、郤芮一干人。齐侯是霸主,想来不会再眷顾这个小人了,那吕甥、郤芮是武夫,君上让他们来秦国切磋武艺,杀了便是。那时候,夷吾轻轻一碰就倒了……”
秦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可也没想出其他办法。偏又咽不下这口气,就依了丕郑的计,让他回去请吕甥、郤芮来雍城“切磋” 武艺。或多或少,他也感到丕郑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果然,也就打个来回的工夫,丕郑的儿子丕豹就破衣烂衫、浑身是血地跪到了面前,说吕甥、郤芮识破了丕郑的计谋,把他们全杀了,一共八个大臣,八家子老小,一夜之间全都身首异处,只有他一人拼死逃脱了……
这时候,百里奚说话了:君上啊,夷吾虽是小人,可尚能须臾间尽除异己,说明他说话还是有人听的,并非丕郑大夫说的轻轻一碰就能倒的。君上一旦有所行事,齐侯怕也不会干看着自己亲自主持即位大典的君主这么快就被推翻。就算我们能打胜齐国,就算齐国不管,夷吾的力量尚存,那新立起来的晋君也坐不稳。既知坐不稳,又有哪个明白人会去坐呢……
蹇叔又说:夷吾显然小人无疑了,君上又何必急在一时呢;我老头子敢说,他这样的小人,没多少日子就会众叛亲离。那时候,咱再做什么会比现在顺得多……
大概受了秦伯的感召,激烈主战的宗室将领们也开始细细琢磨起两位中原老人的分析来了,也就琢磨了一些道理出来。于是,主战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了,大家似乎都接受了老蹇叔的见解,等着夷吾这个小人自己完蛋。
虽说没有征伐,可秦人在秦晋交界处也没闲着。他们按照百里奚大夫的规划,将秦国的“爰田制”推荐给晋国一些没落贵族和有地的富人。用这种制度有效刺激了这些人名下的农人、奴隶,使收成有了明显增长。土地所有者和耕种者都因而获得了更丰足的收获。秦晋交界的人们就觉得,秦人厚道,他们的办法也厚道。就觉得秦人不像原来以为的那么凶蛮了,就慢慢地有了亲切的感觉了。
晋国高层并没注意到秦国的“小动作”,精力几乎全都铺在中原争霸上。
齐侯立晋的威风让夷吾对“霸主” 的地位产生了无法抑止的艳羡,继而向往,继而萌生取而代之的欲念。为什么不呢,齐侯老矣,管仲老矣,可寡人正当盛年;晋国已然熬过内乱,如今兵多将勇,国力日盛,一点儿不比齐国差。楚国虽也厉害,可毕竟是蛮夷,没资格跟晋这样的天子亲戚争高低。况且,楚子年岁也不小了……在他的如意算盘中,没有什么关于秦国的考虑。在他心里,秦国对自己毁约的沉默已经不折不扣地表明甘拜下风了。巧的是,面对晋、齐、楚三强鼎立的中原格局,秦伯似乎也完全没有介入的兴趣,只是冷眼旁观。以往的经验教训和从百里奚、蹇叔他们那里学来的“中原头脑”,让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学会了冷静和等待。
也许是上苍有意要抚慰秦伯的耐心和隐忍,又或许是想要考验他的老成。没过多久,就再一次地把亦亲亦怨的晋国托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秦穆公十二年(公元前64年),晋国出现百年不遇的大旱,几乎绝收。正狠命恢复家底的晋国一下陷入了空前的饥荒和震恐之境。
不断接到急报的晋侯夷吾还是首先想到了憨直的西邻。一封饱含亲情的求救书信摊到了秦伯面前。秦国朝堂上沸腾起憋了很久的喊杀声:“是时候了,夷吾那小子要垮了,君上,动手吧!” “此时晋国必定人心躁动,可以拥重耳公子,逼晋侯让位!” “晋国的兵士怕是都饿得走不动了,杀过去吧,必定大获全胜!”……秦伯静静听着,悄悄看着一言不发的百里奚和蹇叔。当众人大片大片跪倒铿锵请战的时候,他明白了一向礼仪周到的百里奚和蹇叔默默伫立不跪的原因。当请战者充满渴望地凝视着他,整个朝堂陷入期待的寂静时,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众位莫非忘了,寡人是晋侯的姐夫,秦晋是郎舅至亲啊!”
晋夫人对丈夫做出的借粮给晋国度过饥荒的决定充满感激,主战的秦国众臣也多少有些无奈地收了声。旬月工夫,无数载满新收的粮食,散发着谷香和泥土气息的船只涌入渭水,汇入汾河,停靠在一个个饥饿而充满希望的滩涂、口岸、埠头。温存的渭水戳满了粮船的白帆,清冽的汾河跳跃出欢快的浪花,劫后余生的晋国人心里溢满了感激的热流。“秦人真厚道,把自己的口粮都给咱拿来了。” “秦伯真是个好亲戚,救了咱的命啊。” 摊上秦国这样的好邻居,真是咱的福分呐。”……
请战的秦国臣子们听着这些话,看着晋国百姓像对待神灵一般向他们和他们的兵士叩谢,隐隐约约明白了君上为什么会放弃绝好的攻城略地的机会,又为什么宁可让自己的子民吃不饱也要送粮给晋国。
如果照他们的意思攻打过来,就是占了晋国,灭了晋国,也是乘人之危。那样的话,这些百姓该多么地恨秦国啊。可如今,他们感谢秦国,他们拿秦人当朋友和亲人,多温暖啊。有什么比这份温暖来得更让人踏实的呢,又有什么比整个国家的人心更丰厚的战利品呢……对秦国的义举,晋侯本也是很感激的。可听说了百姓们竟然对送粮的秦军顶礼膜拜,就又有些不自在了。当又听说了死去的申生太子托梦说秦国大仁,让人将其供奉到秦国去的传言,那“不自在” 就变成刺痛和担心了。痛的是,如果说在河西八城的事情上占了上风的话,这一局可真真正正是自己输了。输了最输不起的人心!担心的是,秦国把自己口粮都拿出来了的这份“傻气” 背后的深刻用意。他这才发现———秦伯———自己的姐夫,绝不只是个恃武逞强的军汉,那看似粗犷的胸怀中藏着大得吓人的图谋,藏着鲸吞晋国的勃勃野心!
不能再任由他膨胀了!他想。一定要把他消灭在还没真正长大的时候!
也许是为了公平,或者为了进一步考验秦伯,又或许什么也不为,纯粹凑巧了,决心昭昭却无计可施的晋侯夷吾很快就等到了遏制甚至击垮秦国的机会。
事隔一年,也就是秦穆公十四年(公元前646年),秦国也由于天灾损失了大半收成。已经在公孙枝、百里奚等客卿推动下完全走上农耕经济轨道,但家底仍很有限的秦国陷入了饥荒。朝中就有人议论说不该放弃牧猎,这下可好,草场荒了,粮食又收不上来,等着饿死人吧。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在自家封地废农复牧。本就粒粒可数的粮食不几日就被羊群啃翻了根儿。东边的农人们连羊群都没有,只好成群结伙往晋国跑。眉头紧锁的秦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下决心修书向晋国借粮,想着怎么也能靠着前年的救助之谊讨些安民的吃食回来。
可事实令他大失所望。晋国以“刚度过饥荒,没有余粮” 为由,轻描淡写地拒绝了求助。秦伯只得再想别的办法———杀了几个放羊啃庄稼的和贩卖种子粮的,觍着脸管楚国借了些粮,又抢了戎人几次,还自己带头喝稀的,一脸菜色地总算熬到开春。刚发了免征令,就听说了晋国军队大规模向西集结的消息。
按照大夫虢射等人的建议,不能再容忍自己的国民私自济助、收留秦国难民的夷吾,决心出重兵一举打垮深陷饥荒的秦国,把他们赶回岐山以西,把秦伯的霸城宫当成自己的行宫。他谨慎而周密地做了平生第一次军事部署,在东、南两个方向构筑了坚固的城防,封死了齐、楚的进攻线路,亲自率领优势兵力,浩浩荡荡开向把自己推上君位的秦国,兵锋直指救了晋国无数百姓性命的秦人。
秦伯的剑这次真的像是自己从鞘里蹦出来的,割破了他的袍襟和手指。那袍襟的碎片愤怒地飘起,落向跪成一片的请战者的盔缨。那渗出的鲜血无声地滴落,爬上凝固着杀气的森冷剑锋。他发现,百里奚、蹇叔也跪在他们当中。他知道,所有秦人的心正在和自己的心一起跳动。那无数一起跳动的心汇成烈火,汇成无坚不摧的洪流,燃起永不言败的决心,涌向滔滔黄河和用自己的口粮填饱肚子的敌人。
晋军显然没料到秦军来得这样快,这样凶猛。那些被秦国的粮食救了自己和家人性命的军士骨子里并不愿意跟恩人交战,暗地里也多少对传说中秦人的嗜血善战有几分忌惮。在既不想杀死恩人又不打算白白送死的忐忑中,就显得有几分疲沓和迟滞。所以,当在韩地遭遇秦军,远远看见跃马挥戈的秦伯的时候,他们很自然地放慢了脚步。
听到自己君上传来停止前进的命令,他们像得了救似的松了一口气,直想先就地坐下歇歇脚,盼望着君上再传令说:“算了,回吧。”
从没打过仗的夷吾看着秦军的来势也不免有几分怯。派人传书过去说我带的这些兵打你不成问题的,如果你退回去,咱还是好亲戚。
要是你坚持要打,我是愿意退让的,但这些兵可能不答应啊,你还是好好想想吧。秦伯的话也回得绝:“当初,你想即位,我使了吃奶的力气帮你成事;你缺粮,我勒紧腰带,鞭子抽着让人给你送去;如今,你要打一仗,我怎么能不陪你玩到底呢。”
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管愿不愿意,鼓声一响就得往前冲。两边人潮涌般冲到一处,顿时金戈迸火,血肉横飞。夷吾站在高处,看秦军一个劲儿往前压,一副玩命的架势,完全不顾退路。忽而心生一计,继而手痒难耐,随便向左右交代了几句,领着一队近身卫队就朝看准了能封死秦军退路的一个山洼冲去。
一路只遭遇了小股策应的秦军,被砍瓜切菜似地撂倒了。于是,夷吾信心倍增,冲到最前。正冲得带劲,斜刺里却又杀出一股秦军,人虽不多,可还是让夷吾蓦地扼住了缰绳,求胜的疯劲儿瞬间跑了一半。前方怒目相向的秦军首领不就是秦伯任好吗?
秦伯说: “你胆子不小啊。” 话音未落,人车已欺近三十步。又说:“你当寡人没看到你吗?” 又近了四十步。夷吾这才警醒,横戟驱车迎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听见对方的声音: “该说的都说了,招架吧!”最后一个字其实已经是响在身后了。他没明白,自己的戟怎么就飞了,持戟手的虎口怎么就裂了,只觉背后阴风袭来,腰背似乎遭到雷霆闪电,向前一挺,整个人就飞下车,栽进泥里。堪堪爬起的时候,脸上已溅满了自己军士的热血,四周到处都是晋军支离破碎的尸体。
要不是看到吕甥带着大队人马奔来,他很可能会大哭出来。看着吕甥跟秦伯相拼的兵器溅出的火花,他才知道自己刚刚简直是找死,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吕大夫,杀了他!” 他几乎是在嘶吼。吕甥没有答话,但显然听到了命令,乘隙反手砍倒一名秦国军士,顺手抓起跟那秦兵交战的晋兵,大叫一声,抡起整个人向秦伯砸去,那晋兵发出垂死的惨叫。秦伯一惊,忙侧身闪过,已经刺出去的戈猛地收回,人由于用力过猛,发力过快而歪倒,正迎住吕甥刺来的重矛。随着沉闷的利刃穿甲声,秦伯整个人腾空而起,叶子般飘向车下。吕甥的矛紧随其后,在就地翻滚躲闪的秦伯身侧飞速戳出十几个大洞,泥水扬得能把人埋住。“杀!杀!!杀!!!” 夷吾失声高喊,全不顾自己被糊了一身烂泥。在他眼里,秦伯此时已经跟一具尸体差不多了。
他万没想到,悄无声息奔来连个车都没有,只拿着柴刀斧头的秦军竟一个个、一群群往吕甥矛尖上送,再一片片倒下。没有惨叫,只有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过一声的“君上快走!” “君上快走!!” 那吕甥红着眼杀了百十人,就是挪不动一步。吕甥的马被柴刀斧子砍断了腿,人从车上栽下来时,夷吾知道,秦伯杀不成了。他立刻决定撤退。
可“撤”字还没出口,脚下混杂了尸体和鲜血的泥沼中,忽然伸出一双硬石般的手,一把拽住夷吾脚踝,硬生生把他扳倒在地,摔得头晕眼花。
他来不及叫喊,也失去了挣扎的气力,只觉得被一支坚硬的臂膀死死夹住,双脚磕磕绊绊离了地。耳畔传来阴森沙哑的声音:“晋国君上,跟寡人回雍城受死吧。”
吕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上被秦伯夹走,就是前进不了半步。眼中到处是手持柴刀斧头的秦军尸体,到处都是还活着的秦军飞掷过来的柴刀斧头。活着的已经不多了,可没一个人后退。他杀得手都软了,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最后,终于决定放弃营救国君,在被剁成肉酱之前逃跑。
吕甥一逃,余下的晋军也就跟着逃。国君被擒的消息传开了,晋军迅速形成解体般的大溃败。几乎同时,筋疲力尽的秦军得到了撤回的命令。两国兵马朝着相反的方向越离越远。一面是全无序的溃逃,一面是沉重的归乡,把数以千计正在冷却的尸体留在了韩地的山川原野。
归国路上,秦伯下令表彰那支不知名的敢死队,不料竟没人知道这支队伍的隶属。细查之下才搞清,他们原是岐山山民,中途硬是磕着头要加入的,所以也没发长兵器,更没人觉得他们能起什么作用。
他们说,君上待他们有恩。当年,君上巡猎岐山,他们不知道,饿昏了头把君上带去替换的马杀了吃了。按秦律,罪当斩。可君上没罚他们,还赐了好酒,告诉他们:那可都是些好马,吃好马的肉要喝烈酒,不然要生病……君上还跟他们一起吃喝,全然没有怪罪。他们感激君上的不杀之恩,更感激那烈酒般的情谊。他们愿意为君上去死……这么一说,秦伯隐隐约约想起有过这么回事。良久,他发出一声长叹,没再说什么。在他心里,祭奠忠勇山民可以先放一放。最难办的,也是最急着要办的是怎么处置后面囚车里的小舅子。
快到雍城的时候,秦伯基本想好了———夷吾不能杀。连小舅子都杀,谁还敢再跟他秦国来往呢。何况,不杀,或许还能获得些利益;杀了,就只剩下可能无休止的征伐了。在百里奚“定西戎以为本” 的策略变成现实之前,秦国还经不住长年的战争。主意定了,还缺个下台的台阶,好不容易把夷吾抓来了,底下一干将领就等着以血祭祖了,一下子又说不杀,算怎么回事呢!
他打心眼儿里感激自己的夫人,也就是夷吾的异母姐姐。要不是她穿着一身丧服,披散着头发,光着双脚孤零零地在雍城东门外跪迎,他还真一时找不着别的台阶可下。晋夫人(穆姬) 哭着说: “怎么说也是自家弟弟,毁约、趁危发兵都是他的不对,可看在两家、两国亲情分上,还望君上留夷吾弟弟性命。相信他也知错了,一定能悔改的,自己了解这个弟弟……当然,如果君上坚持要杀他,也没什么不对。
那样,自己就既无法面对跟君上的夫妻关系,也无法面对自己的母国和臣民了。夷吾弟弟早晨死,妾就中午自戮,夷吾弟弟中午死,妾也绝不会活过黄昏。全凭君上……”
这一哭一跪,凯旋的秦军里就有人心软了,就也跪下给刚刚还憧憬着将其杀戮肢解的俘虏求情了。那时候的人们远比现在的人更容易原谅别人的过错。特别是普通的军民,特别是还质朴着的秦人。
秦伯一剑劈开囚车,揪下夷吾,往夫人面前一推,说:“跟你姐姐相聚一下吧,寡人少时再来找你算账!” 晋夫人明白,这就是免死了,赶忙一把将夷吾搂过来连连叩头谢恩。秦伯也没管她,兀自奔了霸城宫。
夷吾受了伤,又没吃没喝颠了一路,连病带怕一头倒进姐姐的寝宫,个把月才缓出个人模样,所以也并不知道周天子派使节为自己求过情,更不知道秦国君臣和姐姐如何商定自己的命运。姐姐来告诉他的时候,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随时可能丧命的地方。所以,姐姐说的,他全然认同,全然应允。姐姐说:“秦伯是念着亲情的,不然,战场上那一家伙就早把你劈成两半了。你简直昏了头,跟他打架,他家就是打出来的,打了几百年……赶紧把许的城池给了,拿你儿子圉来换你……”
平心而论,这个条件比夷吾自己设想的低,所以,他打心眼儿里认同了姐夫的厚道,很有诚意地履行了。厚道的姐夫没亏待他,风风光光送回国不说,还把最宠爱的女儿怀嬴(秦穆公之女先嫁于晋怀公姬圉,史称怀嬴)嫁给自己的儿子圉,让当人质的儿子在秦国有了主子的感觉。那圉是他定的储君,这样一来,等于两国亲上加亲了。也就是说,姐夫并没打算跟他撕破面皮。
夷吾发诏向全国臣民检讨自己的错误,说了晋秦永结盟好的话,并表示自己不配做国君,大伙儿另立新主吧……于是臣民就很感动,就原谅他了,到底是自己的国君、主心骨啊。大臣们劝:“您还是继续履行君上的职责吧,我们都会帮您,咱再从头来!”于是他下决心做个好国君。一下变得勤奋而谦逊了,不仅能听得进臣下的谏言,还下令全面吸收秦的爰田制,又大力推行平时务农,战时为兵的“州兵” 制度,大大激发了晋国百姓的劳作热情。很快,地广田丰的晋国就呈现出了繁荣的大国气象,直追先君在位时的鼎盛阶段。
得了河西八城的秦国此时也已俨然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化外之邦了。
他的国界到了黄河边,铮铮东望的强弩可以射穿岸边草人身上的铠甲,就地打造的几百只战船随时可以升帆东渡。虽然,在周天子的朝会上还没有秦伯的位置,那些有位置的诸侯也还是称其为“蛮秦” 和“嬴夷”,可谁心里都知道,这蛮夷的嬴秦已经从牧马边民变成了事农的邻邦,也已经从卑微的奴隶变成了不可一世的胜利者。
当称霸一时的齐桓公,以谁都想不到的悲惨方式死去的时候,鬓发已现出丝丝花白的任好再次把目光投向滔滔黄水,投向彼岸的浩浩中原。对此,秦伯心里是有数的。随着生命中第五十个年头一天天切近,他越发觉得时间紧了,也就越发想趁着还没老去,为秦国,为子孙创下丰厚的基业和发展的本钱。已经不得不拄着拐杖行走的老蹇叔来泼冷水,说往东就得先挫败晋国,可晋国正在日益强大,比起韩原之战时更加难啃。况且,这些年两国一直交好,未来的晋君又是您女婿,这种关系是不好轻易打破的……八十多岁的百里奚也劝:“还是坚持定西方针,不要轻易动摇。试想,西戎比中原诸侯要弱,我们这么些年了还没真正有什么收获,贸然东进,结果未必很乐观啊。秦国还得蓄积力量,还得稳稳当当地自己先打好基础……”秦伯有些不爱听,觉得他们都太老了,一点儿激情都没有了,就知道一味守成。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公孙枝、丕豹他们的说法:跟晋国倒也先不忙大打,可以试探着碰一碰。既是看看他们的态度,也是考察一下实力,另外也能练练兵。中原诸侯间小打小闹不断,并不见得就能真正败坏联盟联姻的关系……这论调和着女儿怀嬴日渐消瘦憔悴的容颜及其衍射出的跟晋国公子婚姻生活的不愉快,在他心里叠加成了难以按捺的行动欲。他问女儿: “成亲几年了,怎么还没有个孩子?” 女儿说:“您就别问了……” 女儿的话少了,我那如太阳般灿烂的女儿眼看就变成怨妇了。你晋小子有点儿过分了,寡人真得给你些颜色看看了……
他花了些气力统一臣下们的思想,直到蹇叔、百里奚也点了头,才真正开始行动。秦穆公二十年(公元前640年),由白乙丙率领的秦军大模大样地在秦晋两国的夹缝中摆开战场,轻而易举消灭了晋国安在秦身边的两个属国梁和芮,形成了秦晋全面接壤的格局。
对这个行动,周廷没有反应,晋国也没有反应。只有留在秦的晋公子圉有反应。他向秦伯抗议说梁国是其父夷吾生母故国,没有理由就兴兵讨伐,有悖秦晋交好的原则。伐就伐吧,还一举灭掉,有点儿太不够意思了吧……秦伯一看这小子就来气,说你老子还没说话呢轮得着你在这儿质问寡人吗?到你姑母那里好好问问你为什么在这儿,再来跟寡人讲话。噎得年轻人没了对应,回去拿妻子撒气。怀嬴对那几乎等于强奸的对待并没声张,自己默默洗净身体,整好衣衫,没事人似地去看望父亲。她告诉父亲:自己的丈夫看晋国日渐强大,很想回去呢。又回过头对丈夫说,我君父问你是不是想回国。丈夫说当然,换了你不想吗?她就说,不是换我,是换你君父。我来帮你准备书具,你这就写信问问你君父,愿不愿意拿他自己来换你……这么一说,圉就没词儿了,也就没敢再拿妻子出气,心里却更愁了:可不是吗,谁愿意来换我呢。甭说君父,就是哪个弟兄,哪个臣子,也八成是不愿意的。时间长了,他们都能把我忘了。到最后,怕也就是老爹还记得我了。要不是怕我吃亏,老爹能咽下白白让人一下灭了两个属国这口气?爹啊,您怎么不趁秦国欠您人情把儿子要回去呢。回了晋国,我要好好整治整治这妇人,让她光着屁股跪到天亮,让她哭。您说,哪有女人不哭的。我就不信,他秦国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就没有眼泪!
他还不知道,君父没及时要求用那两个属国赎回自己既不是因为不心疼儿子,也不是怕搞不成,更不是简单的疏忽。他励精图治、殚精竭虑经年的父亲此时正卧在病榻上,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地算计着剩下的日子。韩原之战受伤的身体其实一直都没恢复。被姐夫秦伯扳倒之后,头脑就一直时不时发作震痛。痛得茶饭不思,痛得浑身抽筋,耳鼓里总是震响着无数垂死的惨叫。吃了又吐出来,吐得心慌慌的,吐得周身酸疼。眼看瘦成一把骨头,什么药都吃了,就是不见半点儿好转。
夷吾浑浑噩噩躺在榻上,隐约记得秦国发兵了,但并没打过来。
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那在秦国的儿子。该把他叫回来了。他手里有秦国公主,他在秦国几年,比晋国任何人都更了解秦国,这位子怕也只能传给他了……
他趁着两次发病间的清醒,向吕甥交代了想法。十几天后,扮成小贩的晋国密使在雍城一处茶棚把写有只有姬姓贵族能看懂的密文的羊皮交到公子圉手上。三天后,圉消失了。怀嬴到处找不到,就上报了秦伯,说可以肯定,他偷偷逃回国去了。
刚刚得知晋君病重的秦伯吃了一惊,心下凉了半截———夷吾怕是不成了。圉逃回肯定是去争位了,这个“逃” 字跟弃妻的事实都表明,随着夷吾咽下最后一口气,秦晋之间的关系和基于这种关系的平静马上就会被撕碎。而走脱了圉的秦国也再没什么可以抑制庞然大物的晋国的政治本钱了。
秦伯心里乱极了,理不出个头绪,真想找那两个老家伙商量一下。
他看看还跪在面前的女儿,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多美啊,这如云的乌发。“伤心吗?” 他问女儿。女儿说: “不。一点儿都不。他走了,女儿解脱了。”秦伯明白了,证实了女儿跟圉的婚姻是个错误。无论之于女儿的幸福,还是之于两国的关系,都是个错误。他说:“为父对不住你啊……如果让你选,你愿意嫁个什么样的人?” 女儿说: “女儿没有选择,今后就当没有过这个丈夫,没有过这场婚姻,终身侍奉父亲。”“那怎么行,女人总要嫁人的。”他说。女儿就说:“要嫁,就嫁个老成持重的,嫁个懂得尊重自己的,哪怕他是个贩夫走卒,哪怕他已经是个老头子……”
似乎暗夜里忽然点亮了一豆微光,秦伯的心绪一下被“老头子”
三个字拽向了一个似乎越来越明亮的方向。他扶起女儿,拥到身边,认真地看着这个坚强的孩子,说:“我女儿这么年轻貌美,怎么能嫁老头子呢?”怀嬴让父亲看得有些害羞,就说: “跟您开玩笑的,不打算再嫁了。”秦伯就说:“胡扯,这么年轻,哪能不嫁。寡人一定给你再择佳婿。”沉吟良久,他又说:“你要是真的不嫌弃老头子,寡人还真就能给你找个好老头子,一个好得天下无双的老头子。”
到了这会儿,怀嬴还以为父亲是在说笑。可秦伯脑子里却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儿对不住女儿,可这确实是个好想法,好得实在舍不得连试都不试一下。不过,他也拿定了心思:要是女儿不愿意,哪怕有半分的勉强,就打消这个念头。
他清清嗓子,鼓起勇气,看定女儿,很郑重地说: “寡人没有跟你说笑。那个老头子,他的名字叫重耳。”
秦穆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37年),晋侯夷吾病逝,谥为“晋惠公”。从秦国逃跑的公子圉即位。与此同时,秦国君臣也确切获知了晋国流亡公子重耳的下落。
自申生被诬陷自杀后逃出晋国,这已经是重耳在外漂泊的第十九个年头了。一路上,他尝遍人间冷暖,也深切了解了各诸侯国的情况。
当被以盟国公子身份迎进楚国郢都的时候,还没去过的有分量的诸侯国就只差一个秦国了。但是,自从秦国的公子絷找他谈回国即位的事情的时候起,他其实一刻也没停止过对这个蓬勃崛起的邻居加亲戚的关注。所以,当在楚国朝堂上见到代表秦伯“迎接亲戚去作客” 的秦国重臣公孙枝时,他并没有多少惊奇。他,还有秦伯,以及所有秦国大臣和自己身边的臣子,甚至包括楚王,都不是小孩子,都知道这些年晋和秦之间发生了什么,也都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虽然,他也还是有些无奈,有些不甘。可他更清楚,自己老了,恐怕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了。至少,那莫须有的“别的” 机会绝不会像今天的公孙枝,以及他背后的秦伯那样来得这么快,这么主动。
所以,重耳决定抓住这很可能是平生仅剩的一次机会。所以,他愉快地接受了赴秦“访亲”的邀请,还当着楚王的面问了很多姐姐的情况,一副久久思念的样子,不露声色地给了老奸巨猾的楚王风风光光把自己这个浑身是非的贵客送走的理由。
带着楚王昂贵的馈赠和作壁上观式的问候,重耳踏上了秦的土地。
当被以国君之礼迎进雍城,迎进霸城宫后,他并没急着去看姐姐,而是堂而皇之坐了姐夫秦伯摆下的国宴的上座。
那是一场十分富有戏剧性和文化氛围的宴饮,也是一场唇枪舌剑的外交会谈。老成持重的秦伯深深知道,重耳不同于夷吾,更不是公子圉。重耳是君子,没那么功利。重耳很骄傲,所以要给足他面子。重耳也懂得,一切亲情热烈的背后都藏着深远的图谋。重耳更懂得,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表现得高雅矜持。于是,先是秦伯吟诵天子欢迎诸侯来朝时惯用的《采菽》,重耳的随行赵衰就选了一首《黍苗》让他回应,秦伯马上以《鸠飞》接上,他就又赋一曲《河水》……俩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把在座的秦国悍将们听得险些打起瞌睡。而百里奚、公孙枝等中原客卿和重耳身边的随臣却都和着拍子,越听越得意,越听越舒展。那些诗词就不多述了,总归是些难懂的古话和很早很早的典故。咱用最直白最老百姓的方式破译一下,他俩你来我往的弦外之音,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秦伯说:咱虽是郎舅关系,可如今主动权在我手上,我就得压你一头。日后若助你成了事,晋国就得是我秦的附属。
重耳就答:今天的我孤苦飘零,要不是姐夫你帮助,我就好似那快要干死的禾苗。您就是让禾苗成长的雨露啊。禾苗对雨露的依赖难道还用怀疑吗?
秦伯:行啊你,会说话!这忙我帮了。
重耳:那再好不过了。你会看到,重耳执国的晋之于秦就像流水之于大海……
秦伯:如此便好,你就准备干一番大事业吧……事情算谈成了。但严格讲,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谈判。通常,我们叫做“谈判” 的活动必须建立在一个最最基本的条件上,那就是“对等”。可今天的秦伯和重耳不对等。对此,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占了上风的秦伯很惬意,喝了不少酒,还借着酒力半开玩笑似地把五个美女派去了重耳的寝处。而很有些憋屈的酸涩的重耳也喝了不少,越喝心里越憋屈,越自叹自怜。所以,回到寝处的他没半点儿欢喜兴致,也就不经意地对那伺候洗脚的女子很不客气地做了个“下去吧”的手势。那被甩的女子很不高兴,端起洗脚盆气哼哼往外走,到门口定住,斜过脸说:“我当公子何等高士,却也不过如此。” 重耳听了,不禁冷笑。心说你一个小侍女好大口气啊,就算你们君上在我这儿占了上风,也轮不着你颐指气使的啊。女人又说: “你笑什么,秦、晋本是比肩邻国,我怀嬴虽侍候着公子,却也还是秦伯的女儿,莫非就低你一头!”
“轰”的一声,重耳的脑子差点儿没炸开。她是谁?秦伯的女儿?
秦伯让他女儿给我端洗脚水!这、这,到底是练达的老男人,反应迅速,忙不迭赤脚奔过去,抢过洗脚盆,纳头便拜,说: “重耳酒后失态,不识公主,罪过罪过。公主责备的是,漫说您,所有秦人都是重耳的恩人,都不应慢待,请公主责罚。请公主责罚!我这就去向秦伯谢罪。这就去!”
看着窸窸窣窣整理衣冠准备去找父亲磕头赔罪的老头子,怀嬴笑了。这一笑,心里就暖起来———要是换了公子圉,这会儿准会说:“你去让你老子来拧下我的头啊,你去啊!” 这一笑,重耳就僵在那儿了。
她就说:“去什么呀,他早睡了。” 她就把他往回推: “开玩笑呢,看把你认真得……”这一推,就觉得这老头子的胸膛真硬实,手就软下来,嘴上也软下来:“看,脚又踩脏了,我再去打热水来洗……”
“这孩子嫁过当今晋侯。” 翌日,秦伯跟前来谢罪的重耳说, “她自愿去侍候你。我秦国没那许多高低贵贱的规矩。若非嫁过,嫁的还是你本家侄子,寡人都想把她许配给公子……”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住,悄悄观察重耳的神色。重耳的脸秋水一样平静。他于是又说:“这孩子不懂事,跟寡人说过想要终身侍奉公子的话,寡人未允……” 重耳的脸还是秋水一般,心里却已经翻起浪头,而且,越翻越大,越翻越猛。那浪头让随臣们的一句“取其所弃,以济大事,不亦可乎” 抚平了,进而迅速变成了一个锁定计划,变成了主动向秦伯求亲的举动。
直到这时,重耳才去看望了姐姐。由于姐姐出面,秦伯非常“勉强”
地答应了求婚,附加上了“弃妇再嫁,不宜大张” 的条件。随即,一场弃“六礼”于不顾的俭朴婚礼迅速在霸城宫举行。唯一的余兴节目是翁婿二人并肩检阅驻扎在雍城的秦国军队。
正当重耳被盔明甲亮、血脉贲张的秦国雄师激起从没有过的复国情绪的时候,从霸城宫匆匆赶来的宫人向秦伯报告了刚得到的消息———新即晋侯请诸侯传话给流亡在外的晋宗室和臣下,限三月内归国,听候发落,逾期不归者死。秦伯听了,当场乐出了声,心想好你个小家伙,真不知天高地厚啊。重耳听了则差点儿没气晕过去。秦伯就劝:“甭理他。人活一世,怎么也得风光一下啊。咱做长辈的要给人家机会表现。别忘了,还有个温情脉脉的新娘子等着你呢。等开了春,这帮兵士吃饱了养足了,寡人陪你一起去晋国‘看望’ 那小子。十九年都等得,莫非只在新婚燕尔这一刻吗?”
转年,也就是秦穆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 春,秦伯亲自率领重兵,拥着重耳、文嬴(怀嬴后嫁于晋文公重耳,史称文嬴) 夫妇渡过黄河,举手间击溃了星星点点的晋国守军,攻占了晋国的桑泉和臼衰,围困了令狐这个地方,与晋军主力在庐柳相遇,摆成了对峙姿态。
见到重耳旗帜的晋军主将不敢冒失,一边跟秦军交涉一边派人回都城请示下一步怎么办。晋侯的消息还没等到,倒先让公子絷几句话给说懵了,稀里糊涂地就往后退,退到郇城(今山西临猗西) 才又停下脚步。妈的怎么国君连句话都没有,到底打还是不打啊,再耗下去,军心可就动摇了!
就在晋军最忐忑的时候,狐偃代表重耳来了,向晋军将领们宣读了重耳的诏告。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孔武军人们是听不懂的,可他们听懂了最后那一句“逆我者死”。再看看秦军的架势,再想想韩原之战,就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随着这一跪,重耳步向晋军大营的路铺平了。当日,狐偃与秦、晋两国军队的主要将领就地盟誓,拥戴重耳即君位。翌日,晋军依盟接受重耳指挥。五天后,重耳和秦伯并肩来到了晋都绛城城下,背后是他们的千军万马,面前是跪迎新君的吕甥等一干重臣。
重耳问:“圉呢?”吕甥答:“畏君上之威别居去了。” 重耳驱车近前,照着吕甥的头顶就是一鞭子。抽得三军心里都不由得发颤。接着,又是一鞭。
抽到第九鞭时,吕甥终于颤颤巍巍又开了口:“圉公子,别居……别居去了高梁。”重耳缓缓垂下持鞭的手,一松,那鞭子就掉到了吕甥面前。吕甥拾起来,深深叩头,静静听着潮水般涌进城去的车马声。
三天后,在高梁圉的秘密居所,吕甥亲手用那根鞭子勒死了自己曾立誓死命相保的国君。当他抱着当儿子一样看待的圉的尸体踉跄出门的时候,迎面来了晋侯重耳的使臣,宣布承认圉的君位,谥为“怀”。是夜,吕甥亲手埋了圉,揣着写有“先君怀公” 字样的灵牌,踏上了返回绛城复命的路。路上,这个杀人如麻的硬汉平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重耳坐上宝座的第一件事跟他的弟弟夷吾如出一辙,就是先封赏跟随自己逃亡的臣下。不过,他还多做了一件事,就是惩罚当初把自己逼出国门的帮凶。作为儿子,作为君主,也作为天下闻名的谦谦君子,重耳不能谴责自己的父亲,可又不能不把自己十九年所有的惊恐、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屈辱找个发泄的去处。于是,那帮当初奉了老晋侯献公的命追杀他的人们就只好自认倒霉了。其中有个叫“披” 的寺人,当属罪大恶极,却偏偏捡回了一条命。因为在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向重耳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吕甥他们是假意拜服,其实正在策划杀死君上的计谋呢。重耳本不信,可当听到披“我只是个受过腐刑的废人,君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个执行命令的工具。所不同的,仅仅是比别人执行得更认真、更彻底而已” 的自我表白后,就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当远远看见自己寝宫冲天的火光时,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搂紧不知所措的文嬴。那火光让他明白了,刚刚坐上去的君位还远没有稳固,纷纷跪倒在面前的臣子中还包藏着要命的祸心。
秦伯在秦晋边城王城见到重耳和女儿的时候,倒好像并没多少担心,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个把逆臣作乱,小事一桩。他们杀了你,还能立谁呢?”重耳就答: “还有个公子雍。” 秦伯捻捻胡须,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似地说:“那就好办了……”
接到秦伯的来信时,吕甥、郤芮及其亲信已经在往秦国方向追杀重耳的路上了。秦伯在信中说:跟当初立夷吾一样,他现在发现立重耳也是个错误。他不愿意让错误重演,希望能帮助晋国立公子雍。雍现在已经在他这里,请你们来共同商议废立的步骤……其实,并不是那么可信。可吕甥等武者出身的人当时并没生出多少疑虑。特别是吕甥———韩原之战和秦伯的交手使他对秦伯本人建立起了一种武者之间的钦服与信任。所以,当在王城见到秦伯的时候,他居然还在心底生出了几分亲切感。当秦伯让他们叩拜新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跪下了,就低下头虔诚地叩首了。抬起头,看见眼前的“新君”,还是拿鞭子抽自己的重耳,他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虎狼一样的秦将闪电般切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他没有一点儿反抗。砍头的刀落在脖子上的一刹那,他终于紧紧咬住了落在地上的“先君怀公” 的灵牌。或许,对他来讲,找回这枚小小的灵牌,比保住自己的性命要重要得多。
随着吕甥、郤芮一干人的头颅落地,重耳悄悄松了一口气。当再次在秦伯派遣的三千精兵的护送下进入绛城的时候,重耳没再拿鞭子抽任何人。身后扬起的烟尘似乎把过去的重耳和今天的晋侯分成了两个从来都不曾相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