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风波(1/1)
原金宝屯胜利农场浙江知青 周鸿奋
周鸿奋 男,1950年9月出生于浙江慈溪。1969年6月支边到内蒙古金宝屯胜利农场三营,曾任猪号副排长。1972年12月参军在总后勤部281部队四大队一连;1975年3月退伍回胜利农场三营任政工干事;1976年8月至1979年3月,任胜利农场武装部干事。曾参加哲里木盟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任副组长;参加哲里木盟军分区武装干部训练队、科左后旗民兵工作检查组。1979年4月返回慈溪,曾任慈溪市木材公司家具厂副厂长。2010年9月退休。
到胜利农场的第一个秋天,我被分派到一个较为轻松自在的工作——看青。我与浙江知青许松禄两人为一组,看护的地块是农场三营与平安公社的交界地水渠大堤附近,重点是与七十二天地大队隔堤相望的29、30和31号地块。这三个地块种的全部是玉米,我们的任务就是看住这几个地块的农作物不被附近的老乡偷窃,防止被老乡的牲畜糟蹋,阻止老乡到农场的地界打柴草。
对于整日被农活搞得筋疲力尽的知青来说,这不愧是一件快活的工作,从接受任务那时起我就感到很兴奋:一是暂时可以不参加繁重的农田体力劳动,二是看青是一件自由自在、轻松又有趣的工作,每天的任务就是沿着水渠大堤来回巡逻,没有具体的数字指标,工作压力不大。就这样,我和许松禄当上了三营的看青员,成为庄稼的守护神。
每天上午,我们看青巡逻的路线是走过三营的菜园子,路过粮库,走在由白杨树组成的防风林中的小路上。那又粗又高的白杨树,静静地矗立着像剑一样刺向蓝天。它那像手掌一样大小的叶片层层叠叠地把树与树之间的空间全部填满,几乎不留空隙,阳光很难穿透它。早晨的防风林里,静悄悄地几乎没有声响。在初秋冷漠的天空下,辽阔的田野寂静无声,炎夏已经悄悄地溜走了。晨露有点寒意,一阵微风吹来,成熟了的玉米发出沙沙的响声。那由绿变成红色的高粱头,显得沉甸甸的,顺着风势来回摇晃,瘦瘦的高粱秆儿似乎有点支撑不住了,东倒西歪了一大片,引来了一大群麻雀,在那上面尽情偷食。突然静静的树林中响起扑楞楞的响声,那是我们的脚步声吵醒了几只乌鸦,它们不情愿地飞离了树林。我感到脚下有点儿凉意,低头一看是露水打湿了鞋面。原来是27与28号地当中的林带平时走的人很少,所以路两边的草向路中间延伸,几乎盖住了路面。那露水落在小草上面,像一滴滴闪亮的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林子的尽头,走上大堤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农场的地与平安公社的地被大堤东西两边分开,是那样的泾渭分明。农场的地就像是块放大了的豆腐干,方方正正,整齐划一。那高高的杨树林带,像绿色的带子,中间是一望无际的种着玉米、高粱、大豆等作物的田野。眼前的情景和以前见到的虽然一样,却有着不同的感受,这或许是由于工作任务不同的缘故吧。以前我们在地里干活,弯着腰挥动着锄头,一步一步移动,铲完一垅地早已累得满头大汗,累得直不起腰,随便找一个地方,丢掉锄头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抓紧休息,哪里还有心思观看周围的景色。而今天不一样了,慢步走来,精神放松,心情也随之愉快起来。看着那在金色阳光照耀下,随风起舞即将成熟的玉米、高粱,内心觉得格外喜悦。
我们顺着大堤往南走过28和29号地,来到了30号地头,这里是与七十二天地大队交界的地方。向东望去,只见七十二天地的村道两边,排立着低矮灰色的农家土房院子。每家的屋前都用高粱秆当篱笆,围成一个很大的院落,里面种上茄子、西红柿、黄瓜、豆角之类的蔬菜供自家食用。村道上大群的猪、鸡、鸭在自由自在地游荡,偶尔也有几头小毛驴参与其中,只是很少见到有村民走动。有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冒出缕缕青烟,在阳光下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落在植物叶子上的露水经太阳一晒,都变成了水汽,慢慢往上升腾,往远处看有点雾蒙蒙的感觉。我们走得有点热了,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坐下来休息。许松禄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两根指头长宽的小纸条,左手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住,右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些烟丝,放在纸条上,两只手拿住纸条轻轻地一卷,卷成一个喇叭状,用舌头把另一边舔几下,再用手指轻轻一抹,喇叭烟就制作完成了。他把小头叼在嘴里,喇叭口用火柴点着,猛吸一口,那呛鼻的土烟味就出来了。那是东北人常抽的自制土烟,商店里现成的卷烟他们嫌劲小,没刺激。抽烟的人都有一个用布缝制的袋子装烟丝,开口的一边用线绳做活口,要烟丝的时候用手指头张开,拿出烟丝,再拉线绳,口就收紧了,然后把它别在腰带里面。这就是人们说的烟袋子,男人必备的行头。有的人的烟袋子还绣上花,那是大姑娘送给心上人的。有的大姑娘自己腰上也别有一个烟袋子,那就是东北的三大怪之一的“大姑娘挂烟袋子”。许松禄还没有另一半,自己又不会缝,所以只好把烟丝装在衣服口袋里了。那时我也学会了抽烟,可是我不抽土烟,我抽的是二角九分一盒的迎春牌香烟,没有烟瘾,一天抽不了几支。我俩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没话的时候望着远方的天际,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我们坐了好一会抬头看看天,太阳快到头顶了,我说快到晌午了赶紧回吧,于是我们起身走回营食堂吃中午饭。
午饭后休息片刻,我们又照例出发看青。这次换了路线,是从马号旁边通向鸡鸭号的那条路走的。原因是鸡鸭号北边有一个果园子,园里的沙果快要熟了。从远处往果园看,那一棵棵沙果树,互相紧挨着,密密麻麻。只要走进果园,十步之外就会看不见人影,分不出东南西北。那挂在树枝上的沙果有乒乓球那么大小,已由青变红,发出诱人的果香。绿叶红果,这景色实在迷人。我们期盼着看果园的人不要出现在进园的路口上,好让我们顺利进去摘几个沙果尝尝。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吃到水果了,真有点馋了。然而很使我们失望,路口果然有看果园的人坐在那里,好像是故意看着我们俩似的。我们只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们身旁走过,看也不看果园一眼,嘴里却是一个劲地咽口水。路过鸡鸭号,走上大堤,照例是顺着大堤往南走,也没发现什么情况。其实,根本发现不了什么情况,试想这么大片的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进去几个人,哪里看得出来,即使藏着千军万马,你也很难发现蛛丝马迹。
关外的秋天,与我们江南的秋天相比有很大的差别。江南的秋天,仍是燥热,太阳很毒,蚊子又多,人身上还要长痱子。而这里根本没有这种现象,太阳虽然悬挂在头顶,但不那么刺眼,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像水一般清澈。太阳照得明亮而温暖,树林中小鸟的歌声和路边草丛昆虫的唧唧声充满在空气中。各种各样无名的小草野花争相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它们要赶在秋天结束之前结出种子,落到地上等待来年重新萌芽延续生命。
行走在这美丽如画的原野上,我们似乎忘却了自己身躯的存在,我们年轻纯洁的心灵,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忘却了往日的烦恼和思乡之情。我们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美丽动听的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的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我们躺在大堤向阳的斜坡上,身下垫着成捆的柴草,那是别人割好堆放在那里的,软绵绵的,那一股浓烈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令人心旷神怡。眼睛渐渐地朦胧起来,我仿佛真的回到生我养我的江南水乡,回到了父母身边,来到了兄弟们中间,与昔日的同学手拉着手,叙述着阔别之情。突然间,同学猛的抽回了手,我一下失去重心,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人就醒了,原来竟是睡着了,身上被太阳晒出了一身汗。从梦中的家乡回到现实的青纱帐,抬头看天,好像天不是那么蓝了,看农田也不那么美丽如画了。偌大的田野里,只有我和许松禄两人,显得那么孤单,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惆怅。这回真的是想念父母和亲人了,然而远隔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才能重聚?我们支边来到这里,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干什么来了?我们的理想是什么?心灵深处的困惑,谁能解答?无法解答。我随手扯来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识地剥弄着它,一瓣又一瓣、一朵又一朵,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低沉委婉的旋律,“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远方的人们想念恩人……”唱着这首歌,向南遥望,不觉潸然泪下。
日复一日迎着初升的朝阳,巡视在农场的东大堤上,渐渐地失去了当初的那股兴奋劲儿,感到有点乏味单调了。随着秋意越来越浓,玉米秆由原来的深绿渐渐变得枯黄,失去了生气,叶子完全垂落下来,小手臂大小的玉米穗紧贴着玉米秆,预示着又是一个丰收年。原来坚挺的高粱头完全变红了,也微微地低下了头,高大的白杨树,干枯的叶子在阵阵秋风中响起一阵瑟瑟的声音,飘落在地上,整个树干显得光秃秃的。
各个农业连队已在发放镰刀、箩筐之类的秋收工具,种种迹象表明,秋收就要开始了。我和许松禄也领到了镰刀,我们拿着镰刀无意识边走边砍,这儿割几棵草,那儿砍几枝柳条,听到附近草丛里有鸟儿叫声,就把镰刀用力往草丛扔去,企望能打中鸟儿,可总是一无所获。慢慢地我对这小小的镰刀产生了一种兴趣,我从毫无目的地乱扔到有意识加以一定的动作,用大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捏住镰刀的刀背,镰刀的把手朝前,身体与镰刀成垂直状态。用力向前劈出去,这样镰刀转着圈平面向前飞,最远可飞到三十米左右,而且在落地的瞬间,那刀刃正好能落在目标上,划上一道口子。虽然说不上百分之百的准确,但也有百分之五六十的把握。我常为这样的把戏自我陶醉,但就这一小把戏,却带来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秋收快到尾声,所有的作物都被割倒,玉米穗、高粱头都一堆堆地排放在大地上,就等着拖车往场院里拉运。这来之不易的丰收果实,一不能被不法分子偷拿,二不能被牲畜糟蹋,这就需要我们看青人员格外警惕。每天我们都在规定区域进行巡逻、仔细查看,总能看到苞米被牲口啃过的现象。可是大白天什么情况也没有,莫非是老乡利用我们早晚不在岗的时候,偷着放牲口出来?为了弄个明白,一天我和许松禄约定起了个早来到30号地的东头。果然看到有几头猪在我们的地上乱拱乱啃,其中有一头很大的老母猪。我们真的是很气愤,心里想:这些人太不应该了,存心放牲口来糟蹋我们的庄稼,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教训一下。我和许松禄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分别从两边包抄过去。那些猪似乎做贼心虚,稍有动静,它们就竖起耳朵抬起头注视我们。没等我俩走近,它们早就跑得老远了。只有那头老母猪,好像是不在乎我们的出现,依然低着头,享受它的口福。我心里骂道,“好个畜牲,真够大胆的!”看看还有不到二十米远的距离,我和阿禄同时停住脚步,一扬各自手中的镰刀,转着圈儿飞向了老母猪。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平时练得好好的小把戏,这回却出师不利。那两把镰刀,不是刀把碰在老母猪身上,就是刀背落在老母猪背后,那笨拙的老母猪根本察觉不到什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下,继续它的美餐。我们越发生气快速向它靠近,直到它的跟前,这家伙才不情愿地使劲哼了一下,猛地跑开了。只见它不往家里跑,而是向农场地里的深处跑。我和许松禄不约而同骂了一声,今天一定要狠狠收拾它。我拿起镰刀又一次用足力气,向它身上劈去。可是镰刀依旧落空,它依旧不理不睬,等我们走近它才跑开。这样三番五次,倒把我们自己累出了一身汗,可那头老母猪依然我行我素,似乎在戏弄我俩,仍在离我俩三十米远的地方,悠然自得,哼哼唧唧,一会儿啃几口玉米,一会儿拱一拱玉米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我们。我和阿禄稍作休息并商量策略,我们不再从两侧进攻,改从猪的身后向它进攻。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迅速绕到它的身后,紧走几步,两把镰刀同时出手劈向老母猪。这回刀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它的身上,老母猪尖叫着慌忙逃窜。可是没跑多远,它又停了下来,原来它的皮毛太厚,小小的镰刀碰在它身上无碍大事。我俩没有气馁,拿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非要把它整趴下不可。就这样,我们的镰刀一次又一次猛烈地向老母猪砍去,渐渐地它的身上出现了血迹。此时这家伙方才领教到我们的厉害,落荒而逃,逃往七十二天地大队的方向。我们不依不饶,几次都把它赶了回来,连赶带砍,一直把它整得口吐白沫,直喘大气。看样子这回老母猪该累得差不多了,因为连我们自己都快跑不动了,驱赶的动作也渐渐地慢了下来。没想到老母猪垂死挣扎又一次发力,不顾一切地向我冲来。它凶猛的动作令我害怕,不敢正面拦它,侧跑了几步,然后将手中的镰刀狠狠向它劈去。只听得一声吼叫,那老母猪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冲上大堤朝它家跑去,逃跑的路上留下了点点血迹。我赶紧跑上大堤向远处望去,见那镰刀还挂在它的肚子上,估计有三分之一的刀刃扎进它的肚皮。它跑到村口的时候,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拐一拐,东倒西歪,最后慢慢地倒下了。
此时的我,充满了一个胜利者的自豪。一上午的战斗胜利结束了,我们疲惫地返回营区,放下饭碗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胜利农场三分场1975年度先进生产(工作)者全体代表合影。第二排左起第四为高文治场长,第五为三分场教导员鲁连科;第三排左起第五为作者周鸿奋。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正想到营部去汇报情况,只见营部通信员过来喊我和许松禄马上到营部去。我以为又有什么新的任务,兴致勃勃地一路小跑到了营部军宣队办公室。一进门感觉气氛不对,方才知道自己惹祸了!场部军管会保卫处的朴处长拉长着脸,没个好脸色地劈头就问:“你们俩谁砍死的老母猪?”我不假思索回答:“是我砍的。”“你好大胆,谁叫你砍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我说:“不知道。”“这是破坏军民关系,人家养头老母猪容易吗?你给我好好写检讨!”朴处长怒吼着说。我当时被吓懵了,心里十分委屈。心想我们是为保护农场的丰收果实才与老母猪搏斗的,不但没功反而有错,而且是好大的错误,破坏了军民关系。这真是当头一棒,我们一声不响,悻悻地从办公室退了出来。在营部大门口碰到七十二天地大队的大老孙,那大老孙一米七八的个儿,人高马大,满脸胡子,说话大嗓门。只见他圆睁双眼,冲着我大声吼着:“周鸿奋,你小子,我跟你没完!”我听他这么一说,吓得更是连气都不敢喘了。一连几天,我都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像遭了霜打的茄子,蔫了。
接下来看青,我和许松禄两人再也不敢在与七十二天地大队相邻的大堤上大摇大摆地走了。那份检查,我是赖着没写,朴处长也没派人来催我交,我想大概是他故意做给老乡看的。后来大老孙也没来找过麻烦,这件事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这件事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印在我的脑海里难以忘怀;军管会朴处长的那一句话:“人家养一头老母猪容易吗?”也使我牢牢记在心。如今回过头来仔细想一想,我确实是做了一件错事,对老乡的伤害不小,人家农民容易吗?我干嘛要那么认真呢?
此事虽已过去四十多年,但如今我仍然要真诚地向老乡道个歉,说一声对不起。
2013年10月22日,写于慈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