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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小说网 > 大汉兴亡四百年(全两册) > 第十七章 王朝密码

第十七章 王朝密码(1/1)

学者丞相

刘长之死说明了一个道理,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对一个人的成长至关重要。其实,高祖在世时,就已注意到这一点。

高祖本人不爱读书,怠慢儒生,动辄辱骂读书人,甚至扯下他们的儒巾往里面撒尿,有一次,高祖竟然按倒周昌,骑在他脖子上。宋人徐钧作诗讥讽曰:“溺冠骑项不知儒,马上功成习未除。《新语》见称应有意,当时人未说诗书。”

不过,高祖为人有个优点,就是知人善任,叔孙通、郦食其、陆贾等人,虽然都曾被他戏弄,但认识到错误后,他马上就改正,并委以重任。

高祖晚年已意识到可以马上得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所以对诸位皇子,他都安排了名师教导辅佐。比如让叔孙通为太子傅,教导太子刘盈;周昌为赵国国相,去辅导赵王刘如意;而给淮南王刘长安排的是张苍。相比于郦食其、陆贾、叔孙通等人,张苍是个全能型人才,也是个学者型官员。据说,他师承荀子(刘向《别录》称,荀子受业于赵国赵孝成王国相虞卿,又传授于张苍,张苍又传授于贾谊),但这种说法历来受到质疑,钱穆先生在他的《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中就断然否定。姑且不论张苍的师承,他的才华在汉初高层官员中,罕有其匹。

张苍,阳武(今河南省原阳县东南)人,早年就养成了爱读书的好习惯,大凡诗书文学、乐律、历法等,无不涉猎。在秦朝时,张苍就出任柱下史(周、秦时官名,类似于汉朝时的御史),负责掌管宫廷内府图书文档,这段履历,进一步开阔了他的视野。只是秦法森严,动辄得咎,要想不犯法实在是很困难,不知何故,张苍后来也犯了法,他趁着尚未被发现,一口气跑回了阳武老家,藏了起来。

此时已是秦末,天下大乱,海内反秦浪潮此起彼伏,朝廷忙于对付各路义军,根本无暇顾及他,张苍因此侥幸逃过了一劫。

回到家乡没多久,高祖率领义军路过阳武,张苍算是看出来了,秦朝已是回天乏术,便投奔高祖麾下,一起反秦。

说起来,张苍命数实在差,倒霉透顶,随义军西征至南阳时,又触犯了军法,被处以斩刑。

行刑之时,张苍被扒了衣服,强按倒在行刑墩上。张苍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细腻,在阳光照耀下,犹如葫芦子一般洁白。

没想到躲过了秦法制裁,如今却要死于义军刀下,难道宿命就该如此吗?张苍暗自神伤不已。

满腹才华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这样死于非命,他实在心有不甘,但又能怎样?待到刽子手手起刀落,尸首分离,一切成空!

正以为生命已走到了终点之时,没料到峰回路转,有人出面为他求情,张苍就这样被无罪释放了。

此人正是王陵。

原来,张苍伏在行刑台上时,王陵刚好路过,眼看一名美男子就要性命陨落,动了恻隐之心。

所谓的悲剧,就是将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在你面前摧毁。王陵不忍心看眼前这幕即将发生的悲剧,主动站出来,向高祖求情。

当时,王陵刚率众归附高祖,他的母亲为了让儿子坚定意志,不惜自杀。高祖觉得欠王陵一份人情,所以见他出面,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立刻答应下来。

王陵让张苍活了下来,同时,也给了他一次施展抱负的机会。这份恩情,张苍感恩了一辈子。

当一个人从死亡线上游走了一圈后,他对生命的理解就会大不同,会更加珍惜生命,过好每一天。

张苍迎来重生后,暗自立志,定要把握好机遇,活好当下,必须要让余生活得更加精彩纷呈。

从南阳行刑台上走下来后,他满怀感恩之心,人生观发生了重大改变,此后一生平稳顺畅,仕途基本一帆风顺。那些年,他的人生履历,几乎与大汉帝国崛起同步,随高祖入关,迁往汉中,而后重返三秦,接下来,东出函谷,先后出任常山郡郡守和代国国相。后来,又跟韩信一起,参与了灭赵之战。收复河北地区之后,高祖重新立张耳为赵王,张苍为赵国国相。张耳死后,张苍继续辅佐张耳之子张敖,不过没多久,朝廷一道调令,让张苍回国,重新为代国国相。

等到燕王臧荼谋反,张苍跟随高祖前往平叛,战乱很快平息。张苍因功于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受封北平侯,食邑一千二百户。

大汉初建之时,在朝廷层面人才荟萃,然而,其中大多数人,诸如曹参、周勃、樊哙、郦商等,都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在行,对治国理政却缺乏经验,实干型人才奇缺。像张苍这样从前朝过来,具有丰富从政经验又博学多智之人,更是稀有。

很快,张苍从地方调到中央,以列侯身份出任主计(负责全国财政的官员,初名计相,张苍上任一个月后,更名为主计)一职,办公地点就设在相国府。高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张苍全力协助萧何,摸清大汉的家底。

由于在秦朝时,张苍就曾博览宫廷收藏的天下图书典籍,对典章制度、户籍税收之类非常熟悉,更何况他本人聪慧过人,精通算术、乐律、历法等,因此在新的岗位上游刃有余,埋首于各个郡国汇集上报来的各类账目与会计数据报表间,一干就是四年。

在这四年中,张苍整日与简帛、算筹为伍。大汉的财政家底,在他手中一天天清晰起来,他初步理清了目前国家基本财政状况,统计出了第一手数据。

当张苍在高度繁忙中度过每一天时,长安城外的地方也不太平,高祖为了铲除异姓诸侯王,在关东一带浴血奋战。

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十二月,高祖彻底击败淮南王英布,平定海内,然后封刘长为淮南王。

当时刘长不过几岁,需要一名信得过、能力强之人,出任淮南国国相辅佐教导他,毫无疑问,没有人比张苍更适合了。

张苍没有任何推辞,二话不说,护送刘长离开长安,去了遥远的南方。

高祖的晚年是凄凉悲怆的,他知道自己死后,吕后专权已是无人能阻止。那么,他能做的就是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将儿子们一个个打发得远远的,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希望他们能够逃脱吕后的毒手。

为此,他让刘如意北上赵国,派刘长南下淮南。

同时,让生性耿直的周昌辅佐刘如意,聪慧过人的张苍辅佐刘长。

高祖本以为,以周昌的忠直,定能扛得住吕后的压力,保全刘如意。同样,以张苍的聪慧多识,必然会将刘长教导成为一个知书达理之人。

然而,后来的事实说明高祖错了,他的儿子们都难逃殒命。

高祖识人无数,对身后事的预判,大多一一得到了验证。可惜,却没有保住几个儿子的性命。

吕后自掌权后,就已铁下心来除掉高祖诸子,恐怕没有人能轻易改变她的决心。周昌固然耿直,但也只懂得一味硬抗,不懂得变通,最终被吕后骗离赵国,刘如意被杀。

至于张苍,纵然博学多才,经验丰富,但少了一份周昌一样的执着。在淮南国,他一待就是十六年,但对成长中的刘长,似乎并没产生多大影响,终究没有化解掉这位少年皇子心头的戾气。

历史不容假设,但不妨试想一下,假如当初高祖让周昌和张苍对调一下,会不会出现另外一种局面?刘如意和刘长的命运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种结局?

我们不知道,也无法回答,或许会吧。

但无论如何,张苍被高祖调出长安,无疑是帮他跳出了火坑。

吕后大权在握的十五年间,京城内吕氏和刘氏两派争得你死我活,不知有多少朝廷大员惨死在她的屠刀之下。而张苍远离长安,在淮南安然无恙,丝毫没有受到波及。

刘长年幼,淮南的大小事务,自然由张苍全权代理。在他的治理下,经过十余年,战争的创伤逐渐平复,封国内部基本保持平稳有序的状态。

吕后去世之后,御史大夫曹窋被免职(按理说,曹窋在倒吕政变中及时传递情报,也是出了力的,不知何故,却被罢了官)。张苍接到调令,赶赴长安,接任御史大夫一职。

张苍上任后,响应周勃、陈平等人的建议,积极拥立文帝,颇为皇帝器重。故而,文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灌婴去世后,他被拜为丞相。

张苍的人生轨迹,相当于在大汉帝国辽阔的版图上画了一个大圈。他先是北上代、赵,后又南下淮南,如今,再次重返帝国的中心,荣登丞相之位,位列三公之首,达到了人生巅峰。

不过,多年来,无论身处何处、官居何职,有一个人,张苍从未片刻遗忘,那就是王陵!

南阳刑场的救命之恩,他一直记在心头。

吕后称制后,王陵失势,朝堂上许多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张苍始终不离不弃,视之如父。可惜的是,当重返长安之时,王陵早已黯然离世。

故人凋零,但情义不能忘,哪怕如今官拜丞相,张苍依然初衷不改,不管政务如何繁忙,每逢节假,他都坚持抽出时间,带上美食去王陵府上,拜访王陵夫人,并亲自侍奉她吃完,然后才回家。

为人如此,为官亦如是。

文帝即位时,大汉已经立国二十余载,丞相也换了多位。然而,此前的数任丞相(相国),萧何、曹参、陈平、周勃、灌婴等,都是跟随高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遍观朝中百官,多是武职出身。

严格来说,张苍也属于功臣集团中的一员,但他又是一个绝对异类,他不像萧何、曹参、周勃、灌婴、樊哙、夏侯婴等,不属于从沛县走出来的嫡系人马。同时,他也不像这些人,只懂得打打杀杀。

他博学多才,与朝堂上那些草莽出身的军人们形成鲜明对比。

那些将军们关心的事,无非是土地爵位、钱财权势。至于深层次的国家意识形态构建等高深的领域,他们理解不了,也没有兴趣去关注。

但张苍不同,他将更多兴趣投射到文化思想方面,爱读书的习惯终生不改,他兴趣广泛,研究领域涉及各个方面,尤其是精通音律和历法。

他觉得,如今大汉国家局面已基本平稳,大战暂时打不起来,和平发展是帝国的方向主轴。那么,是时候制定和修订大汉新的音律与历法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音律绝非单纯属于音乐领域,历法也非简单的计时方法,它们从来不曾远离政治。音律与历法的修订,关乎王朝正朔,关乎王朝法统的正确性,从来都是高度敏感的政治大事。

大汉建立后,百废待兴,想在短期内在制度方面有所创新,几乎不可能。因此,基本上还是继承了秦朝那一套制度框架,只不过在局部地方,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虽说,叔孙通和陆贾等人在倡导儒学、修订礼制方面,做了一些努力,楚元王、申公等人在儒家经典的整理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然而大汉立国二十几年以来,儒家学说依然处于点缀品的尴尬地位。

高祖去世以后,惠帝、吕后时期,在朝廷层面,奉行清静无为的黄老思想,文帝即位后,依然延续了这种局面。总体来说,汉初的意识形态领域,基本上处于自由发展的状态,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依旧余脉相传。

之所以这样,并非不愿为,实为不能为也。主要是国家初建,国力疲弱,朝廷对民间控制力量有限,更无力在文化思想领域加以管控。

更何况,历来执政者对于各家学说,大多都不会僵硬地采取一刀切的方式,而是恰恰相反,采用灵活的实用主义策略。比如秦自商鞅变法以来,推崇法家思想,但并未因此就将其他百家学说完全扼杀,其他学说依然在秦存在。

比如,墨家思想在秦曾一度非常活跃,至于儒者,就是始皇帝颁布焚书令后,在朝堂上依然有叔孙通这样的儒者博士存在。在意识形态领域,秦人虽推崇法家思想,然实际上,同时吸取其他学派观点作为官方指导思想,两者之间并行不悖,比如阴阳家思想,在大秦帝国就大行其道。

汉承秦制,大汉继承的秦帝国各种文化遗产中,就有阴阳五行学说,它与黄老思想一样,在汉初依然受到推崇。

与儒家只关心政治伦理不同,阴阳五行学说的渗透大到宇宙星象,小至日常生活方方面面。像修订音律和历法这样的大事,理所当然,必须合乎阴阳五行才行。

张苍万万没料到,他无意间开启了一场长达百余年的大争论,争论的核心议题是,大汉王朝的属性究竟是什么?这场争论的结果,直接导致张苍的政治生命终止,使他从帝国权力的巅峰跌落。

那么,一场看似围绕形而上的哲学命题争论,为何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想要搞清这个问题,还要追本溯源,搞清楚阴阳五行学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行学说

在古代世界,由于受到科学技术限制,人们对自然世界的认识有限,在漫长的时光中,总有一些人试图对自然世界给出自己的解释,利用自我认知,去阐释天地与人的关系。

来自西方文明滥觞之地古希腊的贤哲亚里士多德认为,火、空气、土、水是构成世界万物的基本元素。古印度人则认为,地、水、火、风四种元素,组成了物质世界。

在我国,早在先秦时,中国古人们对宇宙及物质世界就有一个朴素的认识,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所组成,称为五行。

关于五行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尚书》。《尚书·洪范》云: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

很显然,五行的最初概念是古人对生产生活,特别是对农耕生活经验的总结。《尚书大传》说得更直白:

水火者,百姓之所饮食也;金木者,百姓之所兴作也;土者,万物之所资生也。是为人用。

如此看来,所谓五行,无非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与吃穿住行、耕耘劳作息息相关的五种基本元素罢了。因此,在最初时候,五行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叫作五材。

只是,它们之间有何内在联系?是否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这个问题困扰着古人们,让他们百思不解。

后来,就有人尝试给出各种解答,认为金、木、水、火、土之间不但有规律,而且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的生产生活。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甚至王朝的兴衰都与五行相关。

至战国时,百家争鸣,齐人邹衍糅合了《周易》中的阴阳思想和五行学说,开创了一个学派,称作阴阳家。在当时,阴阳家虽不如道、法、儒、墨这些显学般显赫,但秦汉以后,对后世影响越来越大。

史书中关于邹衍生平的记载寥寥。关于他活跃的时间,历来众说纷纭,史学界有种种说法。顾颉刚先生认为大概在公元前300年至前260年,钱穆先生认为在公元前305年至前240年,日本学者井上聪则认为大致在公元前300年至前260年,总之大概生活在齐威王、齐宣王时期稷下学派盛行之时,约在孟子之后。

先秦诸子中,除了墨子外,道、法、名、儒多关注政治、伦理领域,对实践科学,较少涉猎。而邹衍不同,他是个饱学之士,学术研究领域非常广泛,涉及地理、物候、气象等多个方面。

邹衍初学儒,后改攻阴阳五行,他不喜迂阔之术,专治经世致用之学。(见《盐铁论·论邹》)

战国末年,诸侯各国为了强兵兴国,养士之风盛行,大肆招揽人才,尤以齐国为最。齐威王时,在齐国都城临淄稷门外设馆,提供优渥的待遇和宽松的治学环境,招揽各国人才,号称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几乎涵盖道、儒、法、名、兵、农、阴阳等各个学派,会集了孟子、淳于髡、田骈、慎到、申不害、接子、季真、环渊、彭蒙、尹文、田巴、儿说、鲁仲连、驺奭、荀子等大家。

而邹衍,就是置身这些大家之中,也是一等一的大师,名扬天下。后世称邹子,诸侯各国无不对他敬重有加。

燕昭王为了复国,厚礼聘邹衍至燕,当自己的国策顾问。邹衍抵达燕国时,燕昭王亲自拿起扫帚在前面清扫道路(刘向《说苑·君道》),以免邹衍沾染灰尘。其在诸侯中享有的盛誉,可见一斑。

由于邹衍博学,熟悉气象与物候方面的事,估计在燕国期间,在农业生产方面给予了燕国人一些指导帮助,世人不知,觉得实在神奇,将他看作近似神仙一般的人物。关于他,流传至今的一些简单记载中,不难看出这一点:

燕有寒谷,不生五谷。邹衍吹律,寒谷可种。燕人种黍其中,号曰黍谷。(王充《论衡·寒温篇》)

邹衍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而黍生,今名黍谷。(《艺文类聚·水部》引刘向《别录》)

利用音律改变气候,当然是荒诞不经之事。很有可能是燕国地处严寒,在邹衍帮助下农业生产大为改观,结果被以讹传讹罢了。

只是好景不长,燕昭王死后,燕惠王即位。燕惠王一改昭王时做法,乐毅等前朝老臣要么被迫害致死,要么被迫出走,邹衍也未幸免,遭到诬陷,被打入大狱。

身陷囹圄的邹衍,悲感交集,老泪纵横,不由得仰天长叹,感慨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满腹学问眼看就要成为绝学。说来也巧,当时明明是初夏五月,一夜之间,地上竟然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在古人看来,天象异变,必然是世间有人蒙冤。邹衍蒙冤下狱,上天降下异兆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了开来。

民间舆论给燕惠王造成很大压力,不得已之下,他只好下诏释放邹衍。邹衍出狱后,不敢再留在燕国,他动身返回母国——齐国,再后来,他一度作为齐国使者游历赵国。在邯郸期间,他遇到了大名鼎鼎的诡辩术大师——名家(先秦诸子百家的一派,以诡辩和逻辑推理而著称)大师公孙龙。

公孙龙曾提出“白马论”“坚白论”等著名逻辑命题,在逻辑学上影响极大,其人口才非常了得,能将白说成黑,将黑说成白,而且在语言逻辑上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几乎无人可以辩论过他。

然而,在和邹衍的辩论中,公孙龙却显得有点辞巧理拙,招架不住了。当然,两人都是一代宗师级人物,在理论上谁都无法说服谁,最多是语言技巧的较量罢了。

邹衍和公孙龙的此次辩论,可以看作百家争鸣之余晖。此后,邹衍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知所终。

邹衍的生平近乎于老子,其真实面目早已云山雾罩,看不清楚,而其学说,在后世也不断被改头换面。不过,我们通过梳理,对他的学术成就,依旧可以理出个大致轮廓,其中不乏惊世骇俗之论,比如大九州说。

根据《禹贡》等古籍,古人普遍信奉天圆地方之说,认为天下地域分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合称九州,华夏居中央,四夷处其外。九州之外,分布着四海。

然而,邹衍并不认同,他认为中国(指中原)所处之地,不过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所谓九州,不过是整个天下的九分之一,称作赤县神州。海外像九州这样的陆地,尚有八个,其周围也被大海环绕。其他八大州上的人物风情、物产禽兽,与神州亦不相同。

邹衍大九州说,当然是一种充满想象的空想假说,但其大胆推论求证的精神,无疑拓宽了人们对地理认知的眼界,以至于此后神州成为中国的代名词。其精神,就是今天看来,依然弥足珍贵。

不过,邹衍学说中,对后世产生最大影响的是他的五德终始说。

邹衍将五行中的金(金属)、木(植物)、水(液体)、火(热能)、土(大地)赋予品质属性,称木有生长发育之性,火有炎热、向上之性,土有和平、存实之性,金有肃杀、收敛之性,水有寒凉、滋润之性。

而五行之间,又是相生相克。五行相生顺序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克顺序为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

由此衍生,将宇宙万物都归类到五行之内,在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中找到与之匹配的属性,比如:

天有五星:太白星(金星)、岁星(木星)、辰星(水星)、荧惑星(火星)、镇星(土星);

地有五方:东、南、西、北、中;

动物有五虫:蠃(人类等裸体动物)、鳞(鱼类等水生动物)、毛(走兽)、羽(禽类)、昆(昆虫);

数有五位:一、十、百、千、万;

音阶有五声:角、徵、宫、商、羽;

药有五味:酸、甘(甜)、苦、辛(辣)、咸;

物有五色:青、黄、赤、白、黑;

粮有五谷:稻、黍、稷、麦、菽;

体有五脏:心、肝、脾、肺、肾;

……

可以说,五行学说几乎涵盖当时的天文、地理、术数、音乐、农学、医学等一切认知范围。有些领域,比如传统医学,至今仍以五行学说作为指导思想。

至于阴阳说,最早起于《周易》,用“阴”“阳”表示一切事物的对立面,比如动与静、上与下、冷与热、男与女、内与外、尊与卑等。阴阳是一体两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阴阳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动态的,可以互换的,比如日为阳、月为阴,白天为阳、黑夜为阴,日升月落、昼夜交替,永不停息,寒来暑往,周而复始。

邹衍将阴阳学和五行说结合起来,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

阴阳五行学说,同样也引申到政治领域,给金、木、水、火、土赋予相应的政治属性,称为五德,用五行来解释王朝兴替。试图说明王朝世代更迭并非偶然,而是有内在的规律,每个王朝的兴起与败亡都与五行相生相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邹衍一生著作颇丰,可惜后世遗失殆尽,只能从其他相关古籍中得窥一鳞半爪。战国后期杂家学说代表作《吕氏春秋》,几乎汇集了先秦诸子百家各派的学术主张,其中不乏阴阳家学术观点。关于五德终始说,在《吕氏春秋》中有一段比较系统的阐述: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吕氏春秋·应同》)

从中不难看出,阴阳家将从黄帝到周朝的各代王朝属性列出来了,黄帝时为土德,夏朝时为木德,商朝为金德,周朝为火德。

因此,依照五德终始理论,就不难看出其中规律。夏朝取代黄帝王朝,是木胜土;商朝取代夏朝,是金胜木;周朝取代商朝,是火胜金。

按照阴阳五行学说,一个王朝必须按照自己的属性来执政、用什么历法、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祭拜哪个方位的神、用什么音律等,丝毫马虎不得。一旦对自己的王朝属性产生误判,轻则产生灾变,重则王朝颠覆,为他人所取代。

邹衍是个伟大的思想家,其阴阳五行学说包含一定的朴素辩证理论,但是在他身后,阴阳五行学说很快沦为燕、齐一带的方士骗人的把戏。到了后世,在庙堂之上,阴阳五行学说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至于民间,则变质为江湖术士算命骗财的唬人伎俩(就是在现代社会,还有不少人在给孩子取名字时,讲究所谓五行缺一不可,比如某个孩子,被认为五行缺水,在名字中必须要有一个带水字旁的字,实在可笑之至)。

既然周朝是火德,取代周朝的新兴王朝的属性必然是水德。始皇帝讨厌儒家那一套繁缛礼节,但统一天下后,却很快采纳了燕、齐方士们的建议,认为大秦的属性是水德。

那么,问题来了,王朝的属性是如何判断的?

据说,天帝默默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时不时降下一些征兆,比如奇特自然现象、珍稀动物之类的。如上文《吕氏春秋》这段记载中,夏禹王时秋冬季节天气反暖,出现草木不枯萎,商汤王时水中浮现金刃,周文王时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这些所谓祥瑞,成为判断王朝属性的通关密码。

按照方士们的说法,他们之所以判断秦朝为水德,是因为在秦文公时,文公外出打猎,曾捕获过一条黑龙。

秦文公至始皇帝时已有五百年,早已死无对证,谁也无法考证是否真有过这么回事,估计十有八九是方士们编造出来的鬼话。

不过,始皇帝非常虔诚地接受了方士们的建议。按照阴阳五行说,水德尚黑,主北方,节气为冬季(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为首。始皇帝下令,更名大河(即黄河)为德水,旗帜服色皆为黑色。

在宫廷礼仪中,皆尚数六,一切以六为最高标准。譬如符节、法冠(即貔貅冠,御史所戴的冠式)俱为六寸,舆车宽度为六尺,一步(长度单位)为六尺,天子车驾用六匹马。这是因为数字六吻合水德。

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地四生金。地六成水,天七成火,地八成木,天九成金,天五生土。(《尚书大传·五行传》)

在历法上,采用“颛顼历”,以冬十月(冬属水,十月为冬季之始)为一年岁首。

总之,五行学说在秦朝时已经渗透到政治意识形态的方方面面。

大汉取代了大秦,既然秦为水德,按照五行学说,土胜水,那么,汉的德性应当是土德才对。

然而,高祖建立大汉后,面对千疮百孔的帝国,根本无暇留意五德终始说。况且,以高祖和他的功臣集团的文化水平,根本无法理解阴阳家的这套庞大学术体系。

所以,汉初的一切,无论政治制度、官职架构,除了做个别删减外,基本都是将秦朝制度原封照搬。

高祖入关之初,为了庆贺胜利,想要感谢神明庇佑,但却不知祭祀何方神圣,便问询身边人,咱们该祭谁?

秦朝时,秦人因起于西陲,故而历代国君起先多祭祀白帝(按照五行学说,西方属金,尚白,白帝为少昊),后来又祭祀青帝太昊(东方属木,尚青)、赤(炎)帝神农(南方属火,尚红)、黄帝轩辕(中央属土,尚黄),合祭四帝。

大家遂如实回答道,我们应该祭祀白、青、黄、赤四帝之祠庙。

谁料高祖一听,却说,我听说天有五帝,为何现在祭祀的只有四帝?

祭祀四帝传统由来已久,谁也没想到高祖会有如此一问,一时间都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祖见状,想了想说:“我明白了,这是在等我才凑齐啊!”当即下令修建黑帝祠堂,自此开始了对五帝祭祀的传统。

黑帝颛顼,主北方,属水德。高祖认为自己接过了大秦的家业,大汉的王朝属性,当然也属于水德。

以张苍的博学,对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自然非常了解,但他也认为大汉属于水德。他的理由是,当年高祖率领义军入关,抵达霸上时,正好在冬十月,冬十月属水,况且高祖首倡祭祀黑帝,不正是暗合大汉兴于水德吗?

张苍依照这个思路,坚持认为大汉应该还是使用《颛顼历》,一年以十月为首,服色还是和秦朝一样尚黑,在这个基础上,对历法和音律做一些修正即可(根据《汉书·律历志》记载,《颛顼历》与实际情况常有出入,对朔月、弦月的推测时有错误)。在为相十几年间,他先后解决了历法和音律中存在的问题。

张苍本人是个音乐达人,善于吹奏律管(竹制乐器),调试了各种乐器,使它们符合五声(宫、商、角、徵、羽五个音节)和八音标准。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所谓的八音,八音非指八个音调,而是古代八类乐器,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分别为:

金,钟、镈这类金属打击乐器;

石,磬这类石制打击乐器;

土,埙、瓯这样的陶制乐器;

革,鼓这样的皮革制作的乐器;

丝,琴、瑟类弦乐乐器;

木,指木制的乐器,如柷、敔等;

匏,笙、簧一类乐器;

竹,箫、笛、竽等竹制管乐乐器。

这就是说,张苍几乎给所有乐器都制定了音色标准。这还不算,他又为各类其他器物制定度量标准。张苍以一己之力,为大汉制定了一套国标体系,其工作之繁杂、工程之浩大,令人叹为观止。往后,凡大汉帝国境内百工,只管照张苍制定的标准去做事就好了。

毫不夸张地说,张苍完成的工作,是继始皇帝统一文字、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之后,又一项前无古人的壮举,对新兴的大汉帝国产生的影响,无论给予怎样的赞誉都不为过。

张苍一生酷爱读书,无论是哪方面的书,都会激发他浓厚的兴趣,让他孜孜不倦地钻研学习。他就是一座移动的图书馆,一部会说话的大百科全书。

这样一位神一样的帝国宰相,他所做出的决定,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神谕,谁敢质疑?

所以张苍提出大汉属性为水德的主张后,朝堂上基本无人敢反对。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迷信权威,敢于提出反对意见。

谁也没料到,敢于向张丞相发起挑战的,竟然是一介无名之辈。

德性之争

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给皇帝上书,谈了他对汉朝属性的看法,此人名叫公孙臣。

公孙臣是谁,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鲁国人。

公孙臣的生平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给皇帝上书的内容不简单,他直接对当前官方认定的王朝属性提出了质疑:“秦为水德,大汉取代秦朝,按照五德始终推演,应该是土德,土德的祥瑞是黄龙出世,朝廷应该改正朔,以正月为岁首,尚黄才对。”

此时,张苍担任丞相已有十几年,声势如日中天,公孙臣的质疑被张苍轻而易举地否决了,犹如在平静的水塘中,扔进一粒石子,根本没激起多大水花,就很快沉入水底,了无痕迹。

一开始,大家都没将此事当回事,本以为这事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被人们遗忘。但没想到,公孙臣投入的这粒石子,将会掀起惊天海浪来。

就在第二年,事情发生反转,在成纪(今甘肃静宁县西南,属天水郡)一带出现了黄龙。黄龙是何物,我们不得而知,或许是一种已经灭绝了的大型爬行动物。据说,它出现后,既没有伤害人畜,又没有破坏庄稼,只是大摇大摆溜达了一圈,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这条黄龙简直是百无一害的吉祥物,它到人间走一遭的目的就是代表天帝,向人间传达一个信号,解决大汉的德性争论难题。

黄龙,代表土德嘛!

公孙臣的预言应验了,本来被朝廷不闻不理、弃如敝履的他,忽然成了香饽饽,受到皇帝重视,文帝亲自召见公孙臣,拜为博士。黄龙出世,如此重大之事,朝廷必须有所回应才对,文帝下诏,责成负责礼仪的官员们讨论祭祀问题,拿出一个详细的方案来。

官员们经过一番考证商讨,认为皇帝应该遵循古礼进行郊祀。

秦朝故都雍城(今陕西省凤翔县南)郊外五畤原,有秦人历代国君祭祀天帝的祠庙。文帝特意赶去五畤原,举行祭礼,以表达对上天眷顾的感激之情。

事后,文帝又让公孙臣着手依照土德编制历法。

毫无疑问,这等于公开否定了张苍多年的心血。

张苍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便知趣地半隐退了。常常称病在家,虽然他还保留着丞相的头衔,但基本上已不再过问政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张苍就可以这样体面地退出历史舞台,直到消失在世人视野中。

然而,在权力博弈中,很少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张苍也没能例外。

能够做到丞相高位,自然免不了提拔、推荐一些自己人到关键岗位上,张苍也未能免俗,他曾经保举某人为中侯。中侯是将作少府的属官,负责宫殿营建工程等。这类职位,虽说官职不算高,但油水非常丰厚。

凡是涉及工程项目,历来都是腐败的高发区,此人上任后,就开始大肆受贿敛财。张苍以前大权在握,自然没人敢出头检举,如今他被边缘化了,此君的不法行为很快就传到皇帝耳中。

文帝得知后非常愤怒,腐败就意味着会出现垃圾工程,这还了得!既然是张苍荐举的,那就逃不了用人不察的责任。于是文帝当下召见张苍,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

一大把年纪的张苍,被皇帝训斥得灰头土脸,惶恐不已。此事之后,他再无意恋栈,索性以多病为由,向皇帝辞职。

文帝没有挽留,很痛快地批准了。

张苍担任丞相一职超过十五年,远远超过了他的前任萧何、曹参、陈平、王陵、周勃、灌婴等人的任期。虽说受了批评,但也算平安落地,已实属幸运,该没有任何遗憾了。

从帝国宰相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张苍在家安度晚年,又一口气活了十三年,以一百零五岁高龄(具体数字有待商榷)平静去世。此时,文帝在五年前已去世,而同他一起打天下的高祖已经弃世近五十年,冢中朽骨早化为土泥矣。

张苍的高龄,在那个时代,简直是个神话。

与他相比,一生苦苦寻求长生的始皇帝,也不过活了区区五十岁而已,而张苍的一生横跨了始皇帝与高祖祖孙三代。

一个人的高寿,有多方面因素,基因遗传是个关键因素,但据史书记载,张苍父亲身高不足五尺,容貌龌龊,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良好的家族基因遗传。

在张苍身后,到他的孙子辈,似乎又一下子出现了基因返祖,他们一个个都身高不足六尺,相貌才学皆平平,与庸人无二致。

张苍身高八尺,仪表堂堂,才华超群,又寿过百岁,看上去完全是个基因突变的天纵奇才。

张苍的高寿,既然与家族遗传无关,只有从其他方面寻找答案。性格与生活习惯,是除了基因外,对寿命产生至关重要影响的两大因素。

先从职场生活来看,与前任们相比,张苍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一位比较宽容的皇帝,文帝由于以外藩诸侯身份入主大统,是个比较弱势的君王,对臣下一般不太苛刻。

张苍的那些前任们,日子过得远比他艰难得多。

萧何、曹参面对的是高祖、吕后这样的强势之君,整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为大汉立下不世之功的开国宰相萧何,一言不合,就被高祖打入大牢,性命几乎不保。

至于陈平为相时,上有吕后临朝,作风狠辣多疑,下有吕氏把持朝政,处处掣肘。他犹如在鸡蛋上舞蹈,一不小心,就会有灭顶之灾。

与他们相比,张苍执政环境宽松得多,在他为相的十五年间,君臣之间基本相安无事,而朝堂上也没有与他抗衡的势力。因此,他执政基本还算顺利,没有出什么大事。

另外,与争权夺利、苦心钻营的周勃相比,张苍的权力欲望似乎没有那样炙烈,无论是在地方诸侯国担任国相,还是在朝中做计相、御史大夫,乃至坐到丞相高位,一路走来,他奉行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原则。无论坐在什么位子上,他都是埋首苦干,踏踏实实做事。

与那些一心爬高位、争权夺利的政客们形成鲜明对比,张苍是一位肯干实事的学者型官员,在世俗政务之外,他将大量精力投入到学术研究中去。

这样的处世性格,使他内心少了几丝浮躁,多了一份从容和平静。

很多人一旦在权力场中浸润久了,犹如吸食了毒品,对权力上了瘾,就很难戒掉。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身居高位之人,在权力舞台上挥斥方遒、意气风发,可一朝离开权力的滋润,很快就会垮掉。

所以官场之人,无不设法将自己的权力生命延续得更久一些,甚至到了临死之时,仍不愿意放弃手中权力。因为大家都明白,作为一名政客,一旦没了权力,活着跟死了已无差别。

很多人,只因手中没了权力,受不了巨大落差一命呜呼。

张苍罢相时,至少已是年逾八旬,在世人看来,他肯定难以迈过这个坎儿,估计私下里,已有不少人开始为他着手后事。

然而,张苍将一切看得风轻云淡。

想当年,在秦朝时,差点被处死,他侥幸逃脱了。再后来,在南阳,他再次被送上断头台,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人生在世,除了生死无大事,对于一个曾经死过两次的人来说,又有什么事看不开呢?

他已位极人臣,寿过八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现在他每多活一日,便是赚了。此刻的张苍,除了对上苍深怀感恩,对生命充满敬意外,内心平静如水。

人的生命,就算如彭祖,年过八百,那又如何,还不是难逃一死!

唯有功业不朽。相信他为大汉制定的律令和标准体系,在他死后还会被人长期记住,如此足矣。

在以后的每一天,张苍闲看春花开、秋风起,年复一年,日子过得平淡而又从容。

由于年寿日高,张苍牙齿脱落殆尽,早已无法咀嚼任何食物,唯有靠吸食哺乳期妇女的乳汁来补充营养。

直到十余年后某一天,他平静祥和地离开了人间。

他来到尘世时,天下纷扰,战乱不休,他目睹了大秦从一统到分崩离析;而后他追随高祖,亲手终结了乱世,并为新兴大汉王朝建立起基本制度框架;等他离开时,重归一统的神州大地,战争创伤已经疗愈,一片欣欣向荣。

张苍可以安心离开了。

张苍走了,但朝堂上的纷争并没有停止,关于大汉属性的争论,才刚刚拉开序幕。

公孙臣因政治投机受到重用,这让一些野心家们看到了希望。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原来单靠编造几个故事,就可以取得荣华富贵,有如此捷径,自然就会招来一些设法迎合帝王的喜好的投机客。

公孙臣之后,有个叫新垣平的赵国方士,很快找上门来。

方士就是一群靠鬼把戏骗人混饭吃的家伙,他们之所以能够长期大行其道,是因为人们的贪欲。

即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权势和财富已是达到巅峰,无以复加,但仍然不知足,还想要永久拥有它,想要长生不老。

纵然是始皇帝这样的帝王,也曾被一帮方士骗得团团转,尽管他后来识破了方士们骗人的伎俩,但依然不死心,至死也没有放弃长生的幻想。

方士骗人的把戏很多,主要根据帝王们的需求而定。

如果你渴望长生不老,他们就称可以炼丹,可以海外求药,帮你白日飞升,实现长生不老。如果你贪财,他们就称可以点石为金,化腐朽为神奇。如果你渴求王朝的长治久安,他们就称可以预测未来,帮你化解危局。各种款式花样众多,总有一款适合你。

其实,想要识破这些江湖骗子们的鬼把戏并不难,因为骗子的伎俩虽说层出不穷,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升官发财。

可惜贪欲往往会降低一个人的智商水平,丧失对事物的正常判断力。

古今多少帝王,哪怕多么英明伟大,都很难经得住方士们精心编织的美丽谎言的诱惑,他们往往依靠几个低级花招,就很快解除了那些至高无上的人主们的思想武装。

新垣平见到皇帝后,自称善于望气,他曾亲眼看到,在长安东北天空中升起一股神秘气团,它冉冉升到半空后,化为五彩祥云,形状犹如帝王冠冕一样。

新垣平向皇帝解释说,五彩祥云的出现意味着长安东北方向可能有神明的居所,至于西部雍城,不过是五帝的冢墓所在地,现在上天已降下祥瑞,陛下就该建庙祭祀。

文帝素来迷信鬼神,听新垣平这么一说,不敢大意,立刻在霸水、渭水汇合之地建立渭阳五帝庙(据《括地志》记载,渭阳五帝庙在雍州咸阳县东三十里)。庙内设五座殿宇,分别供奉五帝,大殿严格按照五行学说的方位建造,大殿内的陈设和供奉都是按照五帝所主颜色布置,庙的每一面有五个门,也是按照五色建造。

渭阳五帝庙建成后,庙内祭祀礼制跟雍城郊祭规格完全一致。

文帝前元十六年(公元前164年)夏四月,文帝亲自赴渭阳五帝庙祭祀五帝。五帝庙南临渭水,通过开凿人工渠沟,将渭水引到庙北方的蒲池(据《括地志》记载,蒲池即是当年始皇帝夜行遇刺的兰池)。

夜幕降临,祭祀仪式正式开始,举着火烛的队伍绵延不绝,火烛倒映在河水中,火光在水面上摇曳,远远望去,犹如直通天际,为祭祀现场营造出一幅如梦如幻、天人相同的意境。

通过如此盛大的祭祀,文帝觉得自己的虔诚之心应该已经上达天上,定会为神明所体察。

事后,文帝重赏新垣平,擢升其为上大夫,前后赏赐达千金之多。经过此次祭祀典礼之后,文帝开始陶醉于新垣平为他营造的幻境之中不可自拔,竟然想举行封禅大典。

说干就干,文帝命儒生们根据“六经”内容,制定巡狩四方行程仪式,及封禅大典的流程事宜。

就在这期间,文帝有一次外出,路过长门(亭名,在长安城东南),估计当时光线不好,朦胧间,依稀看到有五个人立于道路旁,再仔细看时,他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文帝当下起了疑心,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五个人的身影,并不像凡人,莫非是五帝显灵了?

想到这里,文帝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命人在原地设立五帝的祭坛,用五套太牢礼(祭祀的最高礼节,献牛羊猪三牲)祭祀五帝。

在那些日子里,文帝整日都疑神疑鬼,将祭祀鬼神列为日常生活的头等大事。

皇帝成天忙着祭祀鬼神,大臣中间不少人不以为然,但也不好站出来公然反驳。

在这段时间里,新垣平没闲着,他想利用皇帝好祥瑞的心理,决定投其所好,再玩一把大的。

一年后,某一日,他再次出现在皇帝面前,故作神秘地说:“陛下,我有一种预感,有一股宝气正在向宫阙逼近。”

果然,没过几天,皇宫门口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向文帝献上一个玉杯,杯身上刻着“人主延寿”四个字。

做皇帝的没有一个人不希望福寿绵延,最好是长生不老。新垣平对文帝的心思实在是太了解了。

果不其然,文帝接到玉杯后,欢喜得不得了,本想和新垣平分享一下喜悦的心情,没想到他却一脸肃穆地站在庭院中央,用饱含虔诚的目光仰望着苍穹,仿佛在等待一件即将发生的大事。

文帝感到好奇,看了看天空,晴空朗朗,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便问他,你这是在看什么?

新垣平若无其事地回答说:“臣在等待太阳再次恢复到天空中央。”

从未听说太阳会逆行,此时,明明日已偏西,怎么可能重回正午时分?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文帝见识了新垣平的预测能力,对他钦佩不已,但要说出现太阳逆行复位的景象,他是绝对不相信的。

然而,就在此时,奇迹发生了,刚才明明早已偏西的太阳竟然奇迹般地恢复到了天空正中央,宛如中午时分,文帝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神,实在太神了!

自那一刻起,新垣平在文帝心中,就犹如神仙一般,他说的每句话文帝都无不笃信不疑。

文帝为了纪念当天的神奇天象,令天下大酺,决定从前元十七年(公元前163年)开始,重新纪元。

自先秦起,一般都是以君王在位纪年,以即位那一年为元年,直到去世,又以新君纪年,很少有君王在位期间重新改元之事发生。

当然,也有一些个例,比如秦惠文王和魏惠王,由于在位时,从诸侯国君称王,虽然只是改变了一下称谓,但在分封制下,意味着实现了重大飞跃,所以他们都相继改元。

但像文帝这样因天象祥瑞为由改元,却是历史上第一次。

关于新垣平预测太阳逆行这件事,在史书中是这样记载的:

其明年,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书阙下献之。平言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已视之,果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平又言:“臣候日再中。”居顷之,日却复中。(《史记·封禅书》)

这一看似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天文现象,却被白纸黑字,庄重记录在史书中,有可能是骗子的幻术把戏,但更有可能这条史料本身就有问题,有可能是史官为了粉饰皇帝,违心作伪记录的(笔者特意就此请教上海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他即持此观点)。

话题重回新垣平身上。骗子一旦得手,就很难自动收手。然而,再高明的骗局,哪怕你的骗术花样不断翻新,也终会露馅。

一个人演戏久了,难免会入戏太深,假戏当真;一个人行骗次数多了,难免自我陶醉,总是抱着侥幸心理,低估世人的智力,直到骗局被揭穿的那一天。

在一年后,新垣平的鬼把戏败露了。

背后奥秘

文帝改元后不久,新垣平向皇帝预测了一条更加令人激动的消息,九鼎就要重新问世了。他自称通过宝鼎散发出来的瑞气,感知到九鼎的具体位置,就在汾阴(今山西省万荣县荣河镇西南庙前村北古城)一带的黄河水底下。

文帝听后,欣喜若狂,激动不已。

说起这九鼎,可是大有来头,称得上是上古三代以来的第一大神器。据说,当年夏禹平息水患后,将天下划为九州。九州州牧(类似诸侯)上贡铜料(在当时属于硬通货),大禹命人铸成九座大鼎,鼎身饰有各州名山大川、地域物产、珍禽异兽等等,然后安放于夏朝都阳城(今河南登封市东南告城镇),作为君临天下的象征。

商汤灭夏后,将九鼎搬到商朝都城。

及周武王灭商,九鼎又迁到洛邑,这一放就是八百年。

随着夏商周三代更替,九鼎也是三易其主,已成为至高无上君权的象征。东周时期王权旁落,诸侯纷争不休,不少野心勃勃的诸侯,开始觊觎九鼎,企图将其据为己有。

春秋时,楚庄王曾饮马黄河,陈师洛邑,问鼎周室,亏得王孙满聪慧,尽力周旋。楚王的阴谋没有得逞,只好悻悻南归。

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但由于周室疲弱,根本无力遏制诸侯们的狼子野心。至战国时,秦国骤然崛起于西部,兵锋所指,直逼洛邑。

周赧王八年(公元前307年),秦武王率兵亲临洛邑,周天子君臣惶惶不知所措,眼看九鼎就要丧于秦人之手。不料就在此时,发生了意外,秦武王为了夸耀自己神力,竟然当众举鼎,结果不慎被砸断了胫骨,终不治身亡。秦人问鼎,最终草草了之,仓皇撤退。

经过此事,周室上下无不担心留着宝鼎还会招来祸端(据《战国策》记载,齐国人也曾打过九鼎的主意),便命人将九鼎投入泗水。

至此,九鼎从人间消失。

数十年后,秦灭周,兼并六国,一统天下,但美中不足的是,秦没有得到作为九州象征的宝鼎,始皇帝曾派人至泗水打捞,但最终一无所获,遗憾终生。

没有实现移鼎,让大秦帝国总觉得在法理和道统上有些不足。在世人眼中,秦人只不过靠暴力取得了天下,并不是天命所归。

如今,宝鼎出现,不就意味着大汉是得到上天眷顾,成为继夏商周三代以来的正朔所在吗?

只是,按照古老的传说,九鼎不是被周人投入泗水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汾阴一带的黄河里呢?

还有一个疑问,当年周室极弱,投鼎入水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避免它被诸侯夺走,那么,为何不就近投入洛水或者洢水?为何不远千里,劳师动众跑去泗水投鼎?如此多此一举,就不怕沿途被人惦记上?

要知道,泗水可是楚国地盘,一旦出了周王畿,体形庞大的九鼎就很难隐藏得住(《战国策》中称数千人力,都未必能搬动九鼎,虽然属于纵横家夸张之语,但参考后世出土的后母戊鼎,像九鼎这样的国之重器,其个头定然很大),岂不是羊入虎口?周人怎么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将九鼎安然投入泗水?

后一个问题,姑且按下不说,先回到前一个疑问。按照新垣平的解释,黄河和泗水本来是两条完全没有交集的水系,只是秦末汉初之时,黄河泛滥,导致河流改道,并流入泗水。因此,原本在泗水的九鼎顺着水流,逆流而上,到了汾阴一带。

可以说,这种想法,实在有点脑洞大开,匪夷所思。但是见识了太阳逆行复位奇迹之后,文帝已对新垣平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宝鼎在水中逆行,也觉得合情合理。

于是,文帝立刻派人到汾阴,在濒临黄河的空旷之地建立祠庙,面向黄河祭祀祷告,乞求九鼎从滚滚波涛中浮出水面来。

按照以往来看,假以时日,新垣平一定会让九鼎重现人间。

可惜新垣平的表演到此为止了,朝廷接到检举,有人揭发新垣平造假。经过有关部门调查,很快真相大白,所谓“人主延寿”玉杯,不过是个拙劣的低级仿品罢了,新垣平的骗子面目大白于天下。

文帝觉得受到愚弄,恼怒不已,下令将新垣平夷三族。

堂堂大汉天子,被一介江湖术士玩弄于股掌之上,成为天下人的笑料。庄严肃穆的帝国殿堂被闹得乌烟瘴气,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文帝为此郁闷了很久,对所谓五行正朔、祭祀鬼神之事,也渐渐淡了,以前修建的那些渭阳五帝庙、长门五帝祭坛等,也就冷落了。有关祭祀只交给相关部门去打理,他自己再也没去过一趟。

至此,闹得沸沸扬扬、困扰数载的汉朝德性争论,被暂时搁置了起来。不过,搁置并不是彻底终止,只是因为太过于棘手,加上出了新垣平作假这样天大的丑闻,只好现阶段冷处理罢了。

如果将汉初的王朝属性之争,简单看作阴阳学说盛行之下的迷信活动,那仅仅是停留在表象,根本没有触及核心问题。

实际上,阴阳五行学说在秦汉时期大行其道,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它为政权更迭提供了一套缜密的理论工具,并为新兴王朝解决了存在的法理问题和正统困扰。

邹衍创立阴阳五行学说之时,正值战国后期,适逢天下大争,霸道、诡道、诈术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大行其道,正直、良善、仁义被践踏在地,数百年来,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贤良君子虽贤若颜回也难逃困顿落魄的命运,反倒是苏秦、张仪等鲜廉寡耻之辈沐猴而冠,身居高位,纵横天下,这些如何解释得通?

儒家学说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自春秋以来五百年,弑君篡位者不下数十,贤臣良将被无故诛杀者不计其数,伦理纲常早就一文不值!

在儒家经典中,无论是上古行禅让之礼的尧、舜、禹,还是后来吊民伐罪、行“汤武革命”的商汤王、周文王和周武王,都是仁义圣君,但现实是,取代周室的却是根本不行仁义之道的秦人!

天下谁人不知,秦自穆公以来二十余君,大多是刻薄寡恩的虎狼之辈?秦人替代礼乐文明的周室,如果说是天命所归,怎么解释得通?

就在始皇帝一统天下时,阴阳五行学说恰好应运而生,为秦代周,提供了一套说得过去的理论支撑。

相较于秦,大汉建立以来面临的法统困境更加严峻,高祖以一介布衣,骤然崛起,不出四年,兼并四海,这是三代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夏、商、周、秦在成为天下共主之前,其祖先已经经历数百年乃至长达千年的沉淀积累,可以说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然而,高祖起事之前,不过是区区一名泗水亭长而已,至于他的祖辈,更是芸芸众生中一粒沙尘,大风过后,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么,他刘季一个市井无赖凭什么能够成为一个王朝的开创者,而我们却不能?在他发家之前,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汉初立之际,虽然编织了一些神话来神化高祖,但实在太低级,而且自相矛盾、漏洞百出,跟市井巫婆的鬼话差不了多少。

大汉的开创者们,大多文化水平太低,制度多沿袭秦朝。如何解释秦汉之间的关系,一直困扰着他们。两者之间是继承关系,抑或对立关系?

从表面看,汉脱胎于楚,与秦势不两立,用武力推翻了暴秦,这也是汉家君臣不断宣扬的说辞。可事实上,汉初的现实是除了在文化上保留了一些楚的残余外,在政治制度上处处都是秦的影子。

所有这一切困惑,直到文帝时,依然没有摆脱。

于是,出现了两派思潮,一派是认为汉的法统继承于秦,秦汉一脉,虽江山易姓,但大汉与大秦同样属于水德。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丞相张苍,他认为东郡一带大河金堤泛滥入泗水,代表了大汉水德正盛。

但对张苍论点不以为然的也大有人在。既然是大汉推翻了大秦,按照五行学说,两者之间应是相克关系,土胜水,大汉自然属于土德,而不是水德。

公孙臣之所以敢于提出大汉属于土德的主张,当然有为谋求个人富贵的投机心态,但也代表了一部分人的主张。

从表面上看,张苍和公孙臣的争执是在抢夺汉朝属性的解释权,实际上,是新旧力量的较量。

文帝之所以支持公孙臣,乃至后来被新垣平愚弄,除了他本人迷信鬼神、喜好祥瑞之外,他想迫切解决大汉王朝以及本人的法统问题,也是一大原因。故而,才让新垣平这样的江湖术士有了可乘之机。

新垣平这样的江湖骗子,大多是心理学大师,他们善于揣测帝王心理,投其所好。新垣平先后使出了具有针对性的四招。

第一招,用望气说,很贴心地迎合了文帝喜好鬼神的需求,帮助解决了皇帝的信仰需求。

第二招,献上“人主延寿”玉杯,迎合了文帝喜好祥瑞的心理,满足了皇帝图虚名的虚荣心。

第三招,预测太阳重返正中天象,彻底解除了皇帝的心理武装,让他对自己心悦诚服。

以上三招,可谓环环相扣,层层深入,做到了天衣无缝,然而以上三招,其实都是为第四招做铺陈。

第四招,预言九鼎出世。

如果这一招得逞,新垣平帮皇帝成功解决了困扰已久的正统问题,自此文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宣称,大汉上承夏商周三代,是名副其实的天命所归。

自然,此后新垣平就是大汉头号功臣,荣华富贵自不必言。

到了这里,就不难理解传说中九鼎最后消逝之地为何是泗水了——因为,高祖曾是泗水亭长。原来冥冥之中,九鼎注定要落入汉家之手。

据此可以判断出,所谓周人投鼎入泗水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汉初之人编造出来的。

至于新垣平诈称九鼎在汾阴一带黄河水下,自然是暗合文帝来自北方代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方便做手脚,毕竟他是赵人,在自家地盘,伪造几口大鼎,推入水中,相对比较好操作一些。

可怜文帝在一年内被新垣平哄得团团转,到头来才发现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罢了。

不过,这种低级的骗局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以后的帝国历史上还将不断上演。帝王的虚荣心和永不满足的欲望只要存在一天,就会有形形色色的术士骗子跑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向京城。

尽管欺骗皇帝风险极高,一旦败露,就会身死族灭,但与谎言得逞后所换来的荣华富贵相比,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一博。

新垣平的死,并没有阻止住方士们铤而走险,他们依旧像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地来到长安,当然他们的最终下场也是一个比一个惨。

新垣平事件搞得文帝灰头土脸,脸面尽失。就在他大搞祥瑞、四处祭祀鬼神之时,天下正当多事之秋,可谓天灾频仍,水患肆虐,疾病到处横行,全国出现了大面积粮食歉收,不少地方老百姓挣扎在生死线上。

文帝感到很惭愧,知道再不能耽搁下去了,便用饱含愧意的笔触,下了一道诏书,向臣民们做自我反思,认为即位多年来,国家出现这种局面,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要求以丞相为首的百官们充分发表意见,集思广益,拿出个可行的解决方案来。

只不过此时,张苍已被罢相,相位出现空缺。拜相事宜刻不容缓。

关于丞相一职,文帝倒是有个属意人选,但能否得到百官同意,他却有点拿不准。

怎么办?只能先放水试温,看看百官究竟是何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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