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肇祸起北疆(1/1)
高帝五年(前202年)七月,暑热正酣。关中栎阳城里,九卿各衙署分派好屋舍,正在忙乱间。百官往来于途,汗流如注,只恐事有遗漏。
刘邦在栎阳宫中,见群臣忙碌,反倒平静下来,想着天下从此可无事了,心中便暗喜。却不料,从赵王张敖处,忽有使者飞骑而来,呈上一份急报。刘邦正在用饭,心想张敖竖子能有什么急事,便懒得拆开。又吃了两口,心中忽然一动:“莫不是赵地有边警,匈奴来犯?”想着,便急急拆开来看。
只见张敖书信,只寥寥数字,却是字字惊人:“燕王臧荼反。”
刘邦惊得一仰,险些将食案上的盘盏打翻。再去看那附件,原是燕相国温疥写来的密函,称:海内风传齐王田横自戕之事,传至燕地,燕王左右甚恐,皆欲反,群起怂恿燕王起事。初,燕王未允,后见秋熟将至,军粮将无虞,便允众人于八月起兵。自此,蓟城(今北京市)每日熙来攘往,不逞之徒纷纷蚁附,公然倡反。
看到此,刘邦脱口而出:“小儿也想吞天乎?”于是饭也不吃了,离座而起,急呼,“速传陈平来!”
待陈平进宫,刘邦便将密报递与他看。陈平看过,亦是迷惑:“陛下并未疑燕王,他为何要反?”
刘邦眯眼想想,自语道:“莫非也想争个皇帝做做?”
陈平遂于屋中踱步良久,才道:“弑主之人,必反复无常,不可以常理衡之。昔年武臣为赵王,封部将韩广为燕王,臧荼不过是韩广属下一将军耳,只因曾随项王救赵,又入关中,得项王器重,日渐坐大。此人命好,却是容不得旧主,将主公韩广逐走,称霸燕地,终得封了燕王。可怜韩广只封得个辽东王,旋又为臧荼所杀。今日之变,正合臧荼本性,不过旧戏重演而已。”
刘邦仍不解:“臧荼一少年将军,侥幸得诸侯王做,仍不知足;可见天下之大,蠢人何其多也!倒是那温疥,同是少年将军,年前南来广武山一回,便知汉家之恩,今日有此密报。”
“陛下,温疥去年率燕兵南下助我,臣观他相貌举止,十分忠厚。用他为燕相,实为陛下识人。”
“那是!驭下之道,不过几句温言软语而已。去年秋八月,温疥带兵南来,朕见他忠厚本分,便有意笼络,于广武山老营,曾传见过数次。”
提及广武山,陈平便猛一拍额头:“陛下,臣知臧荼为何要反了!”
“嗯?”刘邦止住踱步,回头以目视之。
“陛下去年在广武山涧,与项王隔涧相对,历数项王十大罪,将他骂成了哑巴。军中将士,无不拍掌称快,将这十罪状倒背如流。”
“那又如何?”
“其中第七罪,陛下是如何说的?”
“哦?……朕倒是记不得了。”
“微臣帐下卫卒都能记诵,是谓‘项王帐下诸将,封王皆在善地,而徙逐旧主,令臣子争相叛逆,罪之七也’。想那项王在戏水分封后,新王放逐旧主的,多矣;然将旧主逐离而弑之的,唯臧荼一人。此言传至燕地,那臧荼应做何想?”
刘邦便也一拍额头:“原来如此!”
“那臧荼虽已归汉,然也知陛下厌恶弑主之臣,心下必不安。今见田横暴死,焉有不生疑心之理?燕地雄踞于北,背倚辽东,远胜陛下当日之芒砀山,故而此竖子敢反。”
刘邦便大笑:“陈平兄高见。臧荼,狐兔耳,自寻死路罢了。倒是你陈平若有反意,或有几分胜算,只可惜你韬略满腹,却仅存敢盗嫂之心而已。”
陈平脸一红,慌忙道:“没有没有!陛下不可玩笑。诸侯谋逆,此例不可开。一王作乱,天下又将分崩,请速遣曹参、灌婴诸将,前往讨平。”
“唉,谈何容易!曹参在齐,不可轻动。其余诸将,何人可统兵讨敌?举目海内,唯楚王韩信而已,然韩信擅留钟离眛一事,尚未查明,如何还敢用他掌兵?”
“如此……臣亦是无计了。”
“爱卿急的甚?朕不是在此吗?”
陈平惊道:“陛下莫非要亲征?”
刘邦整一整衣冠,徐徐道:“正是。昔日韩信谓我:将兵不过十万而已。明日,朕即点近畿内外五万兵,赴那蓟城走一趟。你且去拟讨逆诏书吧。只可惜,朕那柄神剑,早化作了犁铧。看来,掌天下之柄还须握上剑柄呀!我还是信了那些腐儒的话,太仁慈了些。”
陈平却还是犹疑:“话虽如此,然陛下为万乘之尊,恐还是不宜轻动。”
“陈平兄,项王已成枯骨,如何你还是这般丧胆模样?朕也不用你随驾,你只在这关中,等我擒回臧荼吧。”
越日,讨逆诏令一下,刘邦即命卢绾、王恬启挑选内外锐卒五万。如此半月之后,人马披甲,万事齐备,刘邦便留了太子监国,命陈平与樊哙辅之,自率夏侯婴、灌婴、郦商等一干武将出征。
自灭楚半年来,刘邦未尝挽弓矢,今重登戎车,顿觉豪情复起,每日只督大军疾行,不觉劳苦。经洛阳至邯郸,又收了陈豨、张苍从代地带来的人马,声势大壮,直扑燕地。
却说那臧荼虽有反意,却只顾放言泄愤,并未有南下击汉的布置。如此一月过去,其长子、燕太子臧衍见不是事,慌忙劝谏:“欲反,须得筹措粮草兵器。如此日日鼓噪,事机已泄,还反得成吗?”
臧荼只是不听:“小儿懂甚么?乃翁早年从陈胜王,你尚年幼,焉知事在人为?今日鼓噪,便是惑乱他汉家人心。汉王近来欺人太甚,不出三月,那英布、彭越,连同韩信等人,必随大势反之。”
臧衍见阿翁固执,知事不可为,叹息数声,只得自去准备后路了。
这日,忽闻刘邦亲征,自洛阳发大军犯境,天下却并未骚动,臧荼便有些心慌,权衡利害,竟想舍却这燕王不做,亲往刘邦驾前剖白,以求宽恕。左右大急,苦谏道:“汉王前已灭魏王豹,后又逼死田横;今举大军前来,大王欲侥幸脱罪乎?”
臧荼虽是鲁莽武夫,然亦察知刘邦今番前来,必是存灭燕之心,便想到与其作笼中困兽,还不如以倾国之力一战,或能引动天下响应。遂下诏至各部,招兵买马,索性亮出了反帜。他在燕地经营多年,各城邑均养有死士,闻命即向蓟城聚拢。
然此前的鼓噪,徒费时日,早已失了先机,仓促间筹措军械粮草不继,那汉军便已跨赵境而来,攻城破邑,势如破竹。
臧荼见没了退路,只得集起蓟城丁壮迎战。他检点手下人马,堪堪有五六万之众,似可一搏。于是换了戎装,来至演兵场,见遍野蓝旗之下,人头涌动,矛戈如林,亦颇有声势。于是登车大呼道:“汉王刘季,反复小人也,负我燕人助汉之恩,妄称天子,兴兵犯境。当此际,燕地军民进亦是死,退亦是死,不若舍了命,与他搏个你输我赢。”
众军便应道:“愿从大王之命。”
臧荼见士气可用,不禁泪涌,又道:“我本燕人,偶逢秦末大乱,方得此位。某虽不才,然主燕九年以来,厚待父老,自秦亡至楚汉互争,燕地皆无兵燹之苦。今天下已定,却有汉兵前来荼毒燕民,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众军皆呼道:“不可忍!”
臧荼便将佩剑掣出,对众军道:“自古燕人多奇士,胜有乐毅,败有荆轲,岂为外人所欺?臧某跟从陈胜王举义,起自卒长,得燕民爱戴,称王道孤至今,岂能忍见燕地沦丧?今欲与诸君同死,不使蓟城遭兵火之灾。吾燕人,绝非贪生怕死辈,即是怒对始皇帝亦不惧,况乎那沛县亭长?目下秋高马肥,正好用兵,刘季愿将头颅交予燕人,吾何由拒之?且以这刀剑说话好了!”
这番话,说得众燕兵血脉偾张,举戟狂呼,皆誓言杀贼。臧荼见军威已壮,反意更盛,再无半分犹疑。誓师毕,便率部众浩荡出城,一路南下。
行至故燕国的下都易城(今河北省雄县),忽遇斥候奔回急报,称汉军前锋已距此不远。臧荼便下令止军,踞关而守,只待汉军前来。
原来,在易城之西,有一险隘,乃“太行八陉”之蒲阴陉,穿紫荆山而过,后世称紫荆关的便是。此城所倚之地势,山峦起伏,险峻无比。汉军若想北上取蓟城,必从此处过。扼守易城,便是燕军此时的要务。
这日,臧荼率左右,登上易城黄金台旧迹。见故台虽经八十载风雨,仍巍峨如故,虎视天南,便谓左右道:“有此台在,孤王即有立足处。昔刘季芒砀为寇时,我便是堂堂燕将;今刘季翻作天子,反倒要逼我为寇了!”
燕太子臧衍在侧,苦笑道:“今昔异时,岂可同论?阿翁欲效刘季斩蛇乎?”
此时,有那善谀之臣便道:“大王,彼之芒砀山,土丘而已,岂如我紫荆雄关,可当万夫?”
臧荼遂大笑:“然也。他刘季小觑燕人。想那荆轲击筑悲歌之地,便在此隘之南,古之遗风,迄今不绝。昔荆轲一人,尚敢刺秦,况乎燕人万众同心?”
众人闻此豪言,都攘臂喊好,恨不能立即就下城去砍杀一番。
时入秋九月,城上值守燕军便望见远远有尘头大起。大队汉军源源而至,距城十余里,便止军不前,安下了营寨。
臧荼闻报,急忙登城察看。见汉军并不多,且不来围城,安营之处,乃是易下一块少见的平坦之地,便笑道:“那刘季与项王战,屡战不胜,有何统军之才?今日来犯,也只敢远远下寨。彼兵远来,路上必劳顿不堪,明日我军即倾城而出,一举灭之。”
那燕相温疥在侧,却有另一番打算,此时便请命道:“臣温疥与大王生死与共,明日愿率一部,留守关上,为大王后援。若我军胜,则臣率部追击;若我军万一不利,则开关接应,可保万无一失。”
臧荼不疑有他,大喜道:“相国谋事老成,有你在关上,孤王后顾无忧矣。杀败他一阵,挫他威风,便可守住蒲阴陉三月不破,届时天下必乱。”
温疥心中暗笑,只装作慷慨应命,自去提点兵马了。
次日晨,只闻一阵惊天鼓响,城门大开,有燕兵蜂拥而出,皆攘臂喧呼,震耳欲聋。一路呐喊奔涌,疾行至易下平坦处,列好了阵。这数万燕军,看似气壮,然皆是匆促集齐,故军械多不全,其中还杂有民间丁壮,只拿着木棍粪叉之类,乱哄哄的勉强成阵。
此时,臧荼乘戎辂车驰至阵前,一面蓝色大纛高悬于顶,迎风猎猎。众燕军望见,一片欢呼,将那长戟击盾,如山呼海啸,只待汉军出来,好尽情砍杀。
再看那边厢,汉军大营栅门紧闭,全无声息,似无人看守一般。
臧荼耐不住,手撑车轼,大喝了一声:“刘季何在,还不前来送死?”
话音刚落,只闻汉营内一阵鼓声骤响,转眼间栅门大开,无数汉兵如潮水般涌出,分为战车、弩手、步骑三队,各个旗甲鲜明,气壮如虎,一路声声低吼,疾行如风,开始布阵。此来之汉军,皆为洛阳近畿精兵,训练有素,顷刻间便各自站好了位,与燕军在十数丈之外对圆了阵。
两军此时,便如两巨兽,咫尺相对,喘息之气可拂面。晨风清寒之中,隐隐似能嗅到血腥气!
那燕地军民,在秦亡时并未经大战。唯有年长者,尚能记忆王翦在易水大破燕军的情景。见眼前汉军亦是黑旗黑甲,活脱如秦军再生一般,燕阵中便起了一阵骚动。年幼者初次上阵,已被这气势吓住;年长者则忆起当年,也甚是惶悚。燕军阵中,便如风中之草,一派摇曳不定。
臧荼到底是经过战阵的,并不畏惧,对众军大呼道:“汉军人少,何惧之有?”
燕军众卒闻之,精神才稍振,复又稳住了阵脚。
此时,汉营中又是一通震耳鼓响,似风云遽变,骤雨将至。鼓声中,众郎卫簇拥着一辆黄盖戎辂车,疾驰而出。看那黄盖下,正是当今皇帝刘邦。只见刘邦挺立于车上,身披精甲,头戴皮弁,额顶一簇团花耀目,身旁簇拥一片黄钺,宛若天神下凡。汉军见之,更是胆壮,全军连呼三声“万岁”,如惊涛乍起,直拍云霄。那燕军诸将士,则从未见过天子威仪,今日见到,无不惊异;有那看得眼花的,竟然惊叹起来。
待那黄盖车在阵前停住,刘邦便厉声喝道:“臧荼小儿,这便是你的谒见礼吗?”
见刘邦摆足了天子架势,臧荼心内更是不忿,应道:“正是臧荼迎候!我道是何人?原是刘季亲临战阵。天子不在洛阳,却戎装而来,臧某无乃在梦中乎?”
“小儿,封你为燕王,却如何要反?”
“甚么话?我这燕王,系当年从项王入关而得,与你何干?我倒要问你,今兴兵来犯,究竟为何?”
“不为他事,朕只为教训小儿而来。汉家灭楚,为天下民心所向,功成各有分封。我这皇帝,也不是凭武功抢得,乃是诸王推举,你臧荼也是联名劝进的一个,曾几何时,便想赖账吗?封疆守土,应是诸侯本分,何独独你臧荼不服?”
臧荼便也不再理论,掣剑在手道:“我臧荼服,然此物不服!即是此物服,吾燕人亦不服!”
刘邦便冷笑:“诳话!燕人多福,秦末仅稍有兵燹。如何天下已定,倒要陪着你来打仗了?”
臧荼回驳道:“刘季,这话要拿来问你。你做了皇帝,头一件事,便是来伐我燕人,无乃秦始皇再世乎?吾燕国,乃武王苗裔,立国九百年,破齐抗秦,从无屈膝俯首之举,今番与你汉家再较量一回,又算得了甚么?来来,不说甚么皇帝诸侯了,你便是沛公,我便是燕将,今日以剑戟分个高下,可乎?”
刘邦朝前望了一眼,见千山叶黄,峰峦竟如铜铸,顿生出许多感慨来,缓缓道:“燕王,贵乡如此河山,何其壮伟,你心尚有不足哉?念及你曾助我灭楚,容你再思忖片时。今日天下,疮痍未愈,民皆厌闻战声,何人还肯为你这狂徒卖命?若你有悔意,不妨阵前便降了,朕可保你荣华依旧。”
臧荼轻蔑一笑,讥嘲道:“事已至此,巧言有何益?那魏王豹可再生乎?田横可再生乎?诸侯不死尽,你刘季岂肯罢休?臧某虽愚,早也已看透:世事更替,不过是死了个始皇帝,又来个刘皇帝。”
刘邦叱道:“民思静时,你偏要动;不智若此,安敢论天下事?你今不出城便罢,出得城来,便是回不去了。”说罢,便朝夏侯婴挥了挥手。
夏侯婴在侧为骖乘,早已等候多时,此刻便掣出一面红旗来,朝四边山上晃了几晃。
说时迟那时快,四面山中猛然杀声四起,郦商、陈豨、张苍等将,各率万余伏兵,从山上奔涌而下。黄叶遍布的山路上,霎时就如长河决堤,百股黑流,奔窜而出,其势铺天盖地,任他前面有几多鹿砦、矛戟,都将席卷而去。
臧荼还道刘邦仅有万余人,此时见满山遍野皆是黑甲兵,不由得怔住。燕军中,有人欲掉头应付伏兵,亦有人想朝前冲去,阵形立陷混乱。众燕军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前军竟有人掉头便逃。
臧荼正待喝止,忽见身后城门大开,拥出了一彪人马来。定睛细看,原是温疥率相府亲随,从城中冲出来,直扑向戎辂车,一面疾呼道:“相国温疥已降汉,燕人何苦送死!”
刘邦见了,哈哈大笑,遂大呼道:“燕军儿郎,擒得燕王来降,可封千户侯!”
众燕军皆愕然不知所措。对面汉军阵中,为首的陈豨勇猛无伦,率马军突入燕阵中,挥起长剑,奋力砍杀。燕军阵中,顿时惨呼四起,血溅如注。但见陈豨纵马过处,一路血流;残臂断肢,八面横飞;马蹄之下,人头滚滚。数万汉马军也挥剑跟进,劈刺砍杀,如虎驱羊。阵上一股冲天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几令人窒息。可怜那燕军士卒,稍一迟缓,颈上头颅,便如瓜剖果裂。汉马军冲到何处,何处便是一条横尸之路。数万燕军,原也是阵列齐整,眨眼便如谷垛豆架般,纷纷扑地。有那机灵的,转身要逃,却被汉马军一路踏过,唯闻哀哭震天。
陈豨双目灼灼,瞄住臧荼车驾,跃马近前,一剑砍倒了燕王大纛。围住臧荼的相府叛兵,不由发一声欢呼,一拥而上,用刀剑逼住了车上的臧荼。
臧荼益发愤怒,拔剑护住前胸,回首怒问温疥道:“相国为何叛我?”
温疥以剑直指臧荼道:“天下已定,不愿枉死耳!”
后阵燕军见大纛被汉军砍倒,叛卒又将燕王团团围住,知大事不好,都纷纷向后退去。陈豨部下汉军见了,发一声喊,都挺戟杀来。燕军更是惶恐,都知死期将至,为保命,勉强壮胆厮杀了片时,终因群龙无首,大势崩解,众军发一声惊呼,便四面溃散,似羊群漫野逃开。有那逃得慢的,立时就身首异处。
汉军杀得兴起,呼喝声震天动地,见人便砍,不留活口,直杀得原野上血流如溪,一直往远处山谷追去。
燕太子臧衍见势不妙,取出早就备好的百姓衣服,胡乱换上,潜入乱军中逃命去了。
臧荼见势不可挽,弃了剑,仰天叹道:“未败于贼,先败于己,天意乎?”
陈豨见此,发一声喊,登车擒住臧荼,命随从将他五花大绑。温疥遂也登上车,向溃散燕军大呼道:“降者生,不降者死!”
燕兵闻声,都纷纷伏地请降。不过片时,五万燕军便半数降了,余者皆四下里逃散。
陈豨将臧荼押至刘邦车驾前。刘邦便戟指臧荼道:“竖子,我这皇帝,本事如何?”
臧荼怒目而视道:“若无温疥叛贼,你难越易城一步。”
“逆贼,死到临头,还不知错?”
“死便死耳!阵上堂堂而死,岂不强于田横自尽?”
“那好!朕偏就不教你死,关你一辈子,休想再见天日了。”
“不见便不见。古有易水之侠士,今即有不降之燕人。”
“好个臧荼,要做荆轲么?朕便成全你,赐你一筑,伴你朝夕向隅。来人,将此虏解赴洛阳,永世关押。”
几个随侍郎卫诺了一声,上前捉牢臧荼,将他押往后营去了。刘邦又唤陈豨近前,端详一番,赞道:“好个少年将军!今破臧荼有功,改日,封你为侯。”
擒了臧荼之后,汉军气未稍懈,用战袍拭净剑刃血痕,又追敌至易城之下,见城门洞开,城头旗帜尽落,全无一个兵卒看守。
原来,那守城的兵卒,早为温疥所贿买,闻阵前燕军已败,便将那城头蓝旗尽行拔下,一齐都散了。
刘邦见此,知事已定,便拿过夏侯婴手中长戟,执戟立于车上,号令众军进城。
过城门时,刘邦仰头望望南门楼橹,忽而命御者停车,对夏侯婴笑道:“昔年我阿娘外家王翦将军灭燕,便是从此城北上,直取蓟城。老将之赫赫威名,曾令六国丧胆。朕承蒙臧荼抬举,亦从此城入燕,不知后世之名,能否胜过王翦?”
夏侯婴也望了一眼城楼,淡淡说了一句:“臣以为,陛下之名,后世当与秦始皇相齐。”
“嗯?”刘邦一怔,回首怒视夏侯婴一眼,即高声催促御者:“进城进城!”
进了易城后,刘邦登黄金台远眺,更是感慨:“壮哉河山,岂能落于他人之手?须得有个心腹与我把守才好。”
当晚,刘邦便秉烛草诏,询问其余七王及朝中重臣:“燕王已废,燕地暂无主,以诸君之意,何人功高可封燕王?”草罢,即交付驿吏飞送各处。
夏侯婴有所不解,发问道:“那臧荼,养他到死做甚么?不如一刀斩了!”
刘邦道:“这你便不知了。擒之,是为震慑诸王;不杀,是免得逼反他人。此等莽夫,杀他又有何益?”
夏侯婴这才领悟,连连拱手道:“季兄,你是越发成神成仙了。”
经易下一战,燕地失了首领,各邑闻败报,无不震恐。千里疆域,凡有城邑处,都纷纷开门迎降。不过旬日,汉军便轻取蓟城,平定了燕境。说来难以置信,此战,竟是刘邦平生上阵之首胜。
待臧荼解至洛阳后,刘邦果践前言,未将其枭首,仅是拘禁于别院,直至老死。那燕太子臧衍脱逃后,单骑北窜,连家也不顾了,自去投了匈奴。
然臧氏后裔,并未就此湮灭,又在汉家衍生出了许多故事来。臧荼之孙女,名唤“臧儿”,燕亡后,流落民间,先后嫁与王、田两家,共生有三男两女,与刘邦后裔纠缠不清,这几次臧家后辈多为大贵之人。此为后话了。
刘邦在蓟城住了才三五日,忽觉心神不宁,知此地僻远,不宜久留,便留下郦商、灌婴扫尾,自率大军匆匆返洛阳休整。途中,接斥候报称:代地有山贼数千,趁防务虚空,揭竿作乱,与臧荼相呼应。
刘邦闻报,对夏侯婴道:“蝼蛄之患,就无须你我操劳了。那樊哙自做了左丞相,寸功未立,此事便交与他去办吧。”言毕即拟诏,命樊哙率兵一万,自关中前去平定代地。
待刘邦回军洛阳,各王复函也接踵而至,皆建言燕王人选事。以楚王韩信为首,各王连同大臣计有十位皆言:“太尉卢绾功劳最多,请立为燕王。”
刘邦一时不能定夺,便召陈平进见,与之商议道:“臧荼既败,诸王皆曰卢绾功高,可为燕王。然卢绾有何功,朕怎未曾看见?”
陈平道:“诸王之议,全在揣摩上意。卢绾与陛下为总角之交,总要靠得住些。”
“这倒也是。此行征蓟城,见秦长城尚未堕,随山势起伏,盘若蛟龙。登烽火墩远眺,几可望见漠北。一夫当此,胡人万骑不可过。若不遣卢绾镇守,用旁人朕也着实放心不下,便准了诸王之请吧。”
当下,刘邦便召见卢绾,温言相嘱,命少府将缴回的燕王印绶,改授予卢绾。
那卢绾闻命,心中亦喜亦忧。喜的是一步跻身于诸侯之列,荣耀满天下;忧的是从此远离中枢,戍守边荒,朝中的威势再也享不到了。
刘邦看出卢绾心思,殷殷劝道:“兄长,你我乃丰邑陋巷小儿,若不逢时,必以卖饼鬻粥了却一生。今兄以军功而晋身诸侯,光耀子孙,当喜上眉梢才是。”
卢绾脸一红,忙掩饰道:“陛下过誉了。臣有何功,可蒙此殊荣?诸王荐臣,不过是讨陛下欢心罢了。臣知边地险要,昔年始皇帝何其雄霸,也须遣嫡长子驻守。卢某自幼便远逊于季兄,才略疏陋,恐不能胜任。”
“卢兄,历练了这许多年,死人都见过了几万吧?这般谦逊,便是假了!你守燕地,朕方能放心。要地,必亲故守之,朕敢将那韩信放在燕地吗?”
卢绾闻此言,立时掂出了分量,不禁热泪满面,忙揖礼领命。
刘邦北征归来,才得松一口气,正要回军,不料又有事变迭出。原来,返回洛阳后,刘邦想那诸王暂不敢反,便欲召天下通侯皆至洛阳,当面训诫,以示天威。不料,诏令下发方一旬,便有急报入洛,称楚降将封侯者利几,在颍川郡的郡城阳翟不听诏命,举兵反了。
这利几是何人?前文曾表过,他原是项王所属陈县的县公。昔日项王自广武山退兵,在阳夏一带与追踪而至的汉军对峙,利几曾发陈县壮丁数万,增援楚军。后楚军不敌,大部撤走,仅留钟离眛与利几固守陈县,以为断后。
陈县旋即被汉大军攻破,钟离眛脱逃,利几却降了汉。刘邦为动摇楚营军心,特加优待,封利几为颍川侯,赐千户食邑。时才数月,那利几忽闻皇帝擒臧荼还都后,立召天下通侯,便疑心刘邦欲捕杀异己,于是索性反了。
颍川郡在洛阳之东,郡城在阳翟,洛阳与阳翟相距不过百余里。利几据阳翟谋反,无异于腹心之患。刘邦阅毕奏报,笑了一声:“又一个反的!皆是王侯不做,愿去蹲监的。”
陈平此时建言道:“可命韩王信征发壮丁,编练成军,就地弭平利几之乱。”
刘邦摇手道:“万不可!诸侯掌兵,终是大患,还是朕亲为好了。”于是下令,发近畿精兵两万,再次披挂亲征。
那利几在楚营,不过为一县公,降汉后方得封侯,声望不高,徒众亦寡,加之颍川一带,向为故韩之地,百姓历来心向汉家,故叛众势弱。待刘邦亲率大军杀至,叛众立作鸟兽散,利几亦趁乱易装潜逃,不知所终。
刘邦得胜,西还洛阳后,不禁有所疑惑,对陈平道:“迁都关中,无乃失策乎?朕在关中,席不暇暖,关东各处便连连生事。吾孤家寡人,囿于关中,岂非成了秦二世?”
陈平本不愿迁都,闻刘邦犹疑,便道:“迁都之得失,回军栎阳后,可容再议。”
刘邦平叛归来,时已入十月,连过年都是在途次之中,不胜劳苦。回军之时,一入关中,便觉满目荒凉。入栎阳城后,便急发诏令,命天下各处解甲老兵,凡无地无业者,尽可迁往关中,先在新都服役造宫殿,待竣工后,官府皆授予田亩,助其安家。诏令又曰:昔日从沛公军入关之士卒,愿留关中务农者,免租税十二年;愿归乡者,亦可免租税六年。
如此措置,皆因昔日楚汉相争,关中输送丁壮甚多,大半战死,眼下人丁稀薄,田园荒芜。今新定都关中,便是万世基业,务求人口繁盛,方有个模样。
此时各郡县与诸侯国内,解甲老兵多有爵位低者,无田无产,游荡无着。闻此令,不啻旱天闻雷,皆欣喜若狂,结队赴官府报名入关。
刘邦两次亲征,于行军途中,曾见县邑残破,多不成样;如遇寇起,则无从防御。于是当月又下诏,令天下县邑各起城墙,务要坚固。
待诸事忙毕,刘邦方有空闲,得与戚夫人亲近。眼看那小儿如意一天天长大,越发聪明伶俐,刘邦喜在心头,只庆幸上天赐福。偶有朝政得闲,便往西宫戚夫人居所,拉了如意近身。一老一少额头相抵,刘邦教如意说绕口令:“我便是我,我便是鹅……”言笑晏晏,乐而忘倦。
刘邦如此偏私,只冷落了皇后吕雉。那吕后自从楚营归来,已有年余,对朝中诸事皆已了然于心,将此景看在眼里,只恐亲生子刘盈有闪失,便对诸老臣多有笼络。平素无事,便对刘盈百般督促,唯恐其读书不勤,鲁钝无才,将来接不了天下。
吕后身边,有舍人审食其与之谋,又笼络了妹夫樊哙,其势渐强,索性与刘邦分庭抗礼,见了刘邦,全没个好脸色。
刘邦心中有气,然念及芒砀落草之时,吕后曾冒死相助,在旧部中威望甚高,不好翻脸,只得充大度,装作看不见。
这日,博士叔孙通在栎阳东宫,督促太子读书,恰好有一段书,刘盈三读而不能记诵。吕后在一旁见了,又气又急,欲取竹篾来笞打,忽又想道:此处是朝堂之上,不似在丰邑故里可以随意,一时气涌上来,竟流了满脸的泪。
审食其在旁见了,心中不忍,便道:“孺子可教,需待时日。皇后亦不必烦恼,不若微服出宫去,且宽一宽心。”
吕后抹干眼泪,哽咽道:“太子实是无知,死到临头,还不知用功!”
“十岁竖子,不宜迫之太甚。”
“唉!也罢,你便陪我出去,走走也好。”
两人便离了太子居处,换了常服,也不带随从,自角门潜出了宫去,在城内闲逛。
这栎阳城,乃秦之旧都,规模宏巨,方方正正,纵横街衢各有十余条。汉家取关中后,即定都于此,于今已逾五载。经萧何治理,兵燹残迹已全然不见,但见市中车马辐辏,熙来攘往。
此城之奇特处,乃是城中有多处冶铁场,场中昼夜出铁水,有众多匠人打造兵器、农具,一派繁忙。走近前去,可见一场内有数炉,皆高丈余,火光熊熊,热气灼人。炉前那班工匠,皆是丁壮,冬日里竟也是赤膊劳作,堪为奇观。
吕后生性喜看热闹,便凑近前去,痴望了半晌,方才回首道:“汉家得关中,乃是天助。本宫在沛县,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审食其却道:“区区关中,河山一隅耳。偌大天下,皇后将来恐是应接不暇。”
“此话怎讲?”
“君上万年之后,必是如此。”
吕后会心,便一笑:“甚么万年?那酒鬼若再活十年,我气也要气死了。”
审食其一惊,连忙谏道:“《太公兵法》云:‘大智不智,大谋不谋。’皇后还须隐忍。”
“说得是,我忍就是了。那妖姬,迷得住陛下,却是迷不住沛县旧臣,迟早要教他做猪狗。我倒不心急,只恨太子不争气。”
“假以时日,太子当自明。”
“噫!审郎,天生你,就为哄我来的吧?”
“皇后玩笑了。”
“你噤声!出得门来,莫叫甚么皇后不皇后,便叫我外妇就好了!”
审食其脸色便一白:“臣哪里敢?”
吕后回望南宫,叹道:“老娘忝列正宫,倒不及那死了的外妇!那庶子刘肥,老鬼倒时常去看看,太子这里,他却是来也不来的。”
“太子这里,有皇后在,无须陛下费心。”
“唔?”吕后仰头想了想,容色这才稍缓,“倒也是。免得刘盈学样儿,如老鬼那般粗鲁。”
两人在冶铁炉边观望一回,掉头又往街市上去。才离了火炉,便觉北风凛冽,衣不胜寒。
审食其忙替吕后掩衣,道:“皇后该披白狐裘出来。”
吕后摇头道:“田舍村妇,披那个做甚么?”
说话间,不觉便来至西市,忽见前面有一酒肆,门庭宽敞,酒客往来颇多,两人便急忙入内避寒。
这间酒肆,生意极佳,垆上所置酒坛,重叠如小山。甫一入门,便有容貌姣好之妇,迎上前来道了“平安”,将吕后、审食其延入雅座,一面赔笑道:“今日天寒,酒客甚多,须得与旁人共座。”
吕后看看,座中窗明几净,有氍毹之毡铺地,甚是雅致,便颔首道:“也不妨的。”
两人落座,见同座乃一端然老者,寿虽高,须发却皆黑。审食其便拱手道歉:“长者,在下多有打扰。”
那老者瞄了二人一眼,意态从容道:“不碍。老夫独坐,也是寂寞得很。”
审食其便嘱酒保,上些精致酒馔来,欲邀老者共饮。老者摆摆手婉谢,亦不多言,独自饮了一会儿,忽而道:“天寒地冻,你夫妇倒有兴致。”
那审食其一怔,便是满脸通红,吕后却是只掩了嘴吃吃地笑。那老者见了,忽然领悟,连忙恭谨一拜:“恕老夫眼拙,多有冒犯。如此相谐,夫妇反倒是不能!”言毕,便朗声大笑。
待酒菜上来,三人便且饮且谈,闲聊了一回。那老者于市井百态,皆洞察于心,聊起关中近九年之变迁,不由得便叹:“秦人作恶,亦复多灾。幸得汉王治关中,倒是比山东之民少受了些苦。”
吕后与审食其深居栎阳宫,不谙本地民情,便东问西问,问得老者好生奇怪:“你二人,莫非自南山而来,又似久居宫中之人,如何百事不知?”
吕后便一笑,掩饰道:“中等之家,琐事多不问。看长者如此悠闲,必是本地豪门?”
老者道:“兵燹连年,活命尚属不易,何来豪门?尔等也知,自天子以下,所乘驷马之车,欲配毛色齐一之马,亦是不能;而将相公卿,或有乘牛车者,寒酸已极。至于百姓之家,更无足观,四民皆无藏粮,朝不保夕,还算稀奇吗?”
一番话,说得吕、审二人相视叹息。少顷,审食其忍不住问:“似长者这般,必不致如此疲敝?”
“哪里话?在下身无长技,仅粗通文墨,为他人代写家书,混些润笔之资罢了,亦是勉强。近日多有解甲之卒,来关中落户,家书往来颇多,老夫方得有一口酒饮。”
话说到此,吕后心中忽而一动,脱口问道:“长者适才言及,多亏汉王治秦,那泗……泗水老吏,在秦地似颇有声望?”
老者便挺直身,正色道:“汉王乃天降之才,治秦五年,井井有条。正因他出身老吏,知民间疾苦,故而懂得恤民。天下之民有此明君,恰如涸鱼得江海之水,不是幸事又是甚么?”
吕后略显尴尬,勉强一笑,又道:“汉王自是贤明,然其寿已渐高。他万年之后,又将如何?”
老者便仰头大笑:“这位女士,当我是算命先生了!皇帝万年之后,诸事由天定,何人可知?然万法不离其宗,便是治民须有仁心,民方归服。孟子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即是此意。”
“王者治天下,便如此之易吗?”
“当然,孟子之言,还有后半句:‘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者。’今之君上得天下,不是借此,又是所赖为何?刘皇帝这人,文不如周公,武不如始皇,为何能五年即灭楚,将那霸王逼到乌江边去死?不是民与之共忧乐,踊跃相助,灭楚岂非大梦乎?”
“刘皇帝……”吕后便掩嘴窃笑,对审食其道,“这位老者,堪比丞相之才了。”
正在此时,有两三伙酒客从座前走过,见了老者,都作揖致礼,随口招呼道:“国舅!”
吕后闻声,不禁大惊,双目直直盯住老者。
那老者便大笑:“甚么国舅?我那小女,多年前曾被选入秦宫,做了宫人,不过炊妇侍婢者流。邻里玩笑,戏称老夫‘国舅’而已。”
“哦?秦亡以后,贵千金可曾放归?”
“霸王入关,一把火烧了阿房宫,宫人非死即逃,哪里还有音讯?”
吕后望了望老者,唏嘘了一回,便又道:“闻长者言,心窍皆开。然妾身乃闾里小民,只习黄老之术,素不以儒家为然。”
那老者眼神倏然一闪,盯了吕后半晌,才说道:“观女士之相,非寻常人也,恕老夫妄言。儒家贵民,法家贵君,黄老之术则贵己,其说各异,然万法归宗,天道唯一。那老子之言‘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不亦是同理吗?”
审食其若有所悟,插言道:“以长者之论,王者必以天下为家。今君上封疆于刘氏子弟,岂不是正循此道?”
“非也。人心不古,今世已非古之殷周;以天下为家,便要视民如子,而非一门王侯瓜分天下。分封子弟,虽是近日无忧,然至圣君万年之后,乱将不旋踵矣!”
吕后闻言,几乎要惊起,忙问道:“何以言之?”
“那故秦速亡,非为郡县,乃是残民太甚;那霸王覆灭,非为怯战,乃是分封有私。唯封疆罢废,事决于上,天下郡县皆为民,方为万世之道。”
其时离秦政之祸不久,举世皆厌一统,都觉分封甚便。吕后与审食其乍闻此论,只是摇头,不能信服。
那老者见此,便将面前杯盏一推,笑道:“今日得贵客陪坐,饮得尽兴。如我等草民,朝食既毕,便愁夕食,却有闲心指画天下,甚是可笑!也罢,老夫这便告辞了。”
吕后忙起身挽留:“长者何急?尚未请教尊姓大名,贵府何处。”
“敝姓曹,草野之民,便无须留名了。平生最敬刘皇帝,唯愿百代后子孙出息,能为刘氏之辅佐。”
吕后见挽留不住,只得道个万福,笑着恭送道:“长者慢行。子孙若出息,今世亦可遂愿。”
那老者浑身一激,瞥了眼吕后,略略一拜道:“女士之相,贵不可言,或为千古未有之女杰,古之妇好亦不能及。”说罢将袖一拂,掷下酒钱,便翩然而去。
撇下吕、审两人,面面相觑。审食其慨叹道:“老者所言,或有几分道理。”
吕后便哂笑道:“不要管他。市井老叟,大言欺世而已。皇帝可姓刘,便也可姓吕!”
审食其闻言大惊,旋又摇头叹曰:“事或如此,也只得舍命陪你了。”
且说臧荼被擒之后,天下各地皆晏然。汉家君臣,无不额手称庆。然平静尚不足一月,至十二月初,又有大事突生。朝中在楚地所暗伏游士,忽然呈上变告信,称楚王韩信每月十五日,必巡游一次,所到之处,惊扰县邑。其扈从甲士竟有三五千之众,车马喧阗,公然陈兵耀武,反意已露。
刘邦得此密信,大惊,心内本不信有其事,但又愿意信其有,于是问计于左右诸臣,该如何是好。
周勃等诸将闻之,先是惊愕,随即义愤形于色,皆攘臂呼道:“某愿前往征讨,必擒楚王以还!”
刘邦遂以目视萧何。那萧何当年曾举荐韩信,此时只恐担了干系,便也道:“臣以为当征讨为是。”
刘邦瞄了一眼诸人,摇摇头,一语未发,将密奏笼于袖中,命众臣散了,自己进了内室。随后,即遣谒者出宫,速去请陈平来。
陈平应召而至,甫一落座,刘邦便拿出密信与他看。陈平看罢,将眉头皱起,一时默然。
刘邦急问道:“如何?楚王不日将兴兵叩关,计将安出?”
陈平哪里肯信韩信会反,欲加辩驳,又恐刘邦气恼,半晌才道:“此非小事,似……可缓图。”
刘邦叱道:“韩信若反,顷刻间便可席卷关东,还缓图个甚?难道你也为他所买通?”
陈平惶悚伏拜道:“臣实不敢!但问,韩信可知有人密奏?”
“不知。”
“韩信反状,可坐实乎?”
“有密奏在此,朕宁信其有。”
“既如此,敢问陛下之兵,可能及楚王之兵?”
“不及。”
“陛下之将,可有能胜韩信者?”
“无有。”
陈平便起身复坐,道:“兵又不及,将又不及,起兵讨楚王,胜算能有几何?”
刘邦离座而起,怒道:“莫非,唯有坐以待毙乎?”
“可召韩信入关,当面询之。”
“腐儒!此时召韩信来,只恐他不反亦要反了。”
陈平便俯首道:“臣非神人,且容臣细思片刻。”言毕,闭目半晌,方睁开眼道,“古时天子巡狩,出入耸动天下,必大会诸侯。陛下可诈言身体违和,欲出游云梦,遍召诸王,会集于陈县,相偕共游之。诸王闻召,敢不从命?那云梦大泽,为故楚之地,浩瀚不知边际,正在今楚境之西。韩信闻召,必来谒见,彼时只须一二武士,即可拿下,焉用兴兵动武?”
“朕至云梦?岂不是到了楚王巢穴,只怕我没拿住韩信,倒要教韩信擒了我去!”
“陛下,古天子巡狩,必统兵随行,以壮声势;陛下亦可效之,率大队禁军随行。那韩信若有异动,可就近击之。”
刘邦听得明白,立时转怒为喜,大笑道:“竖子陈平,亏你想得出!这伪游云梦之计,何其毒也!识你以来,你之谋,无不为阴谋。将来你只需小心,不要有把柄落于我手上。”
当下,刘邦便命陈平起草诏令,称天下无事,唯圣躬略有小恙,欲南游云梦,稍作休憩,兼以观民风。为此之故,召天下诸侯会集于陈县,同赴云梦,以共襄盛举。草毕,即遣使四出,分送予诸王。
各诸侯接旨,皆不敢怠慢,匆匆筹备上路不提。单说韩信见了朝中来使,瞥一眼那使者所戴之高山冠,心中忽起不祥之感,脱口便问:“使者所为何来?”
那使者道:“君上命我飞传诏令,并未言明是何事,待启封宣读便知。然下臣日前在栎阳,曾风闻君上将游云梦。”
“甚么?”韩信心中一惊,慌忙离座,伏地接旨。
待使者展开诏令宣读,果然是南游云梦事。韩信谢恩毕,接过诏令,心下便犯了踌躇。此前,刘邦曾两夺兵权,屡次使诈,今又称南游云梦,召我前往,莫不是又布下了罗网?那刘邦素恨秦始皇巡游天下,靡费民力;如何自家方才坐稳,便要兴师动众出巡,实令人生疑!想那云梦大泽,距他国皆路途迢迢,唯与楚境相接,今御驾来此,莫非又是意在图我?
韩信想到此,便欲发兵反叛,索性趁刘邦游云梦,出奇兵袭之。即便无果,亦可致天下大乱,或有乱中取胜之望。然转念又一想,自己无罪,何必铤而走险?只是,若老老实实前往谒见,又恐被擒。颠来倒去,一时倒没了主意。
正踌躇间,恰逢高邑自栎阳返回,韩信便急问皇帝南游事。高邑禀道:“臣虽有耳闻,然亦不知其详。”见韩信忧惧,便又劝道,“臣前在洛阳,今在栎阳,全未闻朝中有不利于大王事。今大王并无过失,君上岂能无端猜忌?唯大王收留钟离眛,实为违命,不若将那钟离眛斩首,持其首级谒见,君上必喜。如此,大王又何患之有?”
韩信倒抽一口冷气,惊道:“这等不义之事,如何做得?”
高邑便急道:“臣随大王征战,从未见大王临事迟疑,今日又是为何?”
“唉!钟离将军乃我数十年故旧,何忍杀之?”
“臣以为不然。兵家曰‘计利以听,乃为之势’,正是说中要害。谋事谋人,唯取利而已。那钟离眛,楚之逃臣也;杀之,亦不伤大义,然可解大王之危。此中的轻重缓急,大王可明断。”
韩信沉吟良久,叹了一声:“吾终不能杀钟离!或可变通,劝他自裁以免祸。”
“那也好,末将这便去请。”
那钟离眛居于楚王宫别院,正在庭中侍弄花草,忽闻韩信有请,急忙放下水瓢,换上锦袍,装束整齐,疾步趋入韩信居所。
甫近屋门外,便见郎卫皆执戟肃立,戒备森严。钟离眛不知是何故,心中便一沉,疑惑而入。进得屋内,只见韩信神色恍惚,正以手支额,伏于案几,似有万般愁思。
钟离眛心中忐忑,施礼毕,便坐下问道:“阁下召臣来,必有要事?”
韩信未接话头,只懒懒问道:“将军投我,屈居敝舍,不觉已半年有余矣,不知可还安好?”
钟离眛拱手道:“多谢阁下。天下攘攘,臣却能安居若此,唯赖楚王存上古之风。”
韩信便叹一口气,怏怏道:“将军昔日之大恩,弟已舍命报之。自夏入秋,朝中便频有传闻,言将军匿于弟舍,汉帝亦有函询,然弟一力回护,概不理会。”
“阁下救命之恩,钟离眛愿万死以报。”
“兄有此意便好!我亦不欲瞒兄:今朝中有使者来,称汉帝将游云梦,率禁军至楚境。君上此来,必是风声已然走漏,要索将军之首,并加罪于弟。”
那钟离眛闻言,不觉双目炯炯,直视韩信道:“阁下欲如何处之?”
韩信苦笑道:“事已至此,弟无计可施矣。”
“楚王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我所统之卒,仅三五千卫士耳,如何敌得过朝廷之兵?”
钟离眛这才知韩信心思,不禁大失所望,起身愤然道:“公欲执我献媚于汉王乎?实为至愚!汉王之所以不敢击楚,是因臣在,唯恐臣与公联结,天下将无人可敌。若臣今日死,则公亦随手而亡矣。”
韩信低下头,以衣袖将案头拂了拂,只是不语。
见此状,钟离眛悲愤填膺,戟指韩信道:“我以为公乃尚义之人,然看今日,公欲卖友求生,全不念昔年之谊,实非贤德长者也!罢罢罢,悔不该当初误投此处,奔波徒劳,全没个了局……”言未毕,便拔出剑来。
韩信抬眼,略略瞟了一眼,便扭头望向窗上垂帘,还是不语。
钟离眛长叹一声:“人之愚,不可活也,无非先后而已!”叹罢,便愤而持剑,刎颈自尽。
俄顷之间,地上便是血溅三尺,如残花飘落。钟离眛那七尺之躯,轰然倒下,撞倒了室内瓶瓶罐罐。门外众郎卫闻声抢进,一时都呆住,无所措手足。
韩信纵是唯愿钟离眛死,此刻也不免心颤,脸色白了一白,挥手命左右将尸首抬下,小心取了首级,置于函匣中。
左右将首级函呈上,交韩信验看,但见钟离眛双目仍含怒,不肯合上。韩信忽觉浑身发冷,连忙以手抚那双目,将其合上,心乃稍安。越日,便只带了少许亲随,携钟离眛首级前往陈县,迎候刘邦。
不数日,刘邦车驾抵达陈县,其仪卫迤逦,难望其尾,唯见旗帜之盛,遮天蔽日。此时其余诸侯尚在途中,唯韩信先至,亲率随从出郊外三十里,于道旁恭迎。
其时,大队卤簿缓缓而过,黄钺、御杖耀人眼目。但见那云龙伞盖下,刘邦身着龙凤衮服,头戴七寸高之“刘氏冠”,端坐于戎辂车中,威严异常。
辂车来至韩信面前,稳稳停住。韩信连忙整好衣冠,行君臣之礼。
待礼毕,韩信回首使个眼色。高邑会意,便躬身上前,呈上了钟离眛首级。
刘邦一眼瞥过,心中有数,却明知故问:“此乃何人?”
韩信道:“楚逃将钟离眛,日前潜入楚,终为臣所拿获。”
刘邦拈须笑笑,命人接过那函匣收好,忽就厉声喝道:“楚王韩信欲反,与我拿下!”
身边众郎卫闻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便要捆绑韩信。韩信猝不及防,一面挣扎,一面大呼冤枉。高邑等亲随亦甚惊惶,然未及拔剑,便被郎卫执戟逼住,动弹不得。
一番挣扎过后,韩信衣袍撕裂,蓬头跣足,终被众郎卫死死捆住。
刘邦凭轼望望,冷笑道:“你何冤之有?那钟离眛别处不逃,如何便逃至你处?你受一国之封,如何要收容叛臣?几番询问,你只是装聋作哑,我不来游云梦,你怕是还不交出他来,岂非欺吾太甚乎?”
顷刻间,堂堂楚王,便翻为囚徒,韩信心中悲凉,知祸不可免。以往凡刘邦来相见,可曾有过好事?今日之厄,亦是定数。于是仰天叹道:“果如人言,‘狡兔尽,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矣!”
刘邦斜睨一眼,喝道:“还不知罪?有人告你欲反。”
“反迹何在?”
“你陈兵出入,惊扰县邑,又藏匿楚逃将,不是想反,又是甚么?”
“此皆臣之罪,然并未反。”
刘邦哈哈一笑:“若你反得成,朕还能安坐于此吗?”
韩信怒道:“不想果然有今日!”便仰首望天,任由刘邦处置。
刘邦遂下令,收缴楚王印,将韩信械系,戴了三十斤的大枷,载于后车听候发落。高邑等楚王亲随,亦遭拘押。
待处置毕,恰有衡山王吴芮至,刘邦见吴芮年纪一把,风尘仆仆,心有不忍,便道:“今后朝贺,路远就不必来了吧。”
吴芮恭敬答道:“君臣之礼,不可废也。陛下作云梦之游,臣怎能不到?”
刘邦便叹息:“诸侯若皆如你,天下何至于乱?”
“不敢,臣唯有一请,还望陛下恩准。”
“但说无妨。”
“衡山旧都鄱阳,城邑破旧,不利子孙居住。臣拟建长沙城,以为新都。”
“这有何不可?为子孙谋福,正是我辈之志,修好了都城,也好防贼。只不知……你目下还有兵多少?”
“二十万余。”
“哦?江南竟有如此多兵?”
吴芮登时头上冒汗,伏地连连道:“这便裁汰,这便裁汰!”
刘邦便笑:“平身平身!你吓甚么?衡山之兵,不就是我的兵?只是你那衡山王,到底还是项羽所封,待你新都建好,朕将改封,也为堂堂汉家之王。”
吴芮心喜,连忙称谢。
此后,刘邦即遣人知会途中诸侯,托词韩信谋反,不拟再游云梦了,命诸侯折返本国,又留下刘贾代管楚地,便折返西行,直入洛阳。
御驾来至洛阳南宫,刘邦便觉心怡。想那关中遥远,一旦遇事,须驰骋于长途,实在劳苦,不如仍定都于洛阳,倒还省力。
这日,刘邦想起近来谋反事多,便不自安。想那九年来,随军士卒无论贵贱,皆有功劳,应好生安抚才是。于是,次日便有诏下,布告四方,曰:
天下既安,豪杰有功者已封侯,然汉家新立,有功未能尽赏,且容徐图。思士卒身居军中九年,未习法令,解甲之后或有犯法者,大至死刑,吾甚怜之,今大赦天下,既往不咎。
此诏一下,朝野皆颂汉帝大恩。随行文武诸臣,亦纷纷进贺。
此时,有大夫田肯,素为饱学之士,亦前来面贺,建言道:“圣诏所言甚善。臣贺陛下,既得韩信,又治关中。臣以为,秦乃形胜之地,带河阻山,悬隔千里而治天下,如拥百万执戟之兵。秦得此河山,可以二当百,趁其地利之便,向下出兵伐诸侯,如高屋建瓴也。另有齐地,亦不可轻忽。齐地广阔,东有琅琊、即墨之丰饶,南有泰山之险固,西有黄河之堑,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两千里,亦如拥执戟之兵百万。齐得地利,可以二敌十。如此,无异于东西两秦矣。依臣之见,若非陛下刘姓子弟,不可封为齐王。”
刘邦闻罢,未即作答,半晌才莞尔一笑:“儒生之言,多义矣,好不艰深!然卿言甚善,朕已知大概。”
诸臣在侧,皆不明田肯之意,只知今后齐地,恐将不得封异姓为王了。
田肯贺罢,正要退下,刘邦忙道:“且慢且慢!卿之言,皆为良言也,朕须细细品匝。不似那陈平诡计,朕一听就懂。故此,朕赏你金五百斤,好好受用。儒生固穷,然亦须有体面,不要穷得太过了。”
刘邦退朝后,将那田肯之言,反复琢磨,方悟出其意有三:一是言迁都关中,乃不二之选,切勿再变更;二是今后封王,应优先亲弟子;三是此番说辞,显是委婉替韩信说情。
前两事,当无疑义。迁都大计,不能再变了;齐地封王,亦不可拱手让与他人。然田肯所言“东西两秦”,控天下之要冲,乃是暗喻,两地皆为韩信所攻取。
此时,刘邦心亦有所悔:汉家之兴,韩信功居其首,今反状未明,若即加罪,不免失信于天下。
想到此,刘邦喟然叹曰:“得此智者说情,竖子也是有福了!”于是立唤随何来听旨。
待随何进门拜毕,刘邦便问:“方才田肯之言,你听清了?”
随何俯首道:“臣已听清。”
“所谓者何?”
“所谓者三:贺陛下擒韩信,言关中地势之要,谓齐地不可有异姓王。”
“朕问你:韩信被擒,有何可贺?”
“这个……毕竟除一大患。”
刘邦便望住随何,冷冷道:“昔年定三秦、伐田齐,皆赖韩信之力。韩信于汉家,可谓有不世之功。今韩信获罪,你也以为可贺?”
随何这才有所悟,慌忙改口道:“臣鲁钝,未曾做此想。田肯‘两秦’之论,原是为韩信说情,臣之意……也是如此。”说罢,便伏地叩头不止。
刘邦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平身吧。好端端的,如何就变蠢了?这便去传我谕旨吧:‘赦韩信,降为淮阴侯,留于朝中。’教他来谢恩就是。”
此时韩信身陷囹圄,肩扛木枷,唯旦夕等死而已。忽而得了赦免令,竟是欲哭无泪,只得随谒者出来,卸去械具,换了衣袍,入宫去谢恩。
韩信见了刘邦,大礼而拜。刘邦也不作势,似无事一般,微微一笑:“谋反之事或为谗言,不提也罢;然收留楚逃将,终是违旨,不可脱罪。今降你为侯,切莫心生怨望,便留在朝中吧,出入皆报予我知,免得再生事。”
韩信心中长叹一声,脸上却无怒无喜,谢恩道:“臣韩信,自恃功高,也是舞刀弄枪惯了,不守法度,行事唐突。谢陛下开恩,留下了头颅,今后当临渊履冰,不逾矩半步。”
刘邦便笑:“言重了!为臣者,知错便好。天下无事,莫再想着打打杀杀了,你一肚子用兵的诡计,去写一部兵书,传之万世,岂不更好?”
韩信俯首应诺,待谢恩毕,便出宫寻了高邑,自去洛阳城中安顿了。
风波过后,韩信知刘邦此番处置,乃是猜忌贤能,自己此后在汉家,再难有大作为了,便不敢再骄矜,只是寡言慎行。
上了几次朝,韩信更加郁闷,羞与周勃、灌婴之流同列,索性称病不朝,自闭于宅邸中,每日怨恨,心常怏怏。刘邦看在眼里,也不去理会他。
待韩信事毕,刘邦稍得了空闲,这才想起:封功臣之事,不能再拖延了。
昔时项王覆灭,刘邦便嘱陈平征询丞相之意,为群臣论功,以备封侯。然群臣争功,萧何、曹参各有一党,纷争不休,陈平哪里定夺得下?与刘邦密议了几次,终是怕伤了自家人和气,以至年余未决,延搁至今。
当此际,天下无事,群臣虽不言,刘邦也知众人多有怨望,于是急召陈平入宫,细与商议。两人斟酌再三,拟出了名单来,皆为爵位最高的列侯。
这名单,仅有二十余人,论功皆无异议;其余诸臣因争功,仍难以权衡高下。陈平敲了敲脑门,大呼头痛。
刘邦亦是不耐,略想了想,便拍案道:“便是这二十几人了!其余不封,又能如何?”
陈平想了想,便附和道:“如此也好。”
“那周苛、郦食其先前殉国,朕不能忘。周苛之弟周昌、郦食其之弟郦商,虽已位列九卿,也应封侯。”
“这是自然。臣以为,陛下若虑及人言,可先封十人,听一听朝议,再封余者。”
“可矣!”刘邦长吁一口气,直起身道:“终算了却一事。陈平兄,你与曹参同为我心腹,皆有大功,朕便封你二人为户牖侯。户牖,家也,食邑就在故里,世世不绝。如何?”
“谢陛下大恩。食邑户牖,乃何其荣耀!然此非臣之功也。”
“这话如何说?我用先生计谋,克敌制胜,不是有功又是甚么?”
“若非魏无知举荐,臣安得进身?”
刘邦这才明白,大笑道:“先生可谓不忘本矣!好好,朕这便重赏魏无知,不教你欠了这人情。”
议罢,陈平便退下。刘邦又请来张良,延入内室,与之密语道:“子房兄,不日即将封列侯。兄名列功臣之首。”
张良忙推辞道:“不敢,臣未曾有征战之功。”
刘邦道:“哪里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子房兄之功也,不封侯可乎?别人封在何处,皆由我定;唯兄之食邑,则由兄自择。天下之邑,丰沃不过齐地,兄可在齐地选三万户。”
张良急摆手道:“万万不可!汉家得天下,文武各有功劳,臣抱病在身,向未担任半分职事,焉能贪功?”
“这是哪里话?鸿门宴上,若无子房兄,吾命休矣!仅此一端,兄之功劳,便可居首位。”
“既如此……初时反秦,臣率少年数百人,欲往下邳投军,与陛下相识于留县(今属江苏省沛县),此乃天意所致。故而,请准臣在留县选万户,方觉心安。”
“子房兄,何必如此小心?我还能将你看作韩信吗?”
“臣谋事,唯不敢任性耳。”
刘邦望望张良,笑道:“也罢。就封你为留侯,食邑万户。”
张良一拜道:“谢陛下!男儿生封万户侯,当世能有几人?微臣知足矣。”
刘邦大笑:“甚么微臣?友人,故旧!这天下,就是你我诸友的。”
此后不多日,即冬十二月甲申,终于有诏命下:封曹参、陈平、夏侯婴、靳歙、王吸、傅宽、陈婴等十人为列侯。
诏令下,满朝且喜且疑。喜的是,好事多磨,总算盼来了论功封侯;疑的是,首批封侯,如何有应封的功臣却未封?
吕后闻听封侯事,也找上门来,劈头便问:“刘氏天下,吕氏不该有一半吗?且不说那芒砀落草时,妾身送饭有功,就只说你在彭城兵败,若非吾兄吕泽接应,只怕是你骨头早不知抛到了何处。”
刘邦眨了眨眼,急拍额头道:“满朝争功,闹个不休,舅兄论功之事,险些忘了!”
“忘了?你是眼中从无吕氏吧?若有吕氏,请将我两兄补上,与十人同列。”
“这哪里使得!如此后补,必令天下人笑落牙齿。待明日,另行加封便是。吕泽、吕释之,皆封列侯,与功臣同等。”
果然,至高帝六年(前201年)正月初一,又有诏下:特予外戚恩泽,封皇后长兄吕泽、次兄吕释之为列侯。
刘邦命涓人四处打探,闻听封了十人之后,朝议更加汹汹,知是不能再拖延了,该封的都要封。至正月丙午日起,又陆续封张良、项伯(易名刘缠)、萧何、周勃、樊哙、郦商、孔聚、陈贺、陈豨等人为列侯。除二吕之外,前后计有二十六人,皆封给食邑,世代罔替,罪可免死,是为汉家的“铁券功臣”。
这其中,最为显赫者四人,文武各有“双雄”,即曹参封一万零六百户,张良一万户,周勃八千一百户,萧何八千户。此四人,皆为汉家栋梁,显赫无比,天下为之瞩目。只可怜韩信功高招祸,罢废了王位,此次只随这四人之后,委委屈屈封了个淮阴侯。
此时,距项羽覆灭恰是一年,众臣翘首盼论功行赏,已如嗷嗷待哺。得封列侯者,九年之锋镝血火,即化作钟鸣鼎食之尊,自是荣耀无比;然未得封侯者,顿感沮丧,只不知君上还有何等筹划。诸人想道:自投汉以来,头颅暂寄于颈上,战无休日,也是在血泊中蹚过来的,论封侯,却是片羽未得,不由心生恼恨。欲发怨言,又恐遭臧荼、利几之祸,只得缄口观望。一时间人心浮动,各有腹诽。
刘邦却全然不知,想那二十六人封过,有大功者便全无遗漏,对得起天地良心了。余者渺渺,封或不封,彼辈都须端汉家饭碗;怨或不怨,又有何妨?
诏命封列侯之日,刘邦与二十六人剖符为证,信誓旦旦。一番忙碌下来,着实累得不轻,稍事歇息,便又想起了田肯之议。遂取来舆图,反复揣摩,心中便由衷暗赞田肯。
刘邦看罢地图,欲再召陈平、张良来议,忽又觉不妥,只袖手于室中踱步。来回走了几遍,便猛然止步,自语道:“田肯之语,乃是天启呀!天下者,西有秦,东有齐,正如首尾。首尾相顾,天下即属刘也。”
于是,想好了诸子弟应如何分派,写下密折,立刻召随何来,口述诏旨曰:
齐,古即建国也。今为郡县,应复为诸侯。将军刘贾屡有大功,与其余宗室有贤德者,可王齐、荆。
随何援笔记下,正要退下,刘邦又道:“明发此诏,意在令诸王举荐,然刘氏子弟如何封王,尚有诸般细事,诸王并不明了。还须你赴颍川,面嘱韩王信,令他领衔上奏。”
随何疑惑道:“何必多事?不如明发上谕,封诸子弟为王就是。”
刘邦便笑:“那教天下人看了,自家恩赏自家人,岂非大失脸面?”说罢拿出密折来,交予随何,“将此折速交韩王信,无须多言,他自去领会。”
三日之后,那韩王信收到密折,阅毕,岂能不心知肚明,便按照密折所列事项,牵头草拟了奏本,遣使者飞马知会各王。
果然,至春正月丙午,便有韩王信等诸王联名上奏,请将韩信原封楚地,以淮水为界,东为荆,西为楚,分作两国,以东阳、鄣郡、吴县等淮东五十二县,封刘贾为荆王;以砀县、薛城、彭城等地三十六县,封刘邦幼弟刘交为楚王。
隔了两日,诸王又有奏疏举荐,请以云中、雁门、代郡等地五十三县,封刘邦次兄刘喜为代王;以胶东、胶西、临淄、博阳、城阳等地七十三县,封刘邦庶长子刘肥为齐王。如此一来,子弟中亲缘较近的,共封了四王。
其中庶长子刘肥,乃是刘邦早前在丰邑,与外妇曹氏所生。虽为长子,却是庶出,其母又早故,故身份不及吕后所生嫡长子刘盈。刘邦怜惜刘肥,有意将他封在富庶之齐地,比别家又多得了许多县邑。
刘邦将诸王奏疏展开来看,逐一核对郡县,见与密折所列者并无不同,便抚案赞道:“好!坐天下,亲子弟,诸王颇晓事也。其所奏,今日索性都准了吧。那刘肥治齐,恐一人难胜任,可令曹参为齐相国,从旁辅之。”
随何闻言,忙将奏疏接过,便要草拟诏书。待提起笔来,忽而想起问道:“子弟封王,亦须论功。刘贾将军功最大,自是无疑,其余宗室也都有些军功,然陛下次兄刘喜,在家经商,归汉以来,未曾披甲胄,阵前寸功未得,当如何论之?”
刘邦瞥了一眼随何,哂道:“腐儒!姓刘,便是有功。你就写‘兵初起,侍太公,守于丰邑’,岂非大功乎?”
“哦……然也,然也。”随何忙自责道,“微臣愚钝,所思实不及。”
少顷,随何便将封王诏书草毕,呈与刘邦。刘邦草草看过,喜道:“不错,这便发下吧。”
随何却惶惑起来,迟疑道:“诸子弟所封,皆汉家郡县之地,计有十郡百县,有如剜股上之肉。如此剜下去,怎么得了?”
刘邦望望随何,摇头道:“你还是不及田肯啊!异姓王遍地,四面虎视,我如坐冶炉群中,日日似火烤。倘不封子弟为王,一旦乱起,我必成秦二世,坐困孤城而自毙。”
“陛下多虑了。臣以为,异姓诸王,或可渐次削夺。”
“诸王皆有功,共得天下,无罪岂能夺之?”
“这个不难。枭雄得国,必不安分,日久亦必有罪。”
“哦!”刘邦一拍膝盖,心中顿悟,立时目光灼灼,急以手势止之,“公无复多言,朕知矣。”
随何退下后,刘邦再看韩王信领衔的奏疏,又起了心事,于偏殿坐思半日,觉韩王信之封地在颍川一带,终是不妥。
想那楚汉相争以来,关中便是汉之根本。往日汉军攻楚,多陈兵于韩地,故而关中与中原始终贯通;如今定都关中,朝廷与齐楚诸国,中间就隔了一个韩地,颇有阻梗。三河一带向来是兵强马壮之地,那韩王信,又是故韩宗室,在当地声望颇著,根系错杂,一旦有了异心,则半壁河山立陷危殆。
如此一想,刘邦便惊出一身冷汗来,忙唤近侍拿了舆图来看。看了片刻,心中便有了主意,立即遣使驰赴阳翟,召韩王信来,只说有事面询。
韩王信在阳翟闻召,急忙驱车赶来洛阳,入南宫谒见。刘邦一见,即含笑与之执手,将他延入内室。
两人分主宾坐下后,刘邦和颜悦色道:“八王之中,唯公随我最久。你我之谊,胜过兄弟。今欲与公剖符为信,永为手足。汉家万年,公亦世代享封国,如何?”
韩王信受宠若惊,忙躬身谢恩:“不敢。臣功浅德薄,何敢当之?”
“公不必如此客气。既为兄弟,今日便有要事相托。”
“陛下请吩咐。臣久为汉臣,只恨出力甚少。”
刘邦随手拽过舆图来,指点那太原郡一带:“你看,今日天下混一,唯有北方匈奴为中原之患。昔年始皇帝尚不敢大意,遣长子扶苏、猛将蒙恬镇守北边。朕昨日思之,汉家方兴,必得有力之人守边不可。公随我征战,忠心可鉴,实为不二之选。朕之意,你可徙至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朕将那太原郡三十一城封予你,以晋阳为都城,永为汉家北边之藩篱。”
韩王信脸色便一变:“那韩之旧地……”
“这个嘛,请勿虑。可复为颍川郡,仍归朝廷,你意下如何?”
韩王信无端被徙至北地,心中老大不愿意,只是此话说不出口,便勉强道:“为王前驱,当勉力为之。”拜谢罢,满脸不豫之色,一时难掩。
刘邦只装作没看见,急唤随何入内,吩咐道:“朕与韩王,欲剖符为信,永结伯仲之谊。你去将玉符拿来。”
随何取来玉符呈上,刘邦便与韩王信各执一半,相对跪下。刘邦手捧玉符,面色庄重,对天誓道:
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此誓词之意,乃是云:假使大河枯竭如衣带,泰山崩削如砺石,封国也无变更,可子孙万代享有。那韩王信复诵一遍,心中却暗暗叫苦,万般无奈,只得随刘邦摆布。
誓毕,刘邦满面笑意,吩咐随何道:“韩王明日将徙都晋阳,你速去备好筵席,朕要为韩王饯行。”
筵席上,刘邦说东道西,言笑晏晏,全不涉正事。宴罢,韩王信回到馆驿,才缓过神来,知刘邦心存戒备,不由懊丧。返回阳翟后,只是终日叹息,又延宕了半月,才启程北行。
行至半途,心中忽觉不忿,想道:“卖命多年,奔走如狗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何一朝见疑,便翻为戍卒?”于是暗暗存了背汉之意。甫至晋阳,即写信给刘邦,巧言道:“晋阳距北边,路途尚远,若匈奴袭扰,救之不及。为此,臣请徙都马邑(今山西省朔州市),就近防之。”
刘邦接信,颇觉不解:“马邑?如何愿赴那苦地为王?”想了一想,以为韩王信乃是真心守边,便随他去了。次日,便有诏下,允韩王信改徙马邑。
诏书下时,无声无息,就汉家北疆而言,却似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涟漪层层。从此边地多事,叛乱迭出,直至惹来匈奴内犯,致百年不得安生。然于此时此际,谁又能料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