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手稿本·壹壹玖(1/1)
原文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②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③似之。
注解
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原诗此节如下: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②出自陶潜《饮酒》第二十首,全诗如下: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纯。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③出自冯延巳《鹊踏枝》,全词如下: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译文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对于生命的感慨。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此相似。“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对于世事的忧虑。“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与此相似。
赏析
古代抒情诗以愤忧怨伤情感为主,这一情感可以进一步分解为忧世与忧生。忧世是儒家入世的情感,表现为忧君、忧国、忧民三位一体的内容。忧生是道家对生命本体的忧患,表现为生死之忧、生活之忧与生存之忧三大主题。忧世与忧生情感的交融互摄产生两类忧患诗歌,形成抒情诗歌史上两种文学时代。忧世时代诗人们发抒着忧国忧民的怀抱,文学主张是言志、务实,这一时代占据着抒情诗的大部分时空。忧生时代专注于发抒自我情感,文学主张是缘情、表现。两个时代互相交替,以忧世时代为主,忧生时代为辅,形成一部忧患诗歌史。
生命的孤独无依与世事的漂泊无定永远是诗人咏叹的主题。
《节南山》诗中“我瞻”两句,字面上写马儿因为很久没被赶驾而呈肥硕之态,实际上喻示的是贤才久被冷落的意思。晏殊的“昨夜”三句也是貌似写秋风吹落树枝,以至视野陡然开阔,实际上要表达的是久被压抑的才士渴望成就事业之意。王国维说这一诗一词都表达了诗人对个体生命的忧虑之心,应该说是符合中国传统诗词的语境的。但因为这种才士被冷落乃是古代的一种常见现象,所以诗人在感慨一己生命的坎坷之时,也表达了对于一个时代和一个群体的忧虑,所以“忧生”之中也包含着“忧世”之意。陶渊明的“终日”两句和冯延巳的“百草”两句,都表达了一种关怀世道时运的忧世情怀,所以王国维以“忧世”概括其意旨。但这种忧世之意也是从诗人个体的角度透视出来的,则忧世之中也有着忧生之心。王国维将忧生、忧世分类而言,只是为表述的方便而已,其实两者之间是密不可分的。
无论是描述忧生,还是描述忧世,“忧”才是真正的核心。
诗歌中的忧生、忧世固然很多,而就词体而言,忧生、忧世才是更为本质的体性。
王国维的“超前”之处,在于他早在上个世纪之初,就以天才的敏锐洞察到美学转向的大潮,并且直探美学的现代底蕴。他忧于孤苦,衣带渐宽,固守着生命感悟,洞察着人生悲剧,并且敢于将其独得之秘公诸于世。这独得之秘,就是审美活动与个体生命活动密切相关,审美既包含着作者对世事的忧虑,更寄托着作者对生命的感悟与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