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受命锡周(1/1)
第九章 受命锡周
婉儿和武三思这个人真正扯上关系,是在垂拱元年的年末。此前虽然彼此认识,然而只是点头之交。垂拱元年年末,天后秘密地召见了婉儿,交给她一项特殊的任务,这任务就是修纂《周史》。那时候武周王朝甚至还没有建立,这项任务本身应当被归为乱命之属。直到多年以后,天后登基为女帝之后的第五年,这部史书终于顺利面世的时候,很多参与编纂的人才明白天后的用意。
对武周的兴起,王朝上下始终有不同意见。就在天后秘密交给婉儿这个任务之后的垂拱二年,天后被舆论所迫,还试图归政于皇帝李旦。要平息王朝内外此起彼伏的怀疑,就必须在舆论上过人一头,编一部赫赫扬扬的《周史》。历朝历代官修正史在王朝建立后五年便即问世,此前从所未见,此后从所未有。
那时候婉儿受命监督史书编纂的进程。而领天后意旨主编《周史》的就是武三思。这个精明而神气的中年人对编纂这样一部意义重大的史书毫无压力。他每天坐在府库里,双脚高高跷在桌子上看着北门学士们率领一批文臣和进士忙得不亦乐乎,婉儿对此很不满意。她觉得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根本没资格主持这样一部史书。
“武尚书既然蒙天后旨意主持这样一部盛典,别的不说,起码样子您该装一装吧?”婉儿冷冷地说。
武三思时任夏官兵部尚书,这个官职的确和编纂史册无甚瓜葛。但是《周史》是为他年武周天下造势而编纂的,势必要一位武氏要人担纲总编。原本这个位置应当是武承嗣,他以春官礼部尚书兼本朝宰相,从哪方面说都比武三思要合适得多。但他身体一直不好,王朝又要务缠身,这才委托了武氏的第二把手武三思出马。天后只好准了,但婉儿每次看到武三思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小时候在掖庭当小丫头都得循规蹈矩,一届堂堂大员居然这付嘴脸,实在让她看不惯。
“侍书何必那么认真?”武三思张嘴打了个呵欠,“凑合就好,凑合就好。”
“编史书是朝廷大事,有凑合的吗?”婉儿的鼻子都气歪了,又拿这衰人没办法。只好自己强打精神,每日审阅书稿。凡是执论不正、言语不当或者脱漏窜变之处,她都一一详加订正,基本上她是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就是这样,武三思竟然还找上门来了。
“上官侍书。前几日呈上来那些书稿,是你又打回去了?”
“写成那个样子,不打回去还等什么?”婉儿正没好气。
“那些稿子,是我看过的!”武三思冷冷地说道。
“唷,您还会看稿子?那可太好了,也省了我一个人在这拼命!”婉儿愤然反驳,“您看过的稿子,居然还写成那个样子,您居然也不往心里去?”
“对!”
“为什么?”
“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在修史,我们是在办差!”
婉儿霍然抬起头来。
“太史公父子相传垂三十年,才修成《史记》,班固父子兄妹三代相传才续成《汉书》,就是先朝太宗皇帝,也不过在他任上修了一部《晋史》而已。中华自有文字始,有哪朝哪代如此着急修撰正史的?侍书博学多识,不用我多说——没有!修史有修史的体例,办差有办差的体例。侍书常年跟从天后,应当清楚这道旨意真正的用意。三思斗胆请问侍书一句,这部《周史》编纂出来,是给谁看的?”
婉儿顿时无语。
她委实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不学无术的人对史学竟然并不外行,非但如此,他的眼光也很毒,分析得很精当!婉儿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这部《周史》编纂出来既然是为了平息舆论,就必须要在场面谱系等事上大做文章,至于史料本身如何剪裁钩沉,乃至于错误不断,相比之下倒并不重要。婉儿几乎可以确定读这部《周史》的人大半不会有什么史学素养,只要不错到皇帝名字都出错他们就看不出来——落到正经史学家眼里自然是错谬百出,但至少眼下,这部《周史》本也不是编与他们看的。
这个道理婉儿本身并非不懂,只是她二十余年来一直沉浸文字,一旦身临其境,总是不能超然物外。出于本性作祟,她还是照样该批的批该改的改,反倒不如武三思的见解冷静且一针见血。
也就是从这一次起,婉儿真正认识了武三思。
这个相貌神气活现的男人在王朝上下人缘都很好,但绝不是一个草包。从那时起,婉儿就认为武三思的真正实力可能比武承嗣还强。只是他深通韬晦之策,深藏不露,看起来像个草包而已。婉儿后来曾经旁敲侧击过他,发现在诗词这等绚丽小道上他的确不如自己,但在经史疏论上武三思的功夫足可以与自己相匹敌,可能还略胜出。因为武三思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一个书呆子,然而只要一入朝堂,武三思马上就又恢复成那种嘻嘻哈哈的庸碌样子。外表的精明越衬托出此人不足惧。也仅仅是和婉儿在一起的时候,武三思才偶尔显露出深藏着的峥嵘。他的眼神间或一轮,精悍如鹰!
所以对这个男人,婉儿也始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认为自己从未喜欢过武三思,可也不至于拒绝他……
“原来荡妇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难捱。”
大唐垂拱四年,洛阳城,武三思府邸。
婉儿斜倚在武三思的怀里,用洁白的手指拈起一颗冰湃紫玉葡萄,送到背后男人的嘴里。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有一个坚实的胸膛和温暖的怀抱。大唐年间的婉儿自然不可能想到一千多年之后,一部风靡全国的电视剧里也有另一个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
垂拱四年,婉儿二十四岁,而她和武三思之间的绯闻洛阳城里已无人不知。
“不如我去跟姑妈说,讨了你来吧。”
“你敢么?”婉儿微笑,“有本事讨来,我就跟你。”
艳闻的主角们互相拥抱着在庭院里乘凉,夜色明净,寒如秋水,水草间有蝉噪蛙鸣。武三思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也有品位。他的府邸里从来不像一些贵族那样布置得满眼珠玉,而是刻意打造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田园风韵。在这样环境下的恋人们通常都柔情蜜意地旖旎相对,但婉儿和武三思这一对显然并不寻常。
“武承嗣那边,忙得怎么样了?”
“大概也就是这几天。”武三思答,“为了这块石头,承嗣可是下狠了功夫。”
“他就是一心想讨太后的好而已。”婉儿嗤之以鼻,“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所以我不喜欢。这种事也是可以大操大办的?现在半个洛阳城都知道了,有意思么?将来太后真走了那一步,他也未必就能捞到储君。”
“你的意思是,姑妈真有这个打算了?”
武三思谨慎地问。昔日的天后,今日的圣母神皇皇太后武曌已经临朝称制四年了。这四年来,除了一个名分,她比真正的皇帝更像皇帝。武氏族人都一心盼望着武曌走出最后的一步,以便水涨船高。但武曌本人始终沉默着,拿捏着自己的节奏,既不稍快,也不稍缓,以至于像武三思这等亲近的人都摸不清头绪了。
婉儿说:“早晚也就在这两年。太后春秋已高,这几年的人事你也见了,而今朝堂之上也就是一个苏良嗣不是太后的人。但苏老头子八十多了,供在那里就是个摆设。他人老成精,自己也明白。约略看来,倒是承嗣这一支势盛。”
“管什么富贵荣华,尔虞我诈。”武三思捉住婉儿的手指,凑到唇边,“到了什么时候,外间有我,里面有你。咱两个就都稳如泰山。”
婉儿会意地点了点头。
四年以来,她和武三思的合作称得上得心应手,虽然并不是亲密无间。他们两个毕竟都是在无穷无尽的阴谋和暗算里长大的人,饱经世事。活到这时,已经连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婉儿有时候也会惊讶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她反过来审视自己,又只能承认这一路走来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就是从没有走出来,像她幼时那些小玩伴一样寂寞老死宫廷。但是,那样的日子,想一想都难以忍受。
而眼下,朝野的局势也越加明显。越来越多的武氏子孙攀上高位,与之相反的李氏宗族,则大半老死沟渠。即便尚有不甘认命的好汉殊死一搏,但天下大势已定,此举无异于螳臂挡车。婉儿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后悔过追随武曌,因为天下间没有武曌的对手。她缓慢地更改着自己的身份,但从来都是王朝至高无上的焦点。她身为天后,王朝就依附于天后。她身为圣母皇太后,天下就依附于圣母皇太后。终于武曌不会再拘泥于这些虚名。倘若她身为天子……
那就是尧舜以来亘古未有的第一位女天子。
每想及此,就连婉儿也不免激动得浑身战栗。女皇帝啊!自古从来没有过的女皇帝。
毫无疑问,武曌堪当这从所未有的第一位女皇。那么她呢?四年以来,婉儿在庙堂上其实已经发挥着宰相的作用了,但她的官职仍然低微,她的权力不源于她的职衔,而是源于她的位置。她相信一旦女皇登基即位,自己的命运也会得到再一次转折。
“可也千万不能小觑了我姑妈。”武三思满不在乎地冷笑,“她老人家的心机,我们这些人捆在一起都比不上,这盘棋我看还有得下。”
次日傍晚,婉儿在一处隐秘的所在会见了韦承庆。韦承庆说:“姑娘最近又和武三思走得很近,这很不好。”
“哦?”
“这不单是我,也是模棱的意思。”韦承庆肃然道,像昔日在习艺馆那样循循善诱,“姑娘以为今日可以安身立命于朝堂,凭的是什么?”
“天后。”婉儿坦诚答道。韦承庆和被他称为“模棱”的苏味道都是婉儿推心置腹信任的谋主。她对他们向来无所隐讳。
“然也。”韦承庆颔首:“姑娘所以能有今天,诚然是因天后宠幸。但姑娘又有没有想过,天后所以宠信姑娘,为的是什么?”
婉儿一时愕然。
这些年来她满头满眼都是挥之不去的庶务,一举一动都要考虑是不是会得罪人,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想这些她认为理所当然的问题。宠信就是宠信,就算亲口去问天后,又怎么解释得清?
她沉吟了一下方才回答:“或者……或者只是一个习惯吧。天后毕竟已经老了。我听说人一变老,脾气就会反而变得像孩子一样。孩子总是习惯固定的东西。对太后而言,我或者就是她固定的一个习惯。如果突然没有了,太后会无所适从?”
韦承庆摇摇头。
“姑娘这种想法很危险。”他说,“小孩子不仅仅会习惯固定的东西,他脾气也最古怪,最见异思迁,最喜怒无常,而且残忍。如果有朝一日天后真的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情,那才是王朝悲剧的开始。姑娘对天后的估计还是过于简单了。您再想想。”
婉儿只好又低头凝思。
这一次她的眉头果然渐渐蹙了起来。韦承庆专注地望着她。
“说说?”
“我……我不清楚。我曾经很自矜于自己的才学,可是慢慢才发觉王朝中有才能的人多如车载斗量。除此之外,我并没有什么优点。我从小在掖庭长大,没有家教,门第也寒微……先生的意思是说——”
“正是。”韦承庆道:“姑娘已经忘了你自己拔擢部属的标准了。倘若你的侍女上官风突然和外人勾勾搭搭,暧昧不清。你会怎么想?”
“她可能起了异心!”
“对。天后看你,也是一样的。我和模棱反复琢磨过,这些年来王城中风雨不息,阴晴不定,多少树大根深的皇族公卿都倒了,为什么只有姑娘在风雨之中稳然不动。那并不是因为您的根底比他们更深,恰恰相反,是您根底太浅。他们如树,姑娘如草。所以再大的风雨对您也无可奈何,天后始终取你的也就是这点。先帝大行之后,满朝贵戚文武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令她全心信任,连她的亲生子嗣都可能为了权力而背弃她,或与她为敌。只有您不会,您根本没有背弃她或与她为敌的资格。尽管您现在已经是无冠冕的王朝女相,天后只消轻轻的一句话仍然可以毁了您,而且没有人拦得住。即使是武三思,他会为了保护您而宁可直面对抗天后么?”
“不可能!”婉儿说,“倘若我失势,最先踏上一只脚的多半就是他!”
“很高兴您能看明白这一点。”韦承庆道,“所以您最好和武三思保持一点距离。这样才不会引起天后的疑心。”
婉儿点头,“我明白了!”
婉儿知道韦承庆的警告是非常有道理的,她惊讶自己为什么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唯一令她庆幸的是——她并不是真的喜欢武三思。所以虽然对他已经暗暗产生依赖,却还远远不到全身心无偿投入的程度。或者就是这最后一点矜持救了她。
她知道天后必然通过自己这条渠道来冷酷地监视着她所有的臣民,倘若婉儿真的和武三思已经结成一股绳,她也许早已经被天后无情地拿掉了。这些年来天后的性格越加刚硬,可也越加英明。杀伐决断,翻脸无情,她连自己的亲生子孙也毫不姑息,婉儿绝对相信武后改朝换代的计划已经如箭在弦了,在洛阳城里,这个问题甚至无需回避。
她在宫城之中也经常看到薛怀义。薛怀义光头僧袍,在偌大的宫城中走来走去。这时候他不再仅仅是天后的男宠,或者白马寺的住持,而是身负重任的工部要员。他指着恢弘的乾元殿大声说:“给我拆了它!”于是乾元殿就消失了。
“乾”在易经中本来是君王的命格,乾元殿被拆成平地之后,薛怀义在旧址上搭建了一座明堂,无论规模或气势都远远凌驾于之前的乾元殿之上。婉儿有时从那里路过,会看到明堂上尚未成型的雕塑:一只凤凰傲然在上,其下盘旋着九条神龙。
圣母皇太后武曌容光焕发,之前从没有这样生气勃勃。在婉儿的记忆里,仅仅是读到骆宾王的檄文时武曌才迅速地苍老下去一段时间,而后她就又重拾起了年华和尊严,她的容貌似乎一天比一天年轻。
婉儿走进太后寝宫的时候,宫女们正在小心翼翼地帮她梳理鬓发。武曌闭着眼睛,享受着按摩一般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婉儿向宫女们比个手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们心领神会,把手里的梳子交给她。
婉儿上一次给太后梳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的手艺并未生疏。这门功夫说起来还是小时候在习艺馆里学的,而后一直没丢。婉儿知道身为一个宫廷女子,迟早用得上它。但她毕竟还是不能像宫女们一样火候精到,只梳了几下,武曌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婉儿来了?”
宫女们轻笑起来。婉儿连忙笑着赔罪。武曌一笑而罢,并不介怀。她很喜欢这样内宫中不大分尊卑的随和气氛,这使得这里有一种家庭的感觉,而她自己就是和蔼而慈祥的大家长。这些年来她已经杀了太多的人,很乐意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感觉。婉儿继续给她梳着头,她说:“婉儿,你看,我这里新长出一颗牙!”
她张开嘴,那果然是一颗乳白色的很小的牙齿。六十多岁的武曌又长出了新牙,她的头发也仍然乌黑光亮,这令她心中充满了自信。婉儿看了一下,自然是欣喜惊呼到几乎哭泣。武曌也十分满意。她仍然闭着眼睛,任象牙的梳齿轻轻按过她的头皮,轻声说:“看起来我这个老太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皇太后福泽深厚,寿数绵长,就算我们这些使唤的人都死了,太后可还像小姑娘一样硬朗呢!”
“啐,”武曌轻笑,“拿这种软耳根的话来哄我。不过呢,说起来既然我还不能死,有些事,该做就得做了。”
“是!”婉儿肃然道,她知道这才是天后召见她来的原因。她打了个眼色,原来负责梳头的宫女自然会意走过来接过梳子,而婉儿一边帮武曌按摩着肩颈,一边凝神听她说话。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大唐也好,以后的什么也罢。一个王朝要想国祚深远,绵延千载。靠的是什么呢?应当是人才。所以周文王渭水访贤,让姜太公坐在车子上,文王自己扶辇。就是这样,周朝也不过前后八百年,以下就更不足数。我们这个时代未必还有姜太公那样的大贤,但如果细心访查,人才还是有的。我们的王朝要延续下去,第一就是用人。可是我们的人才从哪里来呢?”
她顿了一顿,然而并没有让婉儿插嘴的意思。
“一个是靠举荐,再一个呢,就是征召。王都之中也有太学,不过收的都是些公侯将相家的子弟。国家白花了钱粮,培养出人才,仍然是那些什么公侯啊亲王啊外戚的人。要想收归人才留待国用,那是千难万难。太宗皇帝在布衣里拔擢出了一个马周,大唐王朝也就只有这么一个马周。不过太宗皇帝有一个办法好,就是开科举。王朝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不拘出身门第,公公正正地考出来。这个办法弄得好了。是可以传承万代的。婉儿,我在想,太宗皇帝传下来的法度,在我们手里是不是可以变一变。以往科举,考生的优劣由考官一言而决,轮到我们只是奏折上看看,我想不如以后科举就搬到宫殿上考。”
“殿试?……”
“对。殿试!”武曌兴致勃勃,一把推开了梳头的宫女,转过身来面向婉儿。“他们在殿上考,我们在殿上看。婉儿熟知经史诗词,这也正是你的长项。这样亲手拔擢出来的人才,不愁他一生不为王朝效力。婉儿觉得我这个办法怎么样?”
“天后思虑英明神哲,远非婉儿这等终日皓首穷经的书虫可以管窥。”
婉儿这句话虽是拍马,大体也属实情。论起政事上的高瞻远瞩和远见卓识,她的确是发自内心地钦佩武曌。但她的话刚一出口,就不禁吐了吐舌头。武曌笑了,“又失口叫我天后了?算了,天后也好,太后也好,说起来总是无谓,我倒更喜欢人叫我天后一些。”
婉儿见武曌的眼神又悠然飘荡,知道她在这个称谓里又回忆起了陈年旧事,暗悔失言。正要借机告退,武曌忽然道:“我听说你和三思吵架了?”
“他……他居然指责我的诗!”
武曌莞尔一笑:“三思是个浮浅无学的人。他来指责你,是他太不自量,不过当着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你也该多少给他留点面子。前日里他到我这来告状,脸红脖子粗的,我原本还想索性把你许给他,想一想不如算了。”
“天后……”婉儿腼腆道。武曌笑道:“是了,婉儿年纪大了,也该择个如意郎君了。这事且搁在我心里。你放心去吧。倒是文事已毕,武制上少不得也要下些工夫整饬。不如就再创个武举。可惜你是女孩子,这事不用跟你说。”
婉儿便谢恩下殿,心里暗暗庆幸前几天和武三思两人的假戏真做果然瞒过了天后武曌。倘若武曌真拿她去配武三思,她就必然要移出内廷,也就再也做不成天后的女相,那她就完了。
又一想这一次她也算有大收获:天后言语之间是答应将殿试这一摊子事全权交给自己处理了。婉儿深深知道主持殿试的分量。此后这些经由殿试走上王朝各个职位的政治新星们难免就是她上官婉儿的门生了。他们和她的关系虽不能像外间那些主人和门客一般紧密,但经由这一役后,她的权力范围和她班底的规模都会大大壮大,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年的四月,武承嗣精心准备好的祥瑞石头终于运上京来。那是一块半石半玉的璞,上面用明黄色的细绢覆盖了,装在牛车之上,从洛水不辞辛苦地运到洛阳城来,人马和牛车都风尘仆仆。祥瑞运进王城的时候,洛阳城一半的人都跑出来看,塞得一条神武大道水泄不通。但百姓们谁也没福透过黄绢看到里边究竟有什么奥秘,直到天后武曌亲自升座,诏命文武百官都上殿静候时,那块数百斤重的祥瑞石头才由十六个身强力壮的禁卫武士抬上殿来。
婉儿坐在殿前,心里也不免好奇。她望了望殿里各人,脸上都是或惊奇或艳羡或迷惑不解或钦慕莫名的眼里,绝没有一个人摆出一副“哼,老子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不由得感觉十分有趣。等到武士们像变魔术一样将黄绢轻轻揭开的时候,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喧哗之声。朝臣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挤去,伸长了脖颈,活像一只只鸭子。
天后武曌也不由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璞玉向外的这一面是一大片陷在石中的晶莹的玉,并不平滑的玉质上不仅清晰地形成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篆字,边角处还隐隐有龙纹和飞凤的图案。武曌久久凝望着那块玉,直到她的袍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巍然高站在宝座之前,接受群臣们山呼海啸般的颂扬。
整个大殿之上唯一对这块祥瑞兴趣寥寥的人,就是皇帝李旦。李旦这时候名义上还是整个大唐王朝的皇帝,但实际上文武百官在争先恐后颂圣的同时,几乎没有人侧眼看他。他的宝座孤零零地摆在武曌宝座的侧后方,只有武曌宝座的一半大,而且很矮。李旦一坐下身形就基本被母亲遮挡住了,甚至都不如遥遥坐在另一侧角落里的婉儿显眼。他落寞地看着原本应当属于他的庙堂和文武百官,心想“老子的苦日子终于快到头了”。
武曌立即下诏将这块“宝石”命名为“宝图”,加封发现宝图的黎民唐同泰为游击将军。没有人对这个超常的提拔表示出任何异议,从这一天起,武曌以及武氏族人们改朝换代的动作就比以前更迅猛地进行起来了。
第二年武曌将年号按宝图的字样改成了永昌。永昌元年的春天,由薛怀义奉旨督建的明堂终于落成,它的恢弘华美令所有看到它的人乍舌,同时对国库表示担忧。薛怀义因此功绩而大模大样地走上朝堂,成为了大唐王朝的一位将军。
武曌带同婉儿以及宫中诸嫔妃女官在明堂举办了隆重的祭祀——这是历朝王室之中第一个为一位女性搭建的明堂。此后又过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大唐载初元年九月初七日。
婉儿手里托着一卷明黄色的纸卷急急奔走在洛阳城古老的宫室之间,八个宫监和八个宫女簇拥在她的周围,保护着她和那卷纸卷。
纸卷是圣旨的规模,纸也是圣旨的纸,但里边写的不是圣旨,而是一篇富丽华瞻的充满了典故和赋对的文章,文章底部亲笔署着武曌之名,但除此之外的每一个字都出于婉儿之手。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文章,这是一篇以武曌之名写给现今的皇帝李旦的答文。李唐王朝在绵延八十余年之后终于寿终正寝,而一个崭新的以武氏为国姓的王朝即将诞生,王朝的国号就叫做大周!
作为李唐王朝最后一代皇帝的儿子李旦要将皇位诚心诚意地让给大周王朝第一代开国皇帝母亲武曌。而武曌要出于礼节坚辞不受,让位诏书打回去,群臣会延请李旦发起第二次的让位,武曌也会第二次加以拒绝。最后李旦将率领满朝文武第三次隆重让位,武曌这才假装没办法地接受下来——这个来回往复三次的虚假而冗长的仪式,就叫做禅让。
这次禅让中署名武曌的文章自然全部出于婉儿笔下。为了这一天,她们已经等待太久了。其实就本心而言,已经再没有人愿意继续这种虚伪的仪式。但吉时还没有到,她们也就只能按着自古以来的规矩逐步行事。
武曌的正殿和李旦的偏殿相去并不很远。但婉儿走得很急,以至于气喘吁吁。她赶到偏殿的时候,一群文武百官们已经簇拥在那里等候很久了——这只限于级别甚高的官员,低级官员压根没资格进入,只能在大殿上甚至宫门外翘首鹄候。
一个人影从殿里越众而出,向婉儿点点头。
她是太平公主。
李氏皇族中稍有不满者几年间都已被武家诛戮殆尽,但禅让的大典必须有李家人来才能成礼。太平公主就是负责代表李家向皇帝李旦发起第三次劝谏,而后引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让位的群臣之首。
“累坏了吧?”她亲手给婉儿拭汗。武曌的答书则被人恭恭敬敬地捧进去,高高供在香案之上,里边富丽的辞藻压根没有人看。
婉儿注意到日渐风韵的太平公主手腕上戴着一串佛顶鹡鸰香念珠。
“不看道德经了?”婉儿问。
“偏你小妮子眼尖!”太平公主掐了她一把,“进去坐吧,天子哥哥的第三表没那么快出来。”
武曌对佛教的崇信,整个王朝尽人皆知。
于是她们挽着手,在群臣们复杂难明的眼神中翩然走进宫去。李旦的偏宫之中这时已经人丁冷落,她们随意找了间空寂无人的房舍,带上房门,彼此凝视,却都相对黯然。
“也不仅仅是母亲喜欢。”半晌,太平打破僵局,抬了抬腕上的佛珠,“道藏不度亡人。我所以改信佛,总希望地下真有轮回。”
婉儿明白她的意思。她的驸马、美男子薛绍因为牵涉到李氏宗族对武曌的反叛而被武曌诏令除掉了。太平公主再三向母亲哭求,然而这一次,从小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容色峻然,毫无商量余地。
“一百大棍,丢进牢里,总算是留了个全尸。”
婉儿伸手捂住太平的嘴,自己的眼圈却刷的一下红了。太平凝视着她,半晌苦笑一声,“不打紧的,我不伤心。你看我的体态,比他还在的时候倒丰盈了。倒是婉儿你,近来又瘦了很多。”
“劳心劳力,总不得清闲。”婉儿也苦笑。
两个女人一起沉默着,凝望着这房屋的一隅,有一只蜘蛛正在那儿结网,一根既长又细的丝线缓缓垂下来。
这个世界有一种东西,不论时光,不计功利,它叫做友情。
“说起道德经,倒是忽然想起当年在书馆的时候。那时候真是小孩子。以为天下的事情没有我不能做的。唯一的烦恼就是如何忘却烦恼。”太平幽幽地说,“直到长大了,才知道烦恼原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能终结,无法忘却。我连我最亲近的人都救不了,还说什么天下的事。”
她凝视着婉儿,“婉儿,母亲百年之后,你将往何处去?”
婉儿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道,而且她目前根本没得选择。然而天后武曌已经六十七岁了,虽然不知能活多久,她总不能无穷无尽地活下去。婉儿知道,不久的将来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
“到时候,如果无枝可栖,就来跟我做伴吧。”太平笑了笑,伸出手。婉儿握着她,感觉到她手掌的坚实和温热。
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太平公主站起身来,隔窗看了看日影,说:“出去吧,该我们上场了。”
载初元年九月七日午后,皇帝李旦亲手书写的让位诏书由以太平公主和婉儿为首的宫内宫外百官共同护卫着第三次送到武曌所居的宫中。傍晚时分,武曌接受了这份诏书。第二天九月初八的时候,这个横亘南北三千里的王朝暂时失去了皇帝,已卸任的皇帝李旦和未就任的皇帝武曌这一天先后都去朝拜了坐落在宫城里的李氏家庙和武氏家庙。又过了一天,载初元年九月初九日。天后武曌终于在隆重昭告天下百姓之后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改元天授元年。
大周王朝的历史开始了!
此后是一系列复杂的令人目不暇接的人事变化。前皇帝李旦从李唐王朝的皇帝宝座上下来,转身就变成了大周王朝的皇帝储君,当了他母亲的太子。但更令人瞩目的是朝堂中武氏势力的突飞猛进:进献祥瑞“宝图”的首功之臣武承嗣被诏封为魏王兼王朝左相,武三思则收获了梁王的桂冠加之天官吏部尚书的宝座。除此之外武氏族人受封为郡王的尚有十多个,武家完全把持了朝政,即使朝堂上名义上的第一元老仍是苏良嗣——这一年他已经年过八十,对眼前这一切洞若观火。
婉儿则是这一时期宫廷里最忙的人,没有之一。
大周王朝的后宫是个很奇怪的地方。首先,它没有嫔妃,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刚刚登上宝座,还没来得及考虑充实后宫。即使女皇昔日还是天后的时候,她的毒辣和冷峻也令她潜在的对手们望而生畏,人们都不会忘记曾经和天后对抗过的王皇后以及萧良娣的下场。此后高宗李治的宫中就只有天后武曌一个皇后,其他重要三宫的位置多半空缺。
所以,当天后已经成为女皇,不可能再花心思过问后宫的时候,内廷里就变得群龙无首了,婉儿只能当仁不让地充当着这个角色。除了她也没有人能指挥得动后宫这些女人。革故鼎新的重要关头,后宫中的每一所每一处都要顾及,绝不能出差错,多少还得出点彩。
婉儿忙得不辨昼夜,她在后宫中实际充当的是贵妃的角色,在皇后位置空虚时代理皇后总揽全局。几天之间她仅仅回过自己的居所一次,只喝了一口凉茶。母亲郑氏心疼地望着女儿,还没来得及说一些体贴的言语,婉儿就又被跟着撵进来的女官们叫走了。她连着几十个时辰不能合眼,最后只能靠浓浓的参汤来提神。连她的四个贴身侍女也各管一方,忙得人影不见。有人好心劝她偷闲歇一会,婉儿回答说:“我就算累死,也要死在这个位置上。”
直到天授元年元月元日傍晚,无数道焰火璀璨的升上洛阳城漆黑的夜空时。婉儿才可以放心地稍做休息,这一放松,彻骨的疲倦便袭将上来。她倚着朱红色的木柱眺望着无数色彩在夜空中稍纵即逝,火树银花的灿烂景致一波接一波地在夜幕里延展。她侧过头对她身边最后一个宫女吩咐道:“把宫里所有的缸都储满水。”宫女应命而去,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婉儿已经倚着柱子站着睡着了,她安静的脸庞随着天际的烟火忽明忽灭。
大周王朝的女皇武曌始终坐在庙堂上接受来自各方的朝拜。
六十七岁的女皇在这一天一夜里精神极其矍铄,她威仪十足地坐在皇位上,举目四盼,王朝的高官像海潮一样依次俯身臣服。她率领着群臣亲自遥望那几乎震颤了整座洛阳城的宏大烟火,又在大殿上赐宴群臣,传诏金吾不禁,失仪不论罪。于是那天晚上就有很多大臣喝醉了,小内侍和他们的家仆络绎不绝地搬运着他们沉重的身体。
这一夜,女皇不仅心满意足,甚而心迷神醉。她长久沉浸在多年梦想一朝实现的巨大喜悦之中,直到整个盛会终于步入尾声,烟花寂寥,杯盘狼藉,她这才犹未满足地回到后宫。
后宫中一应执事分毫不乱,唯独却不见婉儿前来迎候。女皇面色不豫地追问究竟,但是整个后宫却没有人知道婉儿哪里去了,最后还是那个小宫女畏缩着在女皇面前道出了实情。
女皇这才意识到她把婉儿一个人扔在后宫了。她亲自到了婉儿睡着的地方,长久地沉默着凝视婉儿,明白人们实际是不忍心叫醒她。于是女皇从随行宫女的手中接过大氅,亲手轻轻地披在婉儿身上,然后把她抱起来,宫女和女官们连忙一起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