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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朝内外双卿相(1/1)

第十章 一朝内外双卿相

婉儿这一觉一直睡了一天两夜。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对此前的事情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她的贴身宫女们时刻不离地照顾着她,并且向她说:“皇帝陛下诏命,姑娘醒过来时,若觉得身子还好,请去皇帝寝宫里相见。”

婉儿立即挣起身来,穿衣整装。等到她赶去寝宫时,武曌已经不在那里了。刚刚即位的女皇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勤于朝政,她起床的时候负责打扫宫中庭院的小宫女们还在酣睡。婉儿赶去崇文阁的时候,女皇正在和一个坐在绣墩上的大臣说话。

婉儿便要回避,但女皇已经望见了她。

“婉儿,”她唤道,“过来这边儿,朕刚才还提起你——见过狄大人。”

绣墩上的大臣,洛州司马狄仁杰转过身来。

狄仁杰这一年已是几起几落了。他的仕途履历极其繁复:入为大理丞、侍御史、度支郎中,冬官侍郎;出为诸州刺史,所在有名。婉儿知道这个人此刻官位虽然不高,在女皇武曌的心目中却有着相当不凡的地位。她连忙恭敬施礼。

“在上官姑娘面前,不敢称大人。”狄仁杰也自逊谢。

“好了。你们两个之前也是旧识,不必客套。”女皇武曌微笑着看着她的内外两员爱将。“婉儿,前些时日辛苦了你。是朕举措不当,朕在这里当着狄大人跟你赔个不是。”

“哪有这样的道理。”婉儿连忙跪下,眼圈红得楚楚可怜,“婉儿一生累蒙陛下错爱提拔,就是为陛下赴汤蹈火,也是份内中事。陛下这样说真是折杀婉儿了!”

“起来,起来。”女皇武曌喟然道,“朕知道你不敢领,但这也确是朕心中话。婉儿,前些时辛苦了你。朕心里不安。打算放你一个优差,让你出去走走,开开眼界,也散散心。正巧狄卿在这里——狄卿,朕可就把婉儿托付给你了。你带走时候什么样,就给朕什么样的送回来。少了一根头发,朕也是不依的。”

狄仁杰和婉儿都知道女皇是在开玩笑,含糊答应。女皇武曌这才正容道:“说是出去散心,毕竟也得替朕带双眼睛。年前朕就诏令天下,减免徭役,也不知道这经有没有给朕念歪。承嗣、三思这一批国朝宗室,辅弼朝廷自然是尽心竭力,欺瞒起朕来只怕也是上下一心,铁桶一般。农桑民之根本,黎民国之根本,本小实大。这些事情只凭他们说,朕不放心。”

婉儿听到这里,这才明白了女皇的用意,又惊佩于女皇在初登大位之时犹能如此明睿冷静,不禁衷心钦服。狄仁杰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垂手道:“是”。

迄今为止,婉儿虽然深受女皇宠信,也拥自己的秘密的小班底,在朝中也堪称左右逢源。但她知道自己仍然不过是一个宠臣,而绝非权臣,她的性别几乎就注定了一切。这个王朝向来没有女子充任外臣的记录,而要组成自己的派系门阀,就需要一系列分布在各个重要领域的重量级人马:在地方为诸州郡刺史,在朝中则为三省六部诸官——这一切,都要依靠大量的时间与心血来培植。这一点,看女皇如何培养狄仁杰即可见一斑。

婉儿知道,狄仁杰在女皇心目中地位非常,他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大周王朝的宰相,而且日子也不远了。然而狄仁杰的仕途就并非一路坦然平步青云,而是屡经磨难,内任外职基本干了个遍。正因为此,再度位至宰辅的狄仁杰才会对王朝的各个领域都有着深刻的了解,因此才能权威且有效地领导王朝政局。狄仁杰一路内外升迁的过程中,必然会因此积攒起大量的人脉:上司、下属、同僚、挚友……这些人随时就是狄仁杰立足朝堂的资本,随时可用。而她上官婉儿,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资本。

以前,她的权力仅仅作用于内廷,勉强可以辐射洛阳城,但真正属于她的人马可以说一个都没有,女皇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扭转她的一切。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婉儿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职属内廷而暂充外任的女官。这表明女皇正在谨慎地改变着女子不能充外任的陈规。大周王朝已经有了女皇帝,在不久的将来当然就可能出现女宰相、女将军、女尚书、女郡守、女刺史……而这一切伟大的变革就由她上官婉儿开始!再加上之前女皇许诺的将殿试权一并交与婉儿,婉儿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但这个好心情很快就被不期而至的武三思打破了。

“听说姑妈派你跟老狄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武三思问,精明的眼睛里闪着光泽。

“原来梁王大人屈尊枉驾来我这个小女子的地方,是来探口风的。”婉儿面无表情,“小残,把茶碗拿走,梁王大人口不渴。小风,送客!”

“婉妹……”武三思败下阵来,“整个大周王朝现而今敢这么轰我的也就只有你了。别生气嘛。武周革命,新朝肇建,实在是琐事缠身,没能时时刻刻陪在婉妹身边,都是我的不是。婉儿也别动气,我这不是来了么。还有个喜讯赶着告诉你:苏模棱又要升了。”

“哦。”婉儿并不意外。十来年前她在习艺馆里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儿,就已经看出来苏味道要比韦承庆强。何况经历了这十几年风云激荡,苏味道恐怕是越加深藏不露了,反倒是韦承庆始终没有什么长进。但韦承庆是她班底里最初的元老,而且一向对她颇为忠诚。她也不能不拿出来问问。

“梁王大人现在主掌天官,手握升免大权,韦承庆是不是也可以提一提。”

武三思面作难色。

“我知道韦承庆也是你的人。不过婉儿你不在其位,可能不清楚。虽然我是主掌这个天官衙门,现在乱得很。连姑妈也一起混在里边搅,谁是谁的人弄得一锅粥一般。看着不起眼,说不定就是连我也得罪不起的人。你就说老狄!”

武三思一提起狄仁杰来,精明干练的神色就顿时沮了一半。“谁能想到他这么个半生蹉跎的官场混子竟然也是姑妈力保的人,姑妈都没跟我提过一句。天官弹劾他的折子上去一封泥牛入海,上去一封泥牛入海,这才知道这位大爷根底深呐!”

婉儿心想:那是当然,十年以前自己和狄仁杰联手拿下了赵道生,进而甚至扳倒了太子李贤的时候,你武三思还是个刚从乡下进京,满眼一抺黑的土包子呢。

她后来回想起来,以她当时的身份和与狄仁杰的交情,狄仁杰压根就不会买她的面子。他所以在联手之中如此卖力。只怕当时就已有天后的意旨介入了。那么狄仁杰的根底之深,武三思的确得罪不起。尤其是大周王朝肇建在即,武氏亲族占了半壁江山。女皇武曌口虽不言,其实也是不可能不加一两手提防的。狄仁杰这样的雪藏了多年又德才兼备的臣子正是大举提起来的时候。

但这等帝王心术,婉儿只能自己藏在肚子里,连武三思都不能说。她摇头道:“梁王大人少来骗人,谁不知你现在权倾朝野?每天夜里从你府邸出来的马车的灯火可以照亮整条神武街,你敢不认?”

“那些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武三思低声下气地解释,“婉妹久在朝中,什么事情瞒得过你?不过韦承庆的事情,你再容我一点时间。老狄这边,千万留神。”

“怎么?怕你的手下横征暴敛,被本姑娘抓到公事公办?”婉儿斜眼看他。

“那,你可小瞧我了。”武三思振衣而起,“我不会横征暴敛。就算是横征暴敛,我也会躲开神都洛阳。总而言之,你自己小心。”

天授元年春三月,一行小小的车队离开了神都洛阳城。出城的时候正值春雨霏霏,婉儿掀开帷帘向外望去,一股扑鼻的泥土清香倏然冲入,令她眼前一亮。

这是婉儿一生之中第一次这样自由自在地出城。之前虽然也有过几次,都是跟从太平公主或皇帝天后的大队,何时行、何时止都有明确的规矩,丝毫不能逾越。而这次女皇武曌本就想趁机让婉儿散散心,自然不会规定期限,车队的行止也就全在婉儿意愿之间。

婉儿随身带了上官西和上官风两个贴身侍女。她临行之前,母亲郑氏也想跟来,但婉儿想到此行还有狄仁杰,并非寻常春游,只能忍痛拒绝。

狄仁杰策马走在整个队伍前面,与他马头相齐的则是从禁军中调来的将军李元芳。这是因为狄仁杰和婉儿都属女皇武曌爱将,因此武曌特别谕令挑选精锐人手随行护卫。李元芳年纪三十余岁,他虽姓李,却不是李氏皇族,因此改朝换代之际仍然官位不变。他凑近狄仁杰的耳边说:“狄公,往前就是分岔路了。自此东行四十里便是永昌,西行四十五里便是武泰,依大人看,是向西还是向东?”

狄仁杰笑而不答:“狄某如料不错,将军禁中部属此刻已经布在永昌、武泰了吧?”

李元芳一怔,坦然道:“是,狄公见谅。公事所限,不得不如此。”

狄仁杰点头道:“如此便好。狄某和后面车上那位姑娘,也是公事所限。”说完他一拨马头,“向东!”

三月里,春寒刚刚褪尽,帝气和暖的土地上已经一片新绿,有些地面上还残雪未融。婉儿的两个侍女上官西、上官风都没见过这等景象,虽然草野一片荒芜,却觉得比一切宫中珍奇玩物更有兴味,轮流守在窗边望个不止。

婉儿心里也很痒痒。她小时候虽然在掖庭吃过苦,毕竟还是长在禁中,到今年整整二十七岁,也算不识稼樯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谙农事,生怕一行毫无所获,事先早求狄仁杰将有关农事诸条列替她写了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时躲在车中正潜心。其中,农事从春种秋收诸般细务,婉儿也不甚了了;但狄仁杰册子详略有当,看了两遍,还是被她弄懂了农事凡以春秋两季为重,而田亩赋税是否贪滥盘剥,也就在这两季之间。

午后车队便到永昌。李元芳的兵卒先期已到,知会了当地地方一任官员,这时都来迎候。相见已毕,便有人引荐村中的长老来朝觐婉儿。婉儿安抚一遍,便顺着狄仁杰小册子中的要点择选来问。那地方的官员见婉儿一个美貌女子,娇躯羸弱,问起农事来竟然有板有眼,骇异之下不禁钦服,心想怪不得当今女主临朝,官属之中也有这般了得的女子。

两个老人一一而答。但他们年岁既老,口齿不清,复又絮叨。虽然婉儿这等不习俗务的人也知他们多半言不由衷,这样问问不出什么来,也便作罢。她委拒地方苦留,车马一行径直而去。

这时已是日垂西山,婉儿遥看远天炊烟,说道:“狄大人,西边数里似乎有座村庄,不如我们过去望望。”狄仁杰点头道:“是,这等小村,地方未必先做准备。”便拐弯向小村前行。

突然间两匹骏马从车队之后奔来,一左一右,扬长而过。婉儿一瞥之间,只见两个骑者都是光光脑壳,身手矫健。心中微奇。那两个骑者之一也回头望望车队,又复打马前行。

李元芳驱马赶上狄仁杰,低声道:“狄大人,绕路罢。”狄仁杰道:“哦?”李元芳道:“那些是白马寺的和尚,不必多生事端。”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白马寺,狄某怎生不知?”

这就是故意装糊涂了。李元芳此时便已知狄仁杰心里必另有盘算,也不必再劝,只暗暗吩咐护卫车队的十余名亲兵一起留神戒备。

车队缓缓驰入小村,婉儿在车里便听到外面一片哭骂之声。她欠起身来,想揭帘望望。上官西道:“姑娘小心,大势还不分明。”

只听得一个亲兵挺身喊道:“里正呢?村里怎么乱成一片。没人管么?”适才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光头骑者拨回马来,说道:“这村里不消里正,凡事都有我们佛爷决断。这几位看起来是神都里有些身份的,狭路相逢,大家相安无事。我们不来为难各位,这里的事你们也别插手。”

狄仁杰道:“哦,诸位莫非是强盗么?”

那骑者道:“什么强盗?和尚是白马寺的武僧。这方圆十来万亩土地,都是我们白马寺中田产。这村子里人都是白马寺的佃户,去年欠了我们银两,今年春耕又来借贷,所以寺里派下我们来,察看一个究竟。”

突听得一个村民怒道:“大人休听这班贼和尚胡说。我们世代在此耕种,都是天朝土地。天后娘娘又慈心颁下旨来,减免田税课役。原本自活有余,都是这帮贼和尚仗了白马寺的势力,便来侵夺盘剥。今日牵头牛,明日又来捉猪。天后娘娘的仁政早晚就坏在这些秃贼手里。”

婉儿在车里默然听着,心下知道是中狄仁杰的计了。

女皇武曌对佛教的崇信由来已久,部分是因为李唐皇族自承是道教始祖太上老君的子孙,他们追封老君为大唐玄元皇帝,武曌要在神格上对抗李唐,就只能退而选择一向与道教水火不容的佛教;另一个原因就是佛教所宣扬的因果和忏悔可以令武曌的内心得到安宁。

在最终取得天下之前,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下手。但武曌并不是屠夫,在长久的黑暗与折磨当中,她只能选择佛光的庇护,此外秘不能宣的就是薛怀义了。这个长安市井中的流氓剃光头发,披上袈裟,摇身一变就成为白马寺的主持。他秉承武曌的意志在洛阳宫城里修建起华贵高大的明堂,此后甚至成为将军。

武曌的内心如此复杂而紧密地和这个古老宗教结合在一起,这使得她的清明政治之中难免出现裂痕。天下名山大寺莫不因为武曌的奉赠,顷刻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人民,而这又促使天下浮滑和好逸恶劳的人转而投入佛门。仅仅是在神都近郊,白马寺的僧众们就敢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如此嚣张跋扈,婉儿不得不承认这些事她坐在洛阳宫城里是决然想不到的。

他们在入夜的时候离开了这座村庄,隐隐望见远处田阡上的灯火不绝。

“白马寺到底有多少僧人?”

“不清楚,但大概总有万余。”李元芳低声回答婉儿,这个数目令婉儿吓了一跳,“因为薛怀义的关系。白马寺里以前也有护法武僧,但不多。薛怀义就任主持之后,将洛阳城里的张狂无法的人都收集进了寺庙,号称三千律僧,八千武僧。他说白马寺的势力遍及周遭十余万亩,并不是完全夸张。”

婉儿立即在心里迅速合计了一遍。

“照这么说来,一座白马寺就要吃掉大周三座郡县的钱粮?”

“不止。”李元芳答道,“白马寺里的万余僧众所衣所食都是朝廷钱粮,除此之外,陛下每年还会赐予大批封赏。”

婉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的四月,婉儿和狄仁杰的车马回转了神都。

一个来月之间,他们几乎踏遍了神都属下的九个郡县。女皇的新政无疑卓有成效,然而僧徒的弊端也日见其盛,两相中和,百姓们的生活其实改变极小。婉儿在出巡之时亲眼见到了真正的贫穷:那些女人和孩子蜷缩在低矮的土屋之中,靠一两块碎布遮蔽着自己的身体。她们的灵魂和意志被苦难的生活折磨得荡然无存,眼神木然呆滞,间或一轮,令人一望而生恻隐之心。

狄仁杰在全程的陪伴中都极少开口,但婉儿相信他已经令自己看到了他所想让自己看到的一切。她知道围绕崇佛抑佛这个关键问题,女皇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退让,但狄仁杰在临分别之前的一句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他说:“上官姑娘,为土偶木偶虚掷国家无数钱粮,其谬不问可知。狄某身为人臣,自当冒死禀本直谏。但姑娘身份特殊,大可不必如此刚直莽撞,心中但存一缕善念,只此便是万家生佛!”

虽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婉儿自此便暗暗等待一个机会。尽管她知道那个机会得来甚难,或者竟未必有——白马寺主持薛怀义是女皇武曌衰老生命里的一抹亮色,他令她在无论什么时候都焕发出女性的光彩。更何况他有大功在彼,便不论修建明堂,引军对敌,他还组织起一群热衷名利的僧人进贡《大云经》呈与女皇——那是一部神秘而奇异的经文,预言了女性中将出现一位伟大的君王,也预言了她是佛国至尊之一的弥勒佛降临尘世。

女皇武曌对此十分兴奋,她甚至下令大周王朝疆域之内所有的弥勒圣像都改换成她自己的面貌,单只这一举措就足以令女皇对他念念不忘。

但那个机会来临之迅速,远远出乎婉儿的意料。

那时她刚从城外归来,便去觐见女皇。天已经晚了,暮色中她在女皇的寝宫门口和一个人擦肩而过,那人引起了婉儿的注意:那是一个陌生而清秀的男子,年纪还轻,总不过三十来岁。

他举止羞怯地走过婉儿身边,婉儿就随手扯过一个宫女向她打听他的来历。

“他啊?”那个宫女神秘兮兮地说,“是个太医,据说是姓沈。”

婉儿心里就大概明白了几分,然而那个宫女不知进退,又饶舌地说:“可他自己就是皇帝陛下的药。”

上官风立即捂住了她的嘴,小宫女的眼睛惊惶地在她手掌上乱转。

那天晚上,婉儿和上官风就一起推详出了整个事情的全貌。

首先,基本可以确认这件事情的幕后就是狄仁杰。只是他布局极早而且周密,早在与婉儿一起出京之前,狄仁杰恐怕就已经布置好了其后的每一步。像狄仁杰这种久历宦海的老手,轻易是不会表露自己态度的。他既然敢于向婉儿表明要遏制崇佛的风尚,并且明摆着以薛怀义的白马寺为罪尤,那么薛怀义就一定会被他扳倒。因为这时候他还不能料定婉儿必然与他同盟,尽管使婉儿和狄仁杰保持良好关系是天后的明显意图。婉儿和狄仁杰之间,其实还是婉儿占了上风。她在天后身边毕竟经营日久,无论庙堂上的哪股势力对她的态度都是曲意笼络,所以狄仁杰要促成他和婉儿之间的结盟,就必须适当地先展现一点力量。

——这就是扳倒薛怀义。

薛怀义尽管是白马寺的住持,手下万余僧众,但他真正为人所忌惮的还是天后禁脔的身份。除却这层身份,他无非是一个鲁莽无谋的和尚而已。所以婉儿猜测那位新蒙恩宠的沈太医只怕也是狄仁杰的伏笔——沈太医一旦新晋,薛怀义必然失势,而庙堂之上也就适时出现了弹劾薛怀义和白马寺的奏章。

这些奏章言语耿直而不尖刻,恰到好处地维持一点分寸,即使呈到天后的面前,也大体会让天后生出“这个薛怀义倚了我的势,竟然这么放肆”的感想,而不至于想到“这帮御史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连我的人都敢动!”天后在这些奏章里会收获一丝不解和委屈——薛怀义辜负了我!

这些奏章的火候之精当堪称一绝,若非官场老手,是断不能如此拿捏准确的。天后近日久在寝宫之中,被沈太医牢牢缠住,虽然智能天纵,在这样严密的内外攻势之下也多半会坠入彀中。而上官婉儿冷眼旁观,才越震惊于狄仁杰的谋划和实力。

尽管论权势,论人手,狄仁杰都必然不如太平公主和武氏兄弟,武三思现充吏部尚书,执掌人事大权,凡官员升迁降免皆出他手,一时红得发紫。太平公主更是天潢贵女,在朝野上下得天独厚。相比之下狄仁杰则低调地令人摸不清有多少实力。他的实力几乎都沉在水下,婉儿唯一所能断定的是他在京畿和地方往来频繁的任职绝不是没来由的,他的队伍人数不多,但都精当而有能力,而更重要的是都保持着对天后和狄仁杰两个人的忠诚!这个沉默寡言的狄仁杰或许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做好了成为宰相的所有准备。

这个人,一定要引为盟友!婉儿如此决定了。

实际上在太平公主、武氏兄弟和狄仁杰之间,反倒是狄仁杰和她交情最疏。但婉儿仍然决定与其结盟,除了看重狄仁杰的根基和谋略,更重要的可能就是他对大唐王朝和天后共有的那种矛盾的忠诚。而这和婉儿很像。

也就是从这件事之后,婉儿冷静地放弃了建立庙堂力量成为真正的女宰相的念头。那念头太不实际。她当初或者是发了昏,才相信仅仅依靠天后的垂青就能在这龙盘虎踞的庙堂上分一杯羹!

要形成自己的势力,绝不是建立自己的班底那么简单。苏味道和韦承庆在官场中尽管身份地位不低,但真正的力量必须成其系统,它是自上而下的在每个关键位置上都有力量有作为的。这些位置无疑包括天后的内廷近侍、宰相和六部尚书的人选,吏、刑、兵三部的其他体系以及代表舆论的御史系,而婉儿费尽全力也不可能把吏部的权力从武三思手里夺过来,更不必说影响刑部、兵部和御史台。她仅仅可以依靠天后的信任而使自己地位凸显,但要建立一个稳定的势力,她既没有那么权威,也没有那个机会!

太平公主可以形成自己的势力,因为她地位超然,在某些程度上是李氏和武氏之间的纽带。许多进退维谷的人自然而然会依附她。武三思可以形成自己的势力,因为他手握吏部大权,升迁任免随心所欲,所以要得到权力飞黄腾达的人才不惜一切代价投身依靠。狄仁杰可以形成自己的势力,因为他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从京畿到地方默默地经营着自己的班底:师生、同乡、同僚、亲友、旧部……而她上官婉儿没有机会。时至今日,这些势力根本不会容她插入的。她的秘密而可怜的班底真正忠于她的,也无非是母亲和四个侍女而已,连苏韦二人都难以保证。

所以那一日天后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狄仁杰,意思也就很明确了。

天后希望作为内廷中枢的她可以重视狄仁杰,进而建立起他们之间的良好关系。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对猝然失宠的消息,薛怀义是朝堂上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他暴怒地从白马寺跑到洛阳宫城里,却在女皇武曌的寝宫门口吃了闭门羹。比起婉儿来,薛怀义是十足的宠臣,没有头脑,他在发怒的时候对一切事情都不计后果,但女皇已经不喜欢他了。随着年华日益老去,女皇对男女之事的态度越来越回归于少女之时,她不再喜欢薛怀义那样粗莽而精壮的男人,而是把目光更加聚集在那些仿佛精灵一般俊秀的青年男子身上。他们温和而羞怯地微笑着,穿着长可拖地的洁白衣服在她的寝宫中走来走去,令她仿佛看到了流动着的青春往事,为此她甚至并不在意薛怀义在她殿外喧嚣。

薛怀义不停地咆哮都没有效果,于是他坐下来,像个真正的僧人一样长坐。女皇寝宫的宫女们悄悄来找婉儿,婉儿也束手无策。薛怀义整整在寝宫外打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想通了,但出乎意料的,他径直来到明堂之前,点起一把火,把它烧掉了。

这时候一个人驾临婉儿的居所,那是她的母亲郑氏。从婉儿在内廷中渐成声势,郑氏就已经彻底摆脱了犯妇身份的束缚。她重新回到洛阳城中购买了一所小小的宅邸,过起了她已阔别良久的贵妇生活,世家的优雅风范使她重归旧貌游刃有余,她也时常代替婉儿去走动一些婉儿不宜亲身走动的人家。这对母女此时的关系更近于亲密的同盟者。婉儿实在想不到连母亲郑氏的关节竟然也被狄仁杰打通了。那个看起来忠厚和善的老人用起手腕来,丝毫不比他任何一个对手更软弱。

“狄大人托我给你带话:对这个人恐怕要想一想办法,否则他也许会对皇帝不利。”郑氏也深知此中厉害。

“但是他的确是白马寺的武僧。”婉儿忧心忡忡,“内廷之中都是一些女人,禁军的高手无法入内,再强悍的仆妇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在内廷中打转,女皇不下令,他就不会离开。而他只要不离开这里,就没有人伤得了他。”

不,有的!狄大人早有准备!”郑氏说。她微一击掌,庭院里便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刹那之间婉儿几乎以为宋昭华又重新出现了,而后发现那只是个错觉:那个人影比宋昭华要年轻得多,腰间也没有长刀。

“主要是她,”郑氏嘱咐,“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掩饰。一击而中,此后便交给你。”

婉儿点点头。她知道从此刻起薛怀义其实已经死了,而他的死亡应当获得了洛阳城里各大势力的一致同意。他们正可借机会剪除已经不再被宠爱的薛怀义,正如他们也可能借机会剪除不再被宠爱的婉儿自己一样。

当她送走郑氏之后回到庭院里,亲手揭下那个身影蒙在脸上的黑纱,却是大吃一惊:那是杜若兰!

婉儿再也想不到这个神秘的刺客居然是她。一时之间她张口结舌,许久才说:“杜若兰,你还好吗?前些天我还经常梦到你。那天晚上你打着纸伞悄然走过我身边,而后你就消失了。对,就是那天。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远远地只能看见你的背影。”

“那是因为你终于不能忘记李贤。”杜若兰安静地说。

那一刻她比任何曾经习艺馆的学生更像宋昭华。婉儿突然醒悟到:原来是她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继承了宋昭华的衣钵。她不知道她们这种关系从何时开始,自何时而止,只是隐隐地察觉到它可能早于杜若兰投入太子府之前。

她还记得杜若兰曾经富有先见之明地警告过她:“千万不要去太子府!”仿佛从那时起杜若兰就已经看透了太子府的未来。

婉儿现在彻底相信太子李贤是完全无辜的。她拿不准她那时的所有感觉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哪个又是虚假。围绕着太子李贤的明崇俨、杜若兰、萧璟乃至狄仁杰之间,仿佛有一个互不相容的然而又环环相扣的巨大阴谋,设若这一切都是天后武曌在背后指使,那么武曌的心思真正如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在洛阳宫城里摇摇晃晃地走着。现在,一到晚上,所有宫殿都关门闭户,不准他进入,但实际上有些低矮的宫殿根本拦不住他,但他也没想进去。他实在是个头脑很简单的人,所以只是很好奇,烧掉明堂之后这么久了,那个老女人怎么还没有反应,于是在思考是不是索性放一把更大的火,把整个洛阳宫城都烧掉。

就在这时,他听到黑暗的夜里有人唱歌,歌声曼妙而婉转。薛怀义循着歌声向前走去。一个清瘦的宫女匆匆行来,似乎没看见他。他们不小心相撞了一下,而后薛怀义身形一趔趄,他反手抓住墙壁——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他想起甚至还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当他大吼着撑起身来,要好好看清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的时候,不知打哪里一下子跑出数十个壮年仆妇,个个手持大棒,乱棍齐下,活活把薛怀义打死了。

墙的另一面,婉儿正一边啜着清茶,一边赏着梅花,冷漠地听着薛怀义的声音由惨叫逐渐变得低沉下去,最后归于寂静。

此后不久,明堂被女皇宣布重建,而诏书上的重建领导者仍然是薛怀义。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女皇来到了明堂。第三年春天女皇再一次驾临此地。这时,一座崭新的明堂树立在洛阳宫城内,但薛怀义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沈太医并没有在女皇武曌的晚年生活中占据多少篇幅,不久之后,他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女皇武曌则以难以控制的速度衰老下去,她曾经美丽如妇人的脸颊又凹陷下去,连婉儿每次见了她之后,都会吃惊女皇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尽管她的思维仍然敏捷周详,发号施令也果决明快,但她的身体的确已经耐不住长久的政务劳神了。所以,她的身边又多了两个美少年:张昌宗和张易之,时常陪伴在她身边——大周王朝的女皇帝就这样生活在深宫里。

这个时期的政务因此都落到了婉儿肩上,除了在某些根本问题上还无权决断,婉儿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成了女皇。

这一天,两个人分别来找她。

一个是前任大唐皇帝,而今的大周储君李旦。这位储君在大周王朝的庙堂上低调到仿佛没有存在过,连婉儿都在奇怪,他怎么能做到在那么敏感的位置上还无声无息。李旦这一年不过四十,但或者是长期失意的缘故,相貌颇有些憔悴,两鬓竟已斑白。

“这些时日以来,经常想起庐陵王兄。”李旦诚恳地说,“转眼就已经十年了。十年的时光,怕是连树都长到可以合抱的粗细了。这个天下姓李唐也好,姓武周也好。都城在洛阳也好,在长安也好。庐陵王兄都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房陵城里。我想,上官姑娘是不是可以和母皇说一声,放庐陵王兄回来吧。再不放他回来,他们怕是永远也不能再见了。”

他的真诚和朴实令婉儿恻隐油然而生。其实他的措辞并不高明,婉儿倘若想捉,随口就能捉出一大堆错处。若是再添油加醋起来,纵然不能要李旦的命,也足以让他的生活火上浇油。

但婉儿望着李旦那张诚朴的脸,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可以一直低调着活到现在。没有人忍心对他施以阴谋诡计,这个人当了好几年的皇帝,又当了好几年的储君,但他至今为止仍然没有任何的个人实力,虚弱到不堪一击,任何一方打倒他都易如反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诸方激烈的斗争倾轧中幸存下来,他们都想把他留在最后。

婉儿突然有些感动。她生平向来不说满话,但是她凝望着李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太子但请放心,婉儿必当尽力而为!”

另一个人则是武三思。

“婉妹!”他亲昵地叫着,把手放在婉儿肩头。婉儿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叫他拿开。

“姑妈那里,可有什么口风?”

婉儿摇了摇头:“女皇现在连我都不愿意见。只有张易之和张昌宗那两个家伙才能每天腻在那里。再有就是狄相了。天气和暖的时候女皇经常召狄相进宫去,两个老人晒一会太阳,说一会话。现在能在女皇面前递上话的,除了张氏兄弟,恐怕就只有狄老。我么……”

“你起码还有得见。”武三思厌恶地说,“姑妈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现在连我和承嗣这些侄子,李旦那个儿子想见都不能见,成天躲在寝宫里边。都怕她不小心就腐朽了。她老人家已经过了七十。多活一天,就是一天的寿数。百年之后有什么打算,她却偏偏藏着不说,真是急死人。”

“就算传给武家,也是承嗣,你急什么?”婉儿淡然反驳。

“再熬下去,家底就快全让那两个姓张的搬空了。”武三思对婉儿也不避忌,“我又不是承嗣,非得当皇帝不可。一朝当不上皇帝,死了都不闭眼。我要那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做什么?如果有的选择,我宁可要你。起码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事事顺心。”

婉儿知道他这番话倒也不全然虚假。无论如何,直到这时候她和武三思之间的秘密联合仍然是坚固的。这个联合足以抵御王朝即将发生的任何风雨,直到最终尘埃落定。婉儿不清楚武三思最后的底牌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有,正如她自己也秘密珍藏着一张王牌而已。送走了武三思。婉儿呵开冻笔,就着残墨匆匆写了一封书信,而后叫过上官残来——她的贴身四个侍女之中,上官残专管笔砚信牍。

“庐陵王。”她说,“即刻!”

上官残点点头,转身而出。

这时候,在遥远的房陵城里,庐陵王李显正带着全家呵着寒气围着火炉坐着,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的度过寒冷的冬天。有时会有信鸽不远千里而至,有时也会有礼物不远千里而来。十年的贬斥生涯至今,随他一起南来的官兵已经再懒得悉心把守,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就在庐陵成了亲,渐渐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里去,而后就不见了。所以庐陵王李显可以从信件中支离破碎的了解到洛阳城里的情况。

直到他接到那一封预兆着他命运转折的短信:

“苟富贵,毋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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