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唐的复兴(1/1)
第十二章 李唐的复兴
武三思和上官婉儿之间长达十三年的联手合作就这样结束了。婉儿之后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不觉得武三思是个多么坏的人,事实上他们之间的纠葛还远远没有终结。这些年来,武三思是比太平公主还接近她的人,他几乎知晓她所有的秘密。然而直到他们正式分道扬镳之后,武三思也从来没有利用他知道的这些秘密真正威胁过婉儿,而他实际上是有那个能力的。他只消一句话就可以令处在龙潭虎穴中的韦承庆遭遇灭顶之灾,为此婉儿甚至曾经想过再次召集杜若兰来杀了武三思。
可是当她自己都吃惊自己怎么会如此冷酷狠毒的同时,同时也意识到这样做根本不可能。因为尽管武三思十几年来始终处在那么敏感的位置上,他竟然和任何势力的头面人物都相处非常融洽。人们对武氏家族的恶感全由已经死去的武承嗣背负了,他们根本没有杀他的理由。如果她贸然派出杜若兰,结果很可能会引火烧身,反而牵连自己。
这使得她从分手之后才对武三思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但这时候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却已经气急败坏了。
他们在营救庐陵王计划里出了很大的力,自己以为甚至是首功。然而李显回到洛阳城,顺利成为太子之后,遍访了朝中所有势力的首脑,偏偏对自己兄弟视而不见。倘若不是韦承庆口舌利便,连他自己都难以逃脱张氏兄弟的迁怒。他们只能把希望更多地寄托在婉儿身上。
“上官姑娘和太子李显走得很近,或者她可以让李显记得还有我们这两个大恩人吧?”
婉儿也的确把这层意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李显,并且托上官风带给他一句话:
“小人不能得罪!要得罪,就得罪到底!”
但李显春风得意,并没有立即领会婉儿的潜在含义。李显这个人本质上是不错的,但是他在房陵城里幽居十余年,并没有比之前更老谋深算一些。他认为张氏兄弟本质上不过是母后的男宠,完全上不得台面的家伙。他回到京城以后,耳朵里灌满的也都是各个势力说的张氏兄弟的坏话。倘若这两个人有一丝可取之处,怎么能落到这样万民所指的地步?这个时候自己如果表现得和他们黏连不清,很可能会损害他在群臣中的声望。
所以他决定,不是不向他们表示感谢,但要稍等一等,等过了这阵风头,大家都注意不到了再说。
这就触犯了官场的大忌!
官场中讲究有来有往,一报一还。就是说有着明确的对等观念。而这种观念彼此是不论道德的。所以当初董卓那样罪恶滔天,蔡邕照样对他忠心耿耿。这也就是大刺客豫让说过的“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张氏兄弟诚然在朝堂上声名扫地,但他们对李显的返回洛阳是真有功劳的,更要命的是他们还是小人——越是小人,就越痛恨他们自己在讲游戏规则的时候对方不讲游戏规则。因为小人没有宽恕人的习惯。从这时起张氏兄弟就将李显也一股脑算作了他们的仇敌。而这时整个朝堂已经都是他们的仇敌了。
他们唯有依靠女皇。
女皇已经快八十岁了。神智不再一如既往地清晰,有时竟已近于昏聩。婉儿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一个和暖的下午,女皇正坐在寝宫里眯着眼睛晒着太阳,远处的小马扎上坐着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正是狄仁杰。
这时候距离李显还朝,已经又两年过去了。狄仁杰从女皇登基后和婉儿见过一面,至今也快有十年了。十年来他或掌朝在内,或统兵在外,总是不得再相见。不觉之间他就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婉儿不禁有些意外。
但女皇已经看见了她。女皇虽然年老,望远处的东西倒还可以。
“婉儿,”她说,“过来这边儿,朕刚才还提起你——见过狄大人。”
这句话令三个人同时生出沧桑之感。当年在朝堂之上,也是他们三个人,也是这句一字不错的话。那时候大周王朝刚刚建立,女皇武曌意气风发,而今他们都老了。
婉儿走过来,挨着狄仁杰坐下。这个下午没有张氏兄弟来打搅。张氏兄弟被宰相魏元忠缠住了,正在朝房里吵得不可开交。女皇武曌倒显得兴致勃勃,气色也很好。这时候的她思维仍然敏捷,眼光也仍然犀利。
“一晃眼,我们就都老喽。”她喟叹道:“人老了,心就空。有时候啊,就想找些老朋友坐着,晒晒太阳,说说话。狄卿,你今年也有七十了吧?”
“回陛下,臣年六十九。”狄仁杰说道,“生日大,属虎的。昔年跟从陛下的那帮老人,现下倒只有臣一个在了。”
“属虎,属虎。”武曌喃喃道,“看起来可老得多。你这头白头发比朕还白了。狄卿,朕看你倒是属牛的命,一辈子劳碌——你不要说话,朕都明白。朕老了,懒得管,也管不了事了,朝廷里也没个像样的人,这外间的事少不得都由你狄卿一个人撑着。狄卿。我大周王朝一千斤的分量,你肩上独挑八百斤。朕这辈子是亏负了你了!”
“皇上,臣万万不敢!”狄仁杰连忙逊谢,“倒是内廷中多亏了有上官姑娘。”
“婉儿也好,婉儿也好!”武曌含笑说,望着身前模糊不清的两员爱将,“朕的江山,都在你们身上。易之和昌宗朝朕要权要了多少次了。朕老是说:‘你们还年轻,懂得什么!’朕心里全明白。果然遇到大事,还是得靠你们这些跟从朕多少年的老人。这样的人,朕用起来放心。狄卿你身边要是还有这样的人,尽管和朕说。”
“倒是有一个人,五年前就上本奏过了。”狄仁杰沉吟道,“张柬之……”
武曌把目光转向婉儿,婉儿连忙欠身答道:“是有这个人,现充洛州司马。”
武曌点点头,“狄卿你瞧,朕已经用了。”
“启奏陛下,”狄仁杰严肃地直起身来,“用人有用得其所,有用不得其所。张柬之这个人老成干练,能持大节。倘若只做洛州司马,是不称职的,也屈埋了他。臣知道陛下自有神明垂慈,但既蒙下问,臣不得不敢死直谏!老臣今日,已知时日无多。陛下若不早用柬之,臣死之日,只怕也……不闭眼……”
“好了好了,不就是个张柬之嘛!”武曌不耐烦地说,“朕用就是了。婉儿,你记一下……偏扯上这些不吉利的话,狄卿你比朕还小十岁呢。”
狄仁杰躬身谢罪。
婉儿此后立即便将这道诏令发了出去,急调张柬之来京。张柬之来京后的第三天,大周王朝的股肱栋梁狄仁杰就谢世了。
噩耗传进宫中的时候,女皇武曌正在和张氏兄弟们说笑取乐。她听到狄仁杰病逝的消息愣了许久,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就失声痛哭起来,连续三天都不能起床。此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恶化下去,神智也再不复清醒。
曾经英明睿智的女皇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躺在寝宫之中时哭时笑,连张氏兄弟都束手无策。只有当婉儿过来握着她的手时,武曌才稍微安定下来,沉沉睡去。
但是过了几天,张氏兄弟就封锁了女皇寝宫,再不准婉儿擅入。
洛州司马张柬之风餐露宿赶到洛阳城里,立即被拜为冬官侍郎,不几天就升为宰相。他是狄仁杰的知交好友,却比狄仁杰还大五岁,时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骨却还硬朗,而他的脾气比身子骨还硬。
他入阁拜相后十余天,苏味道在一个深夜单人来访,腋下夹着一个薄薄的纸袋。
“金吾、羽林、千牛、监门两军两卫二十六将一万五千零四十八名兵士,都在这里了。”苏味道的眼神冷酷而犀利,话语明快坚定。
这时候的苏味道毫无模棱两可之态:“狄大人临走的时候,嘱咐我将这份东西转于张相——狄相手下六位宰相,各司其职,一直等到今天,才有张相你来继承狄大人的遗志。苏味道于愿已足。六相之中,我最无用,人号苏模棱。我愿以这模棱之名,助张相成不世之威权!”
张柬之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纸袋,他知道这薄薄一张纸的分量比泰山还重,也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被天下人戏称“苏模棱”的人其实并不模棱。李氏皇朝大局将倾的时候,苏味道就受狄仁杰之嘱潜藏下来,韬光养晦。无论时局如何变幻,始终占据着朝政要冲,也始终秘密联络着其他潜伏在大周王朝之下的李唐王朝的忠臣们。他望着苏味道,重重地点了点头。
次日朝堂之上,苏味道和张柬之爆发了一场争执,张柬之当众斥责了苏味道,苏味道哑口无言,进退无地。不数日竟被黜退。自此张柬之虽在京师中枢不久,威权却已在整个洛阳城中交相传诵。
张易之和张昌宗预感到大势已去。他们封锁了女皇的寝宫,日夜守在女皇病榻之前,诱使她说出有利于他们的字句。
女皇的神智一直在半昏半醒之间,但只要她还活着,还是大周王朝的皇帝,她的哪怕一句梦呓就也具有无限权威。在女皇的意识里始终有一股潜意识牢牢压制着她。张氏兄弟百般诱惑,始终诱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气急败坏之下,便准备倒行逆施。
“陛下,陛下。”张易之将他的双唇凑到半昏半睡的女皇耳边。“宫里有些人说您不检点。话很难听,还说您一大把年纪了,不知自重,淫……淫乱后宫!”
即使是在昏沉状态下,这些话仍然明显刺激到了女皇武曌,她陡然睁开双眼。
“谁?是什么人?”
“是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还有李显的儿子李重润和永泰。”张昌宗小心翼翼,竭力不提那实际是女皇武曌的亲孙子、孙女和外孙。
“打……打死!全都打死!”武曌昏昏沉沉地下令,“朕是……应天顺命!谁敢胡说,统统打死!”
“岂有此理,逼人太甚!”
太子宫中,李显拍案而起,一众男女都吓得面无人色。
“母后怎么会下这等悖令?泯灭人伦,丧尽天良!孤要亲自去见母后问个究竟!不能让张易之和张昌宗借着母后的威势无法无天,都踩到孤的头上来!”
“太子!说不得!不能去!”韦氏和婉儿拼命阻拦着李显,“不能去!他们在那里等的就是你!太子你一去,立即会被他们栽赃谋害女皇的!到那时所有人就都完了!”
“完了就完了!”李显怒喝,“大不了是同归于尽!老子活了四十多岁,连自己的儿子女儿都护不住,我还当什么太子?做什么储君?孤今天就跟他们拼了这条老命!”
“不行啊太子!宫闱无情!”韦氏披头散发地抱着李显,“太子要为来日打算啊!”
惨剧的主角——邵王李重润和永泰公主都吓得面无人色。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浑然不知宫闱之间的天伦竟能至于如此严酷,他们的嗓子早就哭得沙哑。
李重润扑上前去,抱住李显的腿,“父亲,让我去死吧!”他大声说,“不能因为我和妹妹连累了全家人。更不能连累父亲!父亲将来是做皇帝重振我们李家的。如果李氏王朝必须要李氏皇族的血才能换回来。我愿意去死!”他勇敢地说,“父王,母亲!他日太庙之中,记得给儿臣和皇妹留一块牌位!”
李显终于无力地瘫倒在地。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李重润和永泰公主默默地拥抱着他,直到最后的关头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李重润说:“上官姑姑,真过意不去。没能亲眼看到姑姑嫁与父王,最后关头还要劳烦姑姑送我们一程。父王和母亲不必在旁,有姑姑陪着我们就够了。”
婉儿心中暗暗惊讶李重润的勇敢和坚强。这是一个怎样的少年啊?他倏然看破生死,仿佛已经洞穿未来。她又想起几年之前在朝堂上那个英气十足的小郡王,他现在应该也长成翩翩少年了吧?为什么这么多优异的少年都集中在李显和李旦这两个看起来并不优异的人家里呢?难道李氏王朝的气数当真未尽,要借他们重振吗?她流着热泪一手拉起李重润的手,一手牵住永泰公主。
“走吧,姑姑送你们。会很快的,不要怕!姑姑对不起你们。姑姑没本事,救不了你们……”
“张易之!张昌宗!”
继魏王府中,武三思的面孔因愤怒而扭曲,他回过头望着武延基,“延基,你怕么?”
“是我说过,怕他何来?”武延基神色傲然,“张家兄弟想借那个老娼妇的势吓倒我们。可要被他们吓倒了,我武延基就不是武承嗣的儿子!”
“好。很好!”武三思重重点头,“延基,你信得我这个叔叔。我在你灵前发誓。一年!一年之内,我一定拿张家兄弟的血肉祭你的英灵!”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武延基不屑冷笑。
张易之和张昌宗就这样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从那天起他们就再也没敢走出过内宫,除了僵卧在床上的那个老妇人,整个王朝都是他们的死敌!他们一时的复仇快感终于激怒了王朝上下的所有人。
张氏兄弟知道自己面临的是灭顶之灾,而且他们也心知肚明,自己在这场灭顶之灾中根本不可能幸免,但他们还是竭力调集死党做困兽之斗,把持住了整个禁宫,进行最后的顽抗。
对这一触即发的战争局势,大周王朝的女皇武曌已经全然不知了。她在昏睡之中一天一天度过自己的余生。而旗鼓鲜明的对垒的双方仍然各自按兵不动。他们都在等待女皇武曌的最后一个动向:是生存,还是死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之中,长安四年结束了。
女皇陛下在她一生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佳节始终都没有现身接受满朝文武的朝拜,但宫中仍然传出旨意,宣布来年大赦天下,改元神龙元年。女皇武曌一生之中竭力以凤的图腾凌驾神龙之上,在她生命的最终却完成了一个奇妙的轮回。
就在神龙元年的正月,张柬之发动了酝酿已久的攻击!两军两卫二十六将一起响应,张柬之等五员大臣亲自身披重铠手持宝剑斩关而入,冲开玄武门,他们之后则跟着怒气不息的太子李显。
张氏兄弟几乎没形成任何有效的抵抗就被砍成了肉泥!借了斩杀张氏兄弟余威的大臣们领兵闯进寝宫。但当宫门推开之时,他们面对着黑黢黢的内室顿生犹豫,一时谁也不敢进来。
最后还是张柬之鼓起胆子仗剑率先入内。
有他领头,众人就一股脑蜂拥而入。缠绵病榻之上的天后武曌朦朦胧胧地听到响动,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一堆模糊的人影在眼前乱晃。
“谁呀?是什么人?”
她有气无力地质问道。
手持宝剑的大臣们沉默着,而后从兵卒开始络绎不绝地跪下。张柬之倔强地站在原地,高声道:“是臣备位宰相张柬之,特此扶保太子监国。”
女皇武曌眯起眼睛,看到了张柬之手里明晃晃的宝剑,她轻声说道:“你就是张柬之么?张易之和张昌宗已经被你杀了吧?朕听狄卿提起过你,说你是个人才。你果然是个人才!朕的心里很是宽慰。有你扶保太子……我就放心了。”
“陛下,启奏陛下。”张柬之沉声道,“微臣以为陛下或者没听清楚。臣请太子监国,监的不是大周,乃是大唐。”
“大周……大唐……?”
武曌吃力地笑了一笑。她把头微微抬起来,望着站在人群中的太子李显,说道:“显儿,也有你么?”
李显愕然无语,汗水从他的额头上直流下来。他在此前曾经咬着牙发誓他要亲手杀了她,即使她是他的母亲。可当他最后一次站在这位面前时,尽管她已经虚弱到不能再加一指,她的积威仍然压倒了他。而后只听她低声说:“大唐,大周,又有什么分别呢?总不过是这些人,而且还要死了。”
她突然提起嗓子说:“过来,李显!让我看看你。”
李显犹疑着,不敢近前,最后还是张柬之低声道:“太子不要担心,有老臣保驾。”他才一步一挪地走到母亲床前。武曌努力抬起枯瘦的手臂,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只能用眼神慢慢掠过她十多年不见了的亲生儿子。
渐渐的,她的目光逐渐转为慈和,最后她用微不可及的声音说:“去吧,显儿。去做你的大唐皇帝吧。你们都跟着他,好好做个忠臣。这里叫婉儿来跟着我就好了……我的事完了。”
出乎众人的意料,女皇武曌此后仍然又坚持活了十个月。这十个月里除了宫女女官,只有婉儿一个人陪着她。婉儿坐在床头,长久地凝视着这位老人。她的头发已经完全雪白,皱纹爬满了她的额头,两腮也凹陷下来。她躺在床上,有时会醒过来,和婉儿说几句话,有时聊上一阵,然后又昏过去。
每当这个时候,婉儿就会想起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十四岁的她第一次见到天后武曌的时候,天后丰满,健康,美丽而充满光泽,仿佛每个毛孔里都满溢着生命的活力。而今,这里所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副已经老朽了的躯壳。婉儿相信天后武曌的灵魂已经慢慢离开她的身体,并将亘古长存。在她的一生里,她始终是婉儿的天后。
但武曌仍然活着。
有一天清晨,武曌的精神格外好。她间或看到了窗外透过的阳光,但是她已经没有办法起身去晒太阳了,只能用眼睛欣羡地望着,然后慨叹说:“唉,多美啊!”
那天她和婉儿说起许许多多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婉儿一直想问却永远没机会开口的。
她说:“你想的没有错,是我杀了李贤。没办法,我那时候着了魔!我不能容忍竟然有人从我手中把权力夺走。我没有选择。不是吗?我派了好多人手散布在李贤的周围,帮助他渐渐疏远我,和我产生裂痕,和我变成生死之敌。我叫明崇俨去在朝堂上故意散播他的坏话,然后再叫明崇俨故意被赵道生杀死,其实明崇俨是不死的。单凭一个赵道生怎么杀得了他?但是我就可以凭了这个,先拿下赵道生,再拿下李贤。最后他死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做我的天后,做我的皇帝!”
婉儿沉默不语,武曌接着说:“你还记得萧璟吗?萧良娣的那个小堂侄孙女。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的身份,但是我没有动她。因为她有些地方很像年轻时的我。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给你们讲过我驯‘狮子骢’的故事?那时候你们谁也没有答话,但是后来你们都偷偷交了个纸卷给我。萧璟说,可以把马关起来,马厩前放上一堆草料。她拿着马鞭、铁锤和匕首等在那里。等到马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它会自己跑出来。哪怕面对马鞭铁锤和匕首也不怕。而你呢?婉儿……你说,不应该使用马鞭、铁锤和匕首,因为这样太粗暴;也不应该把马关起来饿着,因为这太残忍。你的办法是给马加上比常时更紧的鞍韂肚带,这样当你慢慢把肚带松开的时候,它才会对你驯服,并且从此乐于习惯……其实在我更大一些以后,我也是用了这个方法。那时候我就知道婉儿是个善于忍耐,并且等候最好机会的聪明的女孩子。
她的嘴角不知不觉中挑了起来,又慢慢下沉:“其实到了后来,我并不是不知道张氏兄弟不是好人,应该除掉。可我已经老了,无能为力了,那时候我已经不能处理朝政了。我始终在等待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来帮助我实现它。可惜他们比我想象的要来得晚。
女皇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在我的一生之中,做过很多失德乃至罪恶的事。但是仍然有无数的人跟随着我,服从着我,效忠于我。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我总是正确的。太宗皇帝也做过很多失德乃至邪恶的事,但他仍然是伟大的皇帝,因为他总是正确的。婉儿你亲眼看见过我统治之下的土地,我的王朝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狄仁杰他们知道只有我,而不是任何人能将这个王朝导引向一个和平、繁荣、富足、光明的前途!”
最后她说:“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婉儿。我一生之中,杀过亲生儿子,杀过亲生女儿,好像也杀过亲生孙子孙女。仇敌政敌更是被我杀了不计其数。但唯有你,即使我再生气对你也是宽容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祖父是上官仪。那时候先帝和我大吵了一架,没办法下台。我就冤枉你祖父谋反,把他杀掉了,你的父亲上官庭芝也被我一起杀掉了,你是你们上官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我武媚娘一生之中虽然杀人,却从不灭族,或者就是这一点善良让我最终收获了你。而你跟了我二十八年。或者命中注定这一生我们两个人会在一起。在我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婉儿,有你陪着我,我很安心……”
她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
婉儿用颤抖的双手紧握着她的手,感觉得到那衰老的躯体里生命正如同水一般迅速地流走。武曌的呼吸渐渐停止,头也无力地倒向一旁。
大周王朝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八十二岁的女皇帝武曌溘然长逝。啊不,在她临终之际,已去掉帝号,用高宗皇后的身份下葬——一代女皇,终究还是回归于妻子与母亲的角色当中去了。
婉儿依旧坐在寝宫里。她坐在武曌的身边,听着报丧的钟声一声一声次第响起,彼此应和,在洛阳的宫城里曲折回荡。令她自己惊异的是,这时她竟然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四十二岁的婉儿心中充斥着无法言说的疲倦和沧桑: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毁了她的一切,然后又给予了她很多很多。她的人生、她的生命、她的魂灵都与这个女人终身无法分割。无论是从她的情感,抑或她的身份,抑或她的才学,她都无法对这个女人做出任何评价。
她唯一可以清晰记忆的是二十八年前当她和这个充满传奇的女人相遇时,她说:“我想活着!”
当时还是天后的武曌怔了一怔,沉默良久,像她的母亲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徐徐地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