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武周的逆袭(1/1)
第十三章 武周的逆袭
大周王朝就这样结束了。
从载初元年以至于神龙元年,这个短暂的王朝在历史上总共存在了十六年。神龙元年,大周皇太子李显在张柬之等人的拥护下诛杀张氏兄弟,闯宫升殿,成为皇帝。
这一年的二月,李显将国号又改回了大唐,李氏皇族重新成为天下的主人。大周王朝的一切规矩礼法、服饰旗帜、乃至社稷宗庙,一切有关于女皇时代的记忆都被重新书写了。只有女皇武曌耗尽半生心血的农桑田亩制度仍旧默默地运行着,不分大周或大唐。
这一年年终,李显终于履行了他“苟富贵,毋相忘”的诺言,将四十二岁的婉儿封为昭容。昭容在后宫嫔妃之中位居“九嫔”之一,其地位仅次于皇后和三妃。这个位子不仅仅代表着皇帝的宠爱,而且是门阀身世的象征。
婉儿的家世已经没落,按常理,她若无子嗣,昭容就是她的极限。但李显是个念旧的人,而且已经蹉跎半生,年近五旬。劫后余生的他已经不再对女色有什么浓厚的兴趣,他的后宫里就只有皇后韦氏和昭仪上官婉儿两个人,所以婉儿实际上是后宫中名正言顺的第二把手。
这时候婉儿才意识到,从成为天后的草诏女官而有资格介入宫中政局至今,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升迁过了。从五品的女官一举升为二品的昭容,即使是已经看惯了官场浮沉的婉儿也高兴了好一阵子。尽管就实际权限而言,她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只是宫殿、衣裙、仪注、舆马这些待遇纷纷升级而已。
婉儿母亲郑氏也受封为沛国夫人,堂堂正正地成为了洛阳的贵族。除此之外,婉儿的工作之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先前她作为女帝武曌的代表草拟诏书,处理政务;而今作为皇帝李显的嫔妃草拟诏书,处理政务。
短暂的兴奋与新奇之后,婉儿就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了。
“这个王朝变得越来越无聊了。”她想。
就王朝而言,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虽然是罪魁,但也近乎恩人。婉儿清楚地知道,张氏兄弟几乎把朝堂上所有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李显、李旦、太平公主、武氏宗族乃至张柬之为首的五朝臣派。最后大家群起而攻之,把张氏兄弟斩杀,彼此都很高兴。
每个集团每股势力都在这场浑水摸鱼大作战里收获颇丰:李显成为了皇帝,而他封有让位和辅助之功的弟弟李旦为安国相王、兼三公之一的太尉;封妹妹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加封宰相张柬之为汉阳郡公,同掌兵部。随张柬之起事的四位主要大臣:崔玄炜、袁恕己、敬晖、桓彦范皆被加封为郡公。两军两卫的首将李多祚被封为辽阳郡王,就连在李显夺位中并没有什么功劳的武氏宗族、现今的首领梁王武三思也被加封为三公之一的司空,而太平公主的夫婿,武氏宗族另一位长辈武攸暨则被加封为司徒——而以上这些人几乎都拥有宰相的身份。
“不可能!”婉儿想,“这样下去王朝不可能真正稳定。皇帝把权力放得太多了。每个势力都越加强盛,彼此互不能下。矛盾并没有消除,并且从来没有。之前只不过因为有张氏兄弟作为公敌,才令他们彼此勉强团结在了一起;倘若这个根本制度不被改变,王朝再一次经历狂风骤雨也就是数年间的事。”
“陛下!”婉儿向李显说,“这样下去很危险。难道您忘了当年李武争斗时那些事么?至少您应该提防一下武三思!”
李显微微摇了摇头。他用疲倦的声音说:“婉儿,朕的昭容,朕明白你的苦心。但是李氏和武氏已经整整争斗了二十年,朕不想再斗下去了。在朕统治的大唐王朝里,人们将会宁静和平。”
“但您并不是天后。”婉儿鼓起勇气说,“陛下,天后还活着的时候,仅仅是哼一声都可以震得文武百官心惊胆战。可即使是天后也从来没有如此随意地放权于群臣。天后当初所用的人,要么就是她迫于时势不能不用,要么就是她倾心相信无所顾忌。陛下,武三思是哪一种人呢?他精明、冷酷,善于使手段,如果您不趁现下大唐重兴的千载良机将他打下去,反而会给他喘息的机会,让他稳住阵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么容易被打倒了,陛下。”婉儿冲口而出,“即使您不为自己着想,也总要为您的子孙们留一条后路,您不能让大唐将来的皇帝们也活在武三思的阴影之下!”
这句话显然深深打动了李显。他沉思了良久,然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那么我把权力也分给孩子们,这就行了。”
不久之后,李显也下诏册封他的儿子李重俊和李重茂为郡王。
婉儿黔驴技穷了。
她明白,即使再劝谏李显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位皇帝二十多年前就表现出了他在政治上的平庸无能,他打出生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过状况。即使对上官婉儿,他也只是怀着一种朴素的报恩心理,而从没想过二十多年前的婉儿对他李显其实是根本没有感情的。
在李显的心里,天下没有权术,没有倾轧机谋,一切随遇而安,各守其分。作为一个皇帝,李显在任何方面都都没有表现出敌意时就让出了他所有能让的权力,他留给自己的不过是一个皇位,一座宫城,以及后半生无忧无虑、诗酒逍遥的生活。但他不知道一旦自己失去了对至高权力的绝对掌控,他的一切仁慈善良都会变得全无意义。
婉儿只能退而求其次。她去找韦氏。
皇后韦氏正在这座充满阴谋和权力的都城里慢慢恢复着她的记忆。跟李显相比,她的性格反倒要刚毅得多。二十多年前李显初登帝位时,她就对他的权力表现得饶有兴致,只是因为二十年的幽居生活,才令她那些记忆被迫封存起来,她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帮助丈夫撑起自己的小家庭,二十年来任劳任怨,相濡以沫。
婉儿找到她,向她说明了目前的形势。
韦氏沉默了一会儿。
她完全相信婉儿所说,然而这二十多年来她再没机会参与任何权力争斗,她在这方面的技巧已经生疏,对时局的把握也不准确。所以她反问:“婉儿妹子,这件事依你该怎么做?”
“唯今之计,别无选择。”婉儿不假思索地说,“姐姐只能效仿天后辅助先皇的旧例,帮助皇上把朝政大权抓起来。已经放出去的,找机会要一点一点回收,顺序则是先武后李,先疏后亲。”
“明白了!”韦氏点头,“我听你的!”
韦氏对皇帝的这个要求立即就得到了满足。
李显幽居在房陵时,差不多已经对未来毫无希望,他甚至经常试图自寻短见,那时候,是性格坚毅的韦氏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手上夺过锋利的小刀。她把他抱在怀里,像孩子一样安慰着,鼓起了李显生存的勇气。从那时起,李显就发誓,将来若有出头之日,无论韦氏想做什么他都不会拦阻。
但是,那时毕竟是落难之时,而今李显已经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因此韦氏来求他的时候还特意准备了一套说辞。可令人意外的是,这套说辞还没有用上,李显已经慨然应诺。
“要去就去吧。”李显和蔼地微笑,“朕这个人,一向性情疏懒。现在又老了,实在懒于打点朝政。皇后要替朕分忧,这正是朕求之不得的事。”
于是这对历经磨难的夫妻在金碧辉煌的宫廷里携手微笑相视,不觉之间他们都想起了当初在房陵城那些寒冷而温馨的往事。
“那时我记得,有一根簪。”李显端详着韦后光流溢的凤冠,“就插在这里。我们的裹儿刚七岁,哭着喊着要戴。房陵城里什么都没有,再也找不出第二根簪子给裹儿,你把你自己的那一根拔下来送给了她。朕就用小刀削了一根木头的簪子。”李显回忆着往事,脸上恍然微笑。“那可是朕平生第一次做手工活儿啊!皇后你还记得么?”
“怎么会不记得啊?”韦氏的脸上也泛起红晕,“臣妾以后一直戴着那根簪子。对臣妾而言,再也没有比它更珍贵的东西了。”
“呵呵,你把它收到哪里去了?”李显笑问,“现在回到洛阳城里,百事俱备,反倒有点想念那又粗又笨的玩意儿。”
“回皇上,臣妾把它赠给了婉儿。”韦氏说,“臣妾以为,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根木簪更能寄托皇上和臣妾对婉儿的感念之情了。”
李显重重点头。“是啊!”他说,“幸亏有婉儿。皇后,婉儿是从母亲手里历练出来的人,在朝堂上周旋了二十多年。拿不准的事,多听她的主意。”
“是,我理会得。”
韦后就这样悄然登上了大唐王朝的政治舞台。当时即使是婉儿都没有料想到,她亲手点燃了一把火,险些把整个王朝都焚烧殆尽。
这年四月,在韦皇后和婉儿的主持之下,武三思、武攸暨等武氏亲族的爵位均被削减一档,而有拥立之功的张柬之等五位大臣则均被晋位为郡王!
此前无论大唐还是大周,虽然都拥有一大票亲王郡王之属,但同时晋封五位异姓大臣为王还是史无前例的事。更加明显的是,五王之中的敬晖和桓彦范都被超乎常理地赐姓为“韦”而不是国姓“李”,这一信号立即引起了朝中各个势力的注意。
“韦家那个贱人,又得志猖狂了么?”
镇国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冷冷地咬着银牙。
她和韦皇后向来并不亲近。太平公主有着超人的机敏和智慧,甚至令婉儿都自叹不如,她一旦专注于某件事,立即便可以洞若观火。
这些年来李氏皇族中最清醒的人始终不是李显,也不是李旦,而是她太平!因此她才比任何人都更反感韦氏。在她看来,如果当初不是韦氏撺掇哥哥李显乱施私恩,母亲根本不会抓到机会把哥哥李显赶下皇位。倘若李显能在皇位上坐稳,加以李旦和她自己的暗地里辅佐,母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将武氏亲族大肆铺满王朝。
就此而言,李显在位与不在位是全然不同的,李显一败,她和李旦就不得不面临两难抉择:要么公开正面跟母亲为敌——而那必定是死路一条;要么就只能隐忍深藏,容待日后。所以太平认为,当初搅乱了王朝气数的是韦氏而不是母亲武曌。尽管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判断深深浸透着血统的原因,她在潜意识里始终试图替母亲开脱,而韦氏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区区一级王位而已。”驸马武攸暨倒不动气。
武攸暨这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和李显颇有些相似。他们的一生之中无论父母妻儿亲族宾友,驭政能力都在他们之上,所以他们本人反而理所当然地容易失去对权力的渴望。
“也值不得什么,让她们去吧。韦皇后在房陵城里苦熬了二十多年,终于回到京城,也该让她发泄发泄。”
“你不懂!”太平公主教导她的丈夫,“关键不在于区区一级王位,而在于韦氏这贱人已经开始慢慢爬到我皇兄的头上了。当初我们大家合力杀了张易之和张昌宗,拥立的是皇兄,不是她韦氏!何况她还曲意邀好,一连封了张柬之他们五个郡王,居然还有脸赐姓‘韦’姓!呸!她算什么东西!可不是随便拉来个人就能学我母后的!“
武攸暨凝视着她:“太平,其实你所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现在你皇兄他毕竟重新掌握了朝权,大局已定。你懂得佛经,也熟悉道藏,可你的心一直不能得到平静。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所以不主张再追究下去,不是我武攸暨没有见识,也不是我胸无大志,我只想和你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太平公主的目光柔和下来,但正当武攸暨以为他已经说服了她时,她眉头一挑,又焕发出勃勃英气。
“你别管了!”她说,“至少我不能任由韦氏胡来。哪怕这是最后一回!我想我应该见见三思!”
大举贬黜武氏的诏书引起了武氏亲族的广泛抗议,却似乎并没有波及武三思。他的眼神仍然锐利而灵动,墨一般黑的小胡子神气十足。在神龙元年的洛阳城里,武三思像一只鹰一样警觉地观察着时势,他的子侄们则从朝中和整个天下向他源源不绝地传回讯息。
“满朝文武,十之七八都对韦氏不忿。”
他的次子武崇训恭敬地说。
“唇亡齿寒,”武三思点点头,“韦皇后这一步走得太急了,朝中文武倒未必是替我们抱不平。但他们看的是皇后究竟只不满我武三思,还是也不满她武则天。现今的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从你姑婆手里提起来的人?韦皇后要是把矛头对准她老人家,嘿嘿,那就别怪他们首鼠两端了。”
“父亲英明!”
“吩咐下去,传我的话,叫懿宗他们按捺着些。现在无论皇后怎么整治,武氏不能有一句怨言。”武三思阴狠地微笑,“等,等下去……”
“等什么?”
“等你姑婆咽气!皇帝和皇后在边陲呆了二十来年。朝堂上的事,他们未必精通了。现在内宫之中就只仗着上官婉儿她一个人,但她毕竟跟了你姑婆二十八年,不是女儿,胜似女儿。一朝你姑婆晏驾,皇帝和皇后总不能亲自去守陵服丧。上官婉儿不去,还有谁去?只要能把她调开朝堂三个月……”
武三思轻轻地敲着桌子,“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大唐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深宫中缠绵病榻的天后武曌终于撒手离开人世,终年八十二岁。她的一生中虽然毁誉参半,是非难明,但她临死时至少也是大唐皇帝李显的生身之母、王朝的皇太后,她的葬礼自然规模空前,倍极哀荣。
李显一生优柔寡断,但他此时断然下令将母亲武曌与已经躺在乾陵之下的父亲李治合葬。作为一个儿子,即使并没有得到母亲特别的宠爱,李显还是做到了他应该做的事情——用父亲的陵寝堵住了一切非议者的嘴和一切不怀好意者,令他的母亲在身后得到安宁。
对于武曌的死,整个王朝中受影响最深的就是上官婉儿了。
起初她完全感觉不到难过,她的神志已经近乎木然了,御医对此都束手无策。这把皇帝李显和皇后韦氏都吓坏了,他们认为婉儿跟随天后武曌时间太长,影响太深,悲痛过于巨大,一时无法疏解。
于是,尽管他们知道婉儿对于自己意义重大,还是忍痛把婉儿一起送去乾陵。那里有静谧的守陵庄园,风景如画,天清气朗,他们希望婉儿在那里可以重新恢复神志,赶快回来再充当他们的臂助。
婉儿就这样离开了京城,去了乾陵。
位居长安西北乾位的乾陵似乎远离一切尘世的喧嚣,婉儿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有时候,她静静地走在洁白的雪野里,呼吸着清新而冰冷的空气,举目望去,巨大的陵寝之上是苍茫的天空,那一刻,自然的力量让她感到渺小。四周看似处处生机,然再精美壮观的陵园,也压抑不住死亡的气息。
她就在那广如城郭的陵区里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走着。守陵的官员和戍卫们都知道她的身份,没有人敢来打搅她,连她唯一的贴身侍女上官风都只能远远尾随着她。上官风这一年也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婉儿被晋升为昭容之时,她也水涨船高地成为了五品职衔的女官,但她仍然忠诚地跟随着主人,像当年婉儿忠诚地跟随着天后一样,直到不久之后,她终于被婉儿遣走。
整个神龙元年的冬天,婉儿的脚步几乎踏遍了陵区的每一块土地。直到有一天,她怔怔地在一座小小的陵墓前停下——乾陵里并不止高宗李治和天后武曌一座陵寝,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许多的陪陵,但有资格进入乾陵陪伴高宗和李后的也必然是些非同凡俗的人物。
婉儿吃惊地发现这座陵寝规模之小完全不像一位亲王或者公主,她的心激烈跳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用手拂开遮蔽住墓碑的残雪——一股巨大的悲痛瞬时像潮水一般吞没了她,她怔立良久,终于伤心地大哭起来!
那块墓碑上刻着的是:大唐高宗皇帝故章怀太子李贤!
上官风远望着婉儿在大雪里恸哭。她从来没有想到,已经在宫廷里磨炼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也会这样恸哭,这样伤心!见她站在那里哀哀地哭泣,抱着墓碑,最后慢慢软倒在雪里,仍在无声地流泪。上官风不知道那陵墓里究竟埋葬了什么人,但她知道那个人一定比任何人更深切地占据着婉儿的心,她甚至相信将来即使皇帝李显驾崩,婉儿也绝不会比这时哭得更哀伤。
婉儿在雪野里哭了一个多时辰,把二十多年来积攒的眼泪全流干了。她静静地躺在深雪里,心想我就这样睡去吧,然后就可以不知不觉死掉啦!可是,她终于还是再次站了起来。在她的内心里激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被武曌一手扶持成才,但她内心里还是隐隐向着李唐。
那是因为李贤!武曌教给了婉儿守护一个王朝的技巧,而她将为李贤而不是李显,来代替她永远守护这个王朝,即便她和李贤之间甚至还没来得及拥有一个吻,而李显则已与她同床共枕。她想,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在不经意之间来到,又在不经意之间溜走。走得那样匆忙,那样匆忙,以至于惊觉它的存在时,它已经静静地消逝了。
等到她踏着细雪走回上官风面前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前的生气和活力。
曾经迷茫的灵魂再度回到身体里,她终是清醒了,但雪地里这一个多时辰的恸哭到底还是伤到了她的身体,她病倒了。
这场热病来势凶猛,幸好从长安城中急调了御医过来,婉儿才拣回一条命。然而病去如抽丝,此后她又养了三四个月,才慢慢恢复健康。而这时候,已经是神龙二年的夏五月了,她在乾陵里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半年多的时光。一旦她重新获得健康,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长安去。
现在,只有那座城池里有着她要守护的东西。她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这半年里王都殿堂上没有出什么变故,皇后韦氏还能稳得住大局。
然而,她失算了!
神龙元年的冬天,西都长安城里格外热闹。自从先皇李治移驾东都洛阳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长安城在多数时候只不过被人意兴阑珊地谈起,直到现在,它才再度成为天下的中心、王朝的所在。
李显和韦氏正在长安城里筹办着属于他们夫妻的第一个春节,诸王宗室、文武百官也无不趁机凑趣,这座城市从降临第一场雪之后就弥漫着节日的气氛。
就在这种气氛里,太平公主请韦氏过府小聚。
韦氏自然无法拒绝。镇国太平公主是大唐王朝中仅次于自己的第二尊贵的女人,而这个头衔她保持了将近四十年。即使当韦氏已被远远发配,太平公主在李氏宗族最衰落的大周王朝里也照样仅在女皇武曌之下。从某种意义上说,太平公主主动折柬相邀都近乎自降身份,尽管韦氏当然觉得自己做得起太平的客人,但她还是牢记着之前婉儿点拨她的话:武氏宗族最坏,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则要曲意团结。于是她兴冲冲地赶去公主府,与公主不醉无归。
然而她在公主府中却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不年轻了,但举止极其优雅,服饰也异常华贵,通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男性的魅力,令人难以拒绝。他的眼神锐利而明亮,小胡子神气十足。
遇见这个男人纯粹是个“意外”,那时韦氏实际上是不胜酒力逃席而出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晕头晕脑地就走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怎么会遇上这个人。但在酒力的作用下她并没有呵斥他滚开,而是随着那个人进了一间屋子。那个人很殷勤地亲手端茶送水,又在翡翠盘里拣水晶葡萄给她吃。
韦氏没想到长安城的冬天里居然还能吃到葡萄,她试着咀嚼一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令她心神俱醉。
“也不过是冰湃葡萄而已。”韦氏故作矜持。
“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那个人优雅地微笑,“这还是托了文成公主的福。她去和亲以后,本朝与吐蕃、回鹘的战事才得以消减。敦煌、高昌那条丝绸之路也才再畅通——这是吐鲁番的葡萄,离长安城三千里远。骆驼和快马日夜不停,一筐葡萄赶到长安来也不过剩这么几颗而已。”
他随意地说着,语气却并不讨她喜欢,因为这种高高在上的骄傲姿态令身为皇后的韦氏很不舒服。她想她是皇后,要骄傲也理应她来骄傲才对。但是,当她狠狠盯着那男人的眼睛时,眼神却情不自禁地迷乱起来。
于是那个男人笑了笑,缓步走过来,手指按上了她的肩头。
“糟糕!”韦氏想。
她是来赴太平公主的家宴的,为了不招摇,穿的是常服。她也听说在幽深的长安城里是有这种集会的,香艳而神秘。每一位嘉宾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喝得半醉了就在花园里乱逛,挑选着自己喜欢的人,而后躲到无人问津的地方去……但是她从没料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种艳闻的主角。
那个男人的手指轻柔地按摩着她的肩,而后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去。烈酒的迷乱下韦氏并没有阻拦——皇帝李显对女色已经失去兴趣,每次也只是虚应故事。她深深地喘息着,喃喃地说:“你好大胆!知道我是谁么?”
“不管夫人是谁……”那个男人把她轻轻拥进怀里,“都是值得的,我们永远不会后悔。”
灯火倏灭。
……
韦氏再也想不到那个男人就是武三思!
第二天她得知真相之后气急败坏,回到自己的宫殿里还忍不住恨恨咒骂!她甚至怀疑整件事情根本是太平公主和武三思联手设计的一个局,他们把她套了进去。可是,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堂堂大唐帝国的皇后说自己酒后把持不住被诱奸了?那样连太宗皇帝都会满脸羞惭地从昭陵里爬起来跳进黄河里再死一次。而且那个武三思,他并不是一个讨厌的男人啊!
韦氏在宫里惘然回忆着那一晚迷醉而狂乱的时光,对这个男人,她怎么也恨不起来。
皇后韦氏就这样在武三思最原始的攻势下沦陷了。从这一夜起,他们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见一次面,韦氏羞惭地发现自己越来越食髓知味,她渐渐离不开武三思这个男人了。而婉儿临走之前对她的告诫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婉儿在乾陵陵区里缠绵病榻的时候,长安城中的政治格局在悄然发生着巨变。
长安城,寒夜。三两人,一盏孤灯。
“皇后娘娘最近越来越不成话了,公然恋奸情热,连皇上的帽子都不免绿油油的。唉,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初就早知道她是贱人!要不是她韦氏一族贪图高位,好端端的一位皇帝怎么能被天后说废就废掉?”
“罪魁祸首还是武三思!这个家伙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工夫,手段高明,心思细密。眼看武氏一族穷途末路,现在居然搞出这种手段。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诸位大人在上,我是晚辈。于公于私,这口恶气我咽不下去。为人臣子,上不能解君父之忧劳,中不能匡庙堂之清正,五尺之躯,要来何用?诸位大人,且待在下为国分忧!”
刺客隐伏在灞水桥头的沟渠中。暗夜无光,他的一身黑衣根本难以分辨。他伏在泥水里安静地等待着辚辚车马声来到且近,摇曳的灯笼上明晃晃“德静郡王武”的字样。他屏住气息,直到第一辆开路的马车先驰过去,他的身躯才像弹簧一样暴然而起!
“武三思!”刺客大喝,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的寒芒!“你恶贯满盈!我替国家杀你!”
他的身躯直射进马车之内。马车里的人虽惊不乱,眼见刺客形至,竟然空手便来擒拿匕首。刺客心中一惊:“没听说武三思这奸贼还会武功啊!”
德静郡王府。
武三思满脸焦急地绕地急走。
“上天佑我,上天佑我啊!要不是懿宗正好借我的车驾回来,这一番我还哪有命在?一向真是太大意了!”
武崇训、武延秀一千人都在屋外静候。稍迟,御医满头汗水地出来,摇了摇头,“回禀王爷,匕首上有毒!耿国公的伤恐怕是……”
“刺客拿到了么?”武三思转头问武崇训。
“懿宗叔的人正在审。”武崇训狠狠道,“懿宗叔当年是跟周兴、来俊臣齐名当世的人物,那刺客当场没死成,算他小子命大!”
第二天,太常卿、驸马都尉王同皎指使刺客暗杀武三思的特大消息便在庙堂上爆发出来。武三思立即设法求见皇后韦氏,韦氏也雷霆震怒,拿掉了王同皎。满腔气愤的韦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压根是她自己的错误。
“王同皎这小畜生!”她狠狠地骂道,“亏我还把女儿许配给他,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真该千刀万剐!”
“以三思之见……”武三思缓缓地说,“皇后有一个字见得分明。‘小’!王同皎年纪还轻,他怎么就敢做出这样的大事?只怕他背后必定还有别人。”
“你的意思是……”
“皇后英明聪慧,不必三思饶舌。”
皇后韦氏点了点头。
神龙二年夏六月,上官婉儿终于从乾陵重返长安城。进得宫来的第一件事,婉儿便是来朝拜皇后,但眼前的景象险些令刚刚恢复健康的婉儿再度晕厥过去:皇后韦氏和武三思同坐在大床上,隔着一张小桌猜枚行令,欢笑不绝;而皇帝李显却在一边憨厚地替他们数着筹码。
那一瞬间,婉儿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冷下去,身躯如坠入虚空,轻轻地飘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