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不能犯错。(1/1)
寸土不让。
他听到这些人这样说,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竟也忍不住落下泪水,是他们这些人待在这样边关苦寒之地,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也不过只是想替家中的父老乡亲们为这家园带来一片安宁和平罢了。
如今战事起,皇城里那些人不把这天底下的百姓的性命当命,他们不能,也许其中有宵小之辈或胆怯之辈,会逃离此处,投靠敌军也好,逃回故乡也罢,他们不能走。他们要在这里,做这片国土最坚固的城墙。
一场触之即燃的大战终于开始,这些人浴血奋战。勇猛的令敌军都感到畏惧。
“他们的朝廷不是传来消息,并未有援军,怎么这样英猛?”敌军的将领甚至去问自己的主帅。
那主帅沉沉的往对面看了一眼,“正是因为没有援军,他们才会这样。不过是求鱼死网破吧,是值得敬畏的对手,但这一战我们依然要赢。”
无数的将士屈死在战场之上,然而他们的躯体直至死亡僵硬也未退半步,像是被钉在原地的桩子,死死的守住了他们的边关。
将军四顾自己身边,常跟着的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随手救一下身边一个已经中剑倒地的小将士,却听到他低声的在说些什么。
在这战火纷乱之中,他竟然俯身迫切的想要去听这小将士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将军的瞳孔一缩,在那血沫子里的含糊之中,他听清了。
褪去这身盔甲,也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的那名将士,瞪大了眼睛看着天空,也许看到了他的将军,就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似乎是很高兴的说:“我……好想活着呀……”
他说,他好想活着。
将军在沙场上不知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以为这颗心在边关的风沙吹蚀之下早已经坚硬如铁,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心底的那条坚硬的防线被这五个字轻轻一叩,就裂开了巨大的缝隙。
缝隙里淙淙流出的是鲜血,是他自己的吗?也未必是。
更像是这些年在边关替他卖命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士兵们临死之前都没能说出去的那些话,那些临终之言有的平静,有的坚定,有的委屈,但让他听来却字字泣血,犹如刻在了自己骨子里。
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在这一刻也终于绷不住自己内心汹涌而出的感情。
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落进了滚滚的黄沙里,风沙一卷,便消弭不见了。然而泪水没有留下的痕迹,却被其他无数的鲜血完成。
那些鲜血慢慢凝结,风沙竟然也吹不起来了。
将军提着他一把断了半截的刀,茫然的立在战场之上,看着仍在交战的残兵,脑袋里浮现出来的竟然是,天要亡我。
然而就在此时,自身后忽然响起一片雷霆之声。
那像是冲来的骑兵。
可是哪里会有骑兵来呢?难道是敌人的骑兵已经包抄了后营?
他仓皇回头,自出生至今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感到了透骨的恐惧。
他并不贪生怕死。可是这些跟着他出来卖命的将士连一个收敛尸体的人也没有。
这是多不应当啊……
他们都是为国捐躯的勇士,是英烈。就算牺牲在这里,也该厚葬于故土之内,而非是黄沙荒野无人问津。
再想到带着这些士兵前来之时,他们一个个笑着和他说要在这里立下功劳,衣锦还乡。然而如今一切皆如幻影,被风沙一卷,碎落了一地。
他竟忘了反抗,也忘了逃脱,生生立在原地。直到他看到那打头过来的女将军手中所带的旗,在军旗上头明明白白的,写的是他们的国号!
是朝廷派来的援军吗?那将军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看,不……那不是正规的军队,他去细看那些人里,年龄参差不齐。
虽说看起来初具规模,却绝对不是朝廷常年招兵买马,花费钱财培养出来的军队,更像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兵,那带头的人又是谁?他还没想明白,那女将军便远远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宁安府袁氏女特带民间义兵前来相助,请将军上马,与我等共一战!”
袁昭昭带着这些人从京都没日没夜的赶路前来。
看到军营的帐篷,便将所带的粮草供给全部抛在地上,前方正在交战,局势危在旦夕,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不容耽搁,于是心照不宣的直奔前线而来。
却没想到局势已经如此惨烈,看到已经惨死的同胞,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他们的愤怒也犹如掀天猛兽。
袁昭昭只觉得悲凉,可当她看到那仓皇的老将时,另一股愤怒犹如燃烧的天火一般,忽然就蒸腾起来,她将骏马牵到老将面前脱手交付,而后直追敌军而去。
她年纪尚小可这些年的武艺并非白学,走马射箭,舞刀弄枪便是她最在行的事情。
此时初上战场,竟意外的毫不觉得恐惧。
刀剑相交,马蹄踏如雷霆,令人惊悚,令人恐怖,却也令人血液沸腾。
那是何等惨烈的一战,后来许多幸运犹存的将士依然日夜回想,想起那天刀剑相接的声音,仍觉得牙关发紧,头皮发麻,血腥味儿仿佛又在鼻腔充斥。
然而那一仗,虽然惨胜仍然胜了。
袁照照与她所带的这些民间义兵就在边关驻扎下来,那位老将在这一场战争结束之后,打开花名册去点名,将已经离世的士兵姓名划掉。
重新整理出一份新的名册来。
那新的名册比起旧的,竟不足四分之一厚……
边关的消息仍然很快的传到了京都皇城里。
皇帝时隔多日又重新拾起了政务。他手段雷霆,多年来积威仍在,先前心思活泛的那些人眼下并不敢明面上做跳梁小丑。
这些人最是擅长迎风顺,墙头草,见此时皇帝心思一变,立刻从了风向转而向其他方面努力去了。
连后宫近些日子都安分了许多,这些人无一不在忌惮孟离的存在,果不其然,过了这么多年,先皇后的一件东西便能让他当做筹码来和皇帝做交换,那天晚上的事情并没有避开宫人,这些消息四通八达的朝臣后妃,很快就把情况摸了个清楚。
如今边关的消息传回来,这孟离明显已经替袁家求情,可原照着集结民间宜宾私自前往边关,此事可小可大。
如果从细节道义上来讲,他这样做确实是为国家安危,倒也无可够病,可坐在皇帝的层面上去想,就并非如此。
倘若皇帝觉得袁氏有心纠结叛兵起乱,随时有可能拥兵自重,或者因为此次袁昭昭自作主张而觉得自己颜面有损,那袁家这一罚逃不了。
所有人都在闻风而动,一旦风向调转,立刻伺机而行。
孟离自那天晚上从宫中回来之后,险些又病了过去。
他长久的坐在那棵梨树之下,躺在那吊床之上,望着星空,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梦里似乎有人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他便觉得神清气爽,而后清醒之后便再也回忆不起梦中的任何场景,只觉得身体大有好转。
得知这个消息时也难得的并没有产生太过起伏的情绪。
他倒并不以为皇帝会看在他或什么人的面子上放过袁氏这次无令调兵,何况还是民间义兵。
如果按照律法,他们是可以被当做暴民处置的。
赵姝从外头进来,看着他小小年纪却为此事而担忧,自然也不免心疼,但还是将女儿在千万里之外寄送来的加急书信交给了孟离。
“这是你大姐给你寄回来的。”
那封信上头写着“阿弟孟离亲启”,落款是他大姐的名字。
他打开书信,这样简单而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动作,此时略微有些生涩,手指轻微的颤抖被他很快压制下去。
那信纸上字迹挺拔,确是他大姐亲笔无疑。
“阿弟,边关生乱,此前引你入局已是无计可施之措,如今无论皇城作何决定,一概勿要介入,边关一切安好,你与母亲勿念。”
纸上只写了这些字,甚至没有什么理法规章,更像是急促而就,便命人匆匆送来。
他已经能想得到,大姐在边关时生怕因自己的书信来迟,而没能阻止孟离试图更改皇帝的决定。
孟离自然听她的。
宫中寂静了很久,朝堂上此事被提了两三次,皇帝一律先搁置过去不提,关于此事的态度显得愈发扑朔迷离,便没人敢妄动。
可就在当天夜里却猝不及防降下一道册封的旨意,这听起来像是好事。可原是一家,却都觉得另有蹊跷。
皇帝不太像因为此事毫无芥蒂的样子,否则定会提前做决断,拖延到现在无非不过是狠不下心,或者在想什么两全之策。
果不其然。
赵姝接下那道纸,只觉得手都在颤抖,明明是很轻盈的布帛,却似乎比千斤坠还要沉重。
那确确实实是一道册封圣旨,封的就是他们的大女儿,如今年方十四五岁,皇帝却封她为驻边大将!
没有皇帝特意召回的圣旨,不得私自回京。
这不是恩宠册封,这是要把这支自己觉得危险的起义军,连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将军一起封在边关,让他们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只等日月延长,将其凶猛与爪牙尽数消磨殆尽……
倘若他们拿不出来能让皇帝安心的筹码。只怕袁照照这一生就将永远被禁锢在边陲黄沙之地,直至战死。
皇帝接连思考了这几日,又不知请了多少谋士,暗中出谋划策,才在今日连夜敲定下这样恶毒的荣光。
要用一个金光闪闪的名号,将一个尚且年轻鲜活的少女彻底封死在边关。
孟离起初不知这道圣旨究竟所图为何,直到自己亲自打开一观,才知晓这其中弯弯绕绕究竟何等让人心寒。
他觉得愤怒,可手里却攥着大姐给他寄回来的书信。
是的,这意味着袁照照早有预料,她明白皇帝容不下她这一支未经号召,就直向边关而去的起义军。
何况他们在短时间内,扭转了战败的局势。
身处边关的他们知道自己不过是赶在在那位老将将对方消耗到底的情况,伸以援手扭转败局才能如此容易。
可坐在皇城里的人不知道,他猜疑,不愿相信一直临时起义的民间军队就能有这样的意志和实力。
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却又不能允许这也许早就已经存在的一股势力。
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的错误就是错误,处在他的位置上是不能有错误出现的,他站的太高,所有人都觉得天子永不犯错。
所以他不能犯错,就算有了错处,从前那些臣子就会替他遮掩,眼下无人能替他遮挡,便只有他自己想办法去遮掩。
于是弄出了这么一场名赏暗罚,叫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像是被鱼刺卡了喉咙。
赵姝坐在院子里,看着坐在角落里小小的孩子,只觉得也许他们这一家人是欠皇帝的,约在十年之前,她同胞而生的姐姐就是为了给皇帝生儿育女,丢了性命。
然后是她亲生的女儿,为了替皇帝弥补犯下的过错,在这样青涩的年纪,带着一支不成名的军队赶往了战场,将生死置之度外,日夜奔忙,最终守住了这国土。
眼下是她最小的孩子,就坐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他出生的时候就被生父生母抛下了,那个本来会很疼爱他的母亲,撒手人寰与他阴阳相隔,而本来也会很疼爱他的父亲,却因为母亲的离世而不愿见他。
这样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孤苦无依的孩子,她实在看不过眼,以为收在自己名下便可以弥补他这些年。
可谁也没想到,他的生父不肯放过他,这么小的孩子,因为他父亲犯的错误茶饭不思,在这样小的年纪就要为国事而担忧。
孟离,孟离,多么狠心的人才为他取字为离?
离父,离母。
如今那样疼爱他的大姐姐也离开了他,兴许这辈子他们也没办法再碰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