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盐场争利再掀波澜 商号并购对峙洋人(1/1)
历史上的同治中兴,大致指的是洋务运动的开展,以及太平天国、捻军和云南之乱平定之后,这段时期的国内形势基本趋于稳定,经济略有回升。在列强的环伺下,能有如此业绩,恭亲王奕?有莫大的功劳。
然而历来之能臣,让主子都感不安,随着奕?集团影响力的提升,慈禧太后对其越来越不放心,于是一边继续利用改革派进行改革,一边却利用顽固派对奕?领导的总理府门进行干扰,企图达到权力上的平衡和制约效果。
可惜的是这样的制约是有问题的,无疑是向顽固派传递了这样一种信息:总理衙门虽然手握改革大权,在朝野内外呼风唤雨,但是朝廷对他们也是有意见的。
有什么样的意见呢?聪明的朝臣自然能嗅得出来,那便是奕?的权力太大了,太后对他提防三分呢!说白了,这是一个权力上的漏洞,让顽固派有机可乘。
慈禧太后玩弄权术,朝中两派明争暗斗,直接导致了下层的混乱。因为他们不再忌惮了,认为只要不过分,适当地对异派打击,太后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乎,或为了权力,或为了利益,两派之争越来越公开化。
是年秋末的时候,自贡和犍为盐场的重建已到了第二阶段,陆续买入设备,并着手寻找和挖掘新的天然气井。这个阶段很考验人,由于条件有限,寻找天然气只能靠有经验的师傅的直觉和经验,一口井打下去,不一定能出来天然气。此外,设备投入的开销很大,距离产生效益可以说还是遥遥无期。
好在王炽对运作盐场决心极大,一心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产业,以图长期发展,若是换作一般的商人,只怕要打退堂鼓,或者寻求与其他商人一起合作,以减少风险了。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设备已然购齐,天然气井也陆续挖出了几口,只待修复或重新打盐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来年开春,部分盐井就可以产盐了。这时候,自贡地区的同庆丰分号也开了起来,把重庆的那一套如法炮制,并请了一名掌柜和几位伙计打理,存款量稳步提升,只要盐场恢复正常运营,承包商和盐民们手头有积蓄了,同庆丰自贡分号的业务也会同步提升,和盐场相互促进。
然而,正当王炽憧憬着来年的美好愿景时,意外出现了——四川盐茶道宋铨来盐场巡查!
盐场本身是宋铨的管辖范围,在大规模重建之时来巡查乃是情由之中。但是巡查也是有门道的,哪个来查,几时来查,查与被查者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些微妙因素若不去思量,是要出事的。
从付少华到唐炯,甚至是王炽都是骆秉章一系的,从战前的王炽卖盐,到战后的王炽承包重建盐场,都是这个体系的人在运作。而宋铨却是萧知章一路的,属于守旧的顽固派,他在这时候下来巡查,意味着什么?
唐炯明显嗅出了一股危机,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率先想到的是此前刘太和给他的一万两银票,这笔贿赂款在盐场竞标时,可以当作牵制刘太和的工具,使其不敢胡来,但到了如今,它不但不能当作工具,而且有可能会成为埋在身边的一包炸药。当下叫来杜元珪,交代道:“你去把刘太和的银票还了,记住,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杜元珪脸色一沉,道:“大人,现在看来,那一万两银票真是包炸药,您已接在手里了,想要脱手怕是难了。”
唐炯沉声道:“莫非你还想当真收了不成?”
杜元珪拱手道:“卑职以为,我们主动送过去,气场上不占优势,到时他要是存心为难,未免吃亏。不如叫他过来,顺便把王四叫上,一起做个见证,如此的话,即便是宋铨想要为难于您,也寻不到机会。”
唐炯浓眉一沉,“就依你言,去把他叫来。”
杜元珪应是,转身出去。唐炯又差人去找了王炽过来,王炽听了唐炯之言,心头顿时沉重起来,有时候想要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也并不容易,总有些人会眼红嫉妒。
“唐大人,在下看来,宋铨此行,意图尚不明确,伺机行事便是。”王炽道,“至于那一万两银子,只要还出去了,他们也奈何不了您。”
说话间,只见牛二带了一人进来,王炽定睛一看,却是重庆知府兼川东道台付少华,白白净净的脸上透露着抹急切,许是走得急了的关系,微微发福的身体经不起奔波,呼呼地喘着气。
王炽、唐炯连忙起身相迎,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门外面望了望。付少华边喘气边道:“别看了,宋大人没来。”
唐炯讶然道:“宋大人去了何处?”
“本官一路从重庆陪他至此,到了自贡地界后,说是让本官先行来盐场,估计是暗访去了。”付少华遥头苦笑道,“你们可别有什么把柄让他抓着,不然可就麻烦了。”
唐炯武将出身,最是厌恶官场的这套钩心斗角,浓眉一扬,怒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唐炯问心无愧,不信他还能查出什么来。真要把我惹恼了,他也休想好过!”
付少华喝了口水,皱着眉头道:“唐大人,咱们都是一路人,我也不妨与你实说,这人啊并无完人,最怕他人鸡蛋里挑骨头,盐场建设是个大工程,从原料采购到施工,您能保证做到天衣无缝吗?即便是您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您能保证您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是干干净净的?”
唐炯听了这一席话,心头一沉。付少华瞟了他一眼,继又道:“官场跟战场是有区别的,有些事不能硬碰硬,得使巧劲儿,四两拨千斤。”
王炽会意地点了点头,问道:“随同宋大人而来的还有何人?”
付少华道:“还有祥和号的魏坤和山西会馆的百里遥。”
王炽道:“如此看来,他们是想要在盐场分一杯羹。”
付少华浸淫官场多年,对此类事早已见惯不怪,冷笑道:“分一杯羹是肯定的,关键是他的胃口有多大。”
唐炯道:“望付大人明示。”
付少华道:“如果他是想要取你而代之,夺此功劳呢?”
此话一落,不仅唐炯吃惊不小,连王炽亦变了脸色,若是真如付少华所言,宋铨是要取而代之,那么不仅他王炽要被扫地出门,只怕连唐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呢!
此时,只见杜元珪走了进来,见到付少华时行了一礼,然后道:“启禀大人,刘太和不见了。”
唐炯心里一沉,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王炽看了过去。王炽也是倒吸了口凉气,惊道:“会不会让宋铨藏了起来?”
杜元珪原是一员猛将,听得官场上的这些烦心事,不由得面红耳赤地道:“在战场上什么样的硬仗咱们都不怕,可是这官场的明争暗斗,杀人不见血,咱们玩不过他们。况且骆总督不在了,上面没人撑腰,如同没了娘的孩子,还不得由着人玩?唐大人,接下来怎么干,您吩咐吧,大不了不当这鸟官了!”
付少华被杜元珪的气势吓了一跳,心想果然是从战场上出来的,连生死都看淡的,名利更是浮云,换作别人,哪个敢把不当官挂在嘴边!
王炽清楚,凭唐炯和杜元珪两人的性格,说的并非气话,真是豁得出去,忙道:“杜将军且莫冲动,此事牵涉朝中的党派和利益之争,非同小可,不可轻举妄动。不过,杜将军有一句话说得对,玩官场的那一套咱们都玩不过他们,况且官大一级压死人,宋铨要是存心为难,咱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但是当官的也有短处,付大人在官场也有些年头了,您觉得当官的最怕什么?”
付少华想了一想,道:“怕出事。”
“不错!”王炽眼里精光一闪,“宋铨不是要来找事吗?咱们索性把事情闹大了!”
付少华一怔,心想这位兄弟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主儿。但想到他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就没说什么,只得随他冒一冒险了。
孔孝纲抵达云南后,首先去十八寨看望了王母张氏,与她报个平安,并说王炽所设的票号业务兴旺,打算来滇开设分号。张氏闻言,大为高兴,交代孔孝纲,不管生意做到何等地步,皆不可忘本。要讲诚信,一切以民众的利益为先,有了民众的支持,方可长久。
孔孝纲一一答应,从张氏处告辞出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了李耀庭。荣茂公商号设于曲靖府,李耀庭的生意主要来往于昆明、楚雄府至腾越厅[1],孔孝纲到达荣茂公号时,其妻那拉青桐说他去了腾越厅,年关将近,货物流动频繁,因此他会在腾越厅住一段时间,以便指挥马帮运货,估计要到过年前夕才能回来。
孔孝纲身负建设云南分号的重任,另承王炽授意,若有机会便拉李耀庭入伙,便辞别那拉青桐往腾越厅赶。三日后赶到腾越厅,找到了李耀庭,心里才松了口气。当日,在李耀庭的陪同下,参观并了解了下荣茂公的生意,主要以走各地的山货为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相当不错。
孔孝纲见此情景,心想荣茂公的生意风头正劲,即便是我有意赚他入伙,人家也没这个意向,这可如何是好?
思忖间,突闻一阵炸雷似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前方的官道上尘头大起,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正往南边赶来。孔孝纲惊道:“这里是要开战了吗?”
李耀庭望了眼那军队,微微皱着眉头,道:“英国人自从取得了对印度的控制权后,又开始侵略缅甸,从1824年至今,缅甸的半壁江山,已为英国人所占,其战略意图很是明显,是要从东南一路而上,犯我大清。此外法国人对越南也是蠢蠢欲动,所谓唇亡齿寒,一旦国外列强从外部对我形成合围之势,也便是我大清亡国之时。叵耐我国力薄弱,无力支援邻国,如今也只是象征性地向边境增兵,若是真正开战,胜负委实难以预料。”
孔孝纲听了这番话,不觉心惊肉跳:“照你的话说,咱们大清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
“危不危险并非由我说了算的,得看朝廷的策略和态度。”李耀庭苦笑了一下,谈及国内外形势时,骨子里忧国忧民的书生情怀表露无遗,浑然看不出是个商人,“自洋务运动开始以来,工业大兴,也拥有了自己的枪炮战舰,若是下定决心,与侵我中华的外寇死战,自然是有胜算的。”
孔孝纲点了点头,朝着已然远去的那支军队望了会儿,这才向李耀庭表明了此行的来意,并向其讨教道:“我是粗人一个,生意是细活儿,唯恐出了纰漏,望李兄弟替我出出主意。”
李耀庭闻言,眼神中迸射出一股异彩:“王兄弟胸怀天下,绝非一般的生意人,他要是把生意做到云南来,提升云南的经济实力,这是极好的。我建议可去昆明城内的文庙那一带看看,其东有邱家巷,西连小西门,北挨武成路,南临三市街,为昆明商业之中心,商铺林立,人流量大,最为重要的是,文庙乃举行庙会等传统活动的场地所在,老百姓对那一带情有独钟,同庆丰分号若能设在那里,会很快被百姓所熟知。此事你可直接去找岑毓英大人,他如今是云南巡抚,可予你提供更为实用的意见。”
孔孝纲低头想了一想,觉得实在没有理由拉他入伙,便道:“多谢李兄弟,以后若是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管吩咐。”算是暗示了一下,在腾冲厅休息了一天后,于次日去了昆明。
这日傍晚时分,孔孝纲到了巡抚府,叫人禀报后,只说岑大人正在会见外国使节,让他在偏厅等候。孔孝纲心想,这姓岑的势利得紧,当初他与李耀庭一起支援昆明,就是想混个官儿当当,现在边境不太平,他不会是想趁此机会捞些好处吧?
想到此处,孔孝纲便走出偏厅,去了正厅偷听,只见厅上果然坐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嘴上那两撇金黄的胡子也是微微卷起,神态颇是倨傲。岺毓英似乎丝毫没在意对方的神色,脸上带着笑意,然而他那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诚意,小小的单眼皮眼睛里闪着精光,体态微微发福,那样子倒更像是一个奸狡的商人。
“巡抚大人,英国此番入境,并无恶意。”那金发碧眼的洋人冷冷地道,“那只是一支探险队,从科学的角度,勘察云南的地貌,仅此而已,你又何必为难呢?”
“你个憨贼,不要在这点刁,小心老子怒了把你踹翻掉!”岑毓英骂的是昆明话,骂的时候还端着副笑脸,洋人对汉语本来就一知半解,用本地话骂他,且脸上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洋人自是听不出来。他解了气后,又道:“大清的国土,用得着你们来勘察吗?你们要是想来长长见识,开阔下眼界也可以,但必须要有总理府的通行证,没有总理府的指令,本官这儿不欢迎你们。”
孔孝纲听了这话,相当解气,心想这姓岑的表面上看去一副奸商模样,面对洋人倒还有些骨气!
洋人闻言,脸色涨红,欲要发作时,想到在人家地面上,与之对着干也讨不了便宜,当下起了身,沉声道:“好,我这就知会北京英国使馆,让他们去总理衙门申请通行证,到时候巡抚大人要是再行为难,小心我们不客气了。”
岑毓英笑道:“有了通行证,你来娶媳妇本官也管不着,本官还有事情要处理,请便吧洋大人!”
洋人悻悻然从厅里出来,大步往外走。俟洋人出去后,孔孝纲现身出去,边击掌边道:“岑大人当了大官后气势就是不一般,连洋人都没放在眼里,佩服佩服!”
岑毓英定睛一看,见是孔孝纲,急忙迎将出来,“原来是孔兄弟来了,快请进!”
招呼下人奉了茶后,岑毓英叹息一声,道:“岑某不像孔兄弟这般自由自在,自打坐镇云南府后,端的是焦头烂额,心烦得紧。”
孔孝纲道:“岑大人不是一直想要往上爬吗,如何做了云南的最高长官,怎的反而发起愁来了?”
岑毓英又是一叹,道:“兄弟有所不知,理想与现实往往并不一致,当你使着劲儿一心往上爬时,越是使劲儿越觉得美好,一旦得到了,才会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特别是眼下内忧外患,职位越大,责任也就越艰巨。譬如刚才那洋人,请求入境,你也知道洋人能安什么好心?我既不能得罪,又不便放行,只得把这烫手的山芋抛给总理衙门。”
孔孝纲道:“岑大人天生就是块做官的料,这一抛把责任都抛给了别人,万事大吉,妙得紧!”
又聊了会儿,岑毓英问及孔孝纲来意,孔孝纲便把在昆明开分号的事说了。岑毓英一拍大腿,笑道:“王兄弟把生意做到云南来,这是好事,岑某定当全力相助。李兄弟的建议甚好,就在文庙一带选址。另外,等分号做起来后,云南的饷银就从同庆丰走。”
孔孝纲没想到他这般支持,看来昔日之谊犹在,大是感动。在岑毓英的指点下,经过两天的考察,最后在邱家巷看中了孔鉴庵的一处房子,于是写信知会王炽,请其定夺。
在收到孔孝纲来信的同时,王炽也接到了于怀清的信,教王炽又喜又忧。喜的是昆明的店铺定了,他相信在岑毓英和李耀庭的协助下,所选的地点决计不会有错,昆明同庆丰分号马上就可以营业;忧的是据于怀清说,重庆方面的洋人正在招兵买马,抢占市场,并且与云南方面的洋商来往密切,大有要掌控川滇商品运输主动脉的态势。
王炽浓眉一沉,嗅出了一股危机,甚至能感觉出这股危机里面涌动着杀气。只是让他不明白的是,洋人何以突然会有如此大的动作,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在推动?
因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边差人去请唐炯过来商议,边回了信,让孔孝纲主持昆明分号事宜,大小事情可由其权宜处理。
不消多时,唐炯走了进来,问是何事。王炽便将重庆洋人的举动说了一下,问道:“唐大人可有听说,最近朝中有没有相关动态?”
唐炯仔细想了会儿,道:“总理衙门如今对洋人的态度便是打太极,不得罪,但也不过分迎合,非到万不得已不妥协,陪着他们拼耐性。我一直在外为官,所知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就怪了。”王炽道,“洋人为何突然会有如此大的动作?”
唐炯冷笑一声,道:“如今的天下,便是如此,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对你来说未必就是坏事。”
王炽闻言,会意地苦笑了一声。山西会馆与祥和号是重庆城的两家大商号,然而在刘劲升、魏伯昌亡故后,业务已大不如前,如果洋人把矛头对准了他们,对他们来说,其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至少在短时期内对王炽确有一定的益处。
然而,为人为事,不能将目光放在当下,在任何时代,各方势力的角逐都有其特定的丛林法则,可若将这种角逐放在世界范围内,便没有任何法则可讲。洋人在这个丛林中好似无所畏惧的野狼,他们在进行大宗交易时,只需支付少量的赋税,甚至是免税,国内商人则要通过层层关卡,支付高于洋人七八倍甚至十余倍的税收厘金,再加上前者有现代化工厂大量生产货物,国内商人却是纯手工制作,无论是政策的优惠还是货物的生产,都无法与洋商抗衡。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山西会馆与祥和号被洋人吞并了,他王炽势必成为洋商攻击的对象,群狼环伺下,他有几分活下来的概率?
想到此处,王炽眼里精光一闪,似有了主意,提笔给于怀清回了信,差人火速送出去。
唐炯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如何处置?”
王炽却只是笑了一声:“肥水不流外人田。”实则胸中是另有计较,你死我活的角逐已然展开,他既不能使自己孤立,也不能让对手来伤害到自己,这中间拿捏的分寸,可直接决定生死。
说话间,牛二走进来道:“宋铨到了,付大人已将他们迎入盐场。”
王炽问道:“随同而来的还有何人?”
牛二道:“还有刘太和、百里遥、魏坤以及当地的十几位官员、商人。”
“看来阵仗不小啊!”唐炯看了眼王炽,道,“你可准备好了?”
王炽没有答话,却朝牛二使了个眼色,牛二会意,转身急往外走去。牛二走后,王炽道:“唐大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也该去会一会宋大人了!”
唐炯称好,与王炽两人走到外面,叫上杜元珪,大步而去。
宋铨这时候也并不好过。在王炽接到于怀清的来信时,魏坤和百里遥也分别接到了重庆方面的消息,洋人正在并购商铺,不择手段打开商品的销路,他们虽暂时不知道洋人这个举动背后真正的动机是什么,有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他们,但有一样非常明确,一旦重庆的商业被洋人主导,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重庆商人遇到的巨大挑战,同时也是宋铨如今所处的尴尬处境。在重庆商场面临挑战的时候,你把祥和号及山西会馆的人带了出来,万一重庆真出了事,如何是好?可是既然来了自贡,亮出了剑,总也不能未曾出招便收剑归鞘,打道回府吧?
宋铨咬了咬牙,决定快刀斩乱麻,狠狠地打击一下唐炯和王炽,让他们知道支持所谓的洋务运动是要付出代价的,同时也想给百里遥等人讨要些实惠,以便那些商人继续支持自己。
王炽跟在唐炯身后,走入盐场的官署大院时,便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凌厉的杀气,往里一望,大堂内宋铨脸色铁青地坐于上首,两边则肃立着带刀的清兵,在清兵的身前,放了两排座椅,分别坐着付少华、刘太和等人。
走到大堂门口时,杜元珪被拦了下来,说是不让进去。唐炯战将出身,一身是胆,且为人光明磊落,何曾受过这等待遇,脸色一沉,就要发作。王炽用手碰了他一下,示意让他暂且忍耐一下。唐炯眼睛精光一闪,咬了咬钢牙强忍下来,大步往里走去,见了宋铨时,也不按规矩行礼参拜,只冷冷地道:“宋大人权高位重,不在成都享福,千里迢迢地跑来自贡却是为何?”
宋铨浸淫官场多年,情知跟战将出身的人计较绝讨不了好处,便也没去在意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地道:“唐大人,你身负重建盐场之职,责任重大,然你的行为,却让本官失望得紧哪!”
唐炯早有心理准备,冷笑道:“请宋大人赐告,卑职何处让您失望了?”
宋铨瞟了眼王炽,沉声道:“盐场重建,除了建设之外,更有往后的销售、运输等问题,你却把如此重要之事,交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这是为何?”
唐炯大声道:“事到如今,本官也就不向大家隐瞒了,让王炽出资负责盐场重建一事,乃当今太后亲口下的懿旨,由已故四川总督骆秉章传达,所谓的招标,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罢了,王炽负责重建,是早已内定的事。”
“哦,是吗?”宋铨眉头一沉,“如此看来,唐大人你的胆子就太大了,太后亲口下旨督促的项目,你却敢假公济私,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上瞒太后,下欺百姓,端的是胆大包天啊!”
唐炯生平首次被人诬蔑贪污,一时间怒发冲冠,向前走上两步,朝宋铨戟指喝道:“若是拿不出证据,本官今日定不饶你!”
“放肆!”宋铨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被他的气势吓倒,拍案而起,大喝道,“昔日有骆总督护着你,屡次犯错都能逃过制裁,可惜今时非同往日,你以为你还能逃得过去吗?”说话间,朝其左侧所站的幕僚道:“呈上来!”
那幕僚依言将一沓账簿放于桌上,宋铨用手拍了拍账簿,激动地道:“这是你采购原材料的账簿,连续几月,高价购买,拿取高额回扣,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要说!”
唐炯虎躯一震,尽管当前的场景早就有所料及,但当真正发生时,还是不免震惊。他怔怔地看了会儿账簿,然后转头望向王炽,眼神中除了慌乱、迷茫之外,还带着些许的愧疚。建设盐场,涉及朝廷民生,更关及王炽的根本利益,在他眼里,王炽是合作伙伴,更是生活中的兄弟。他从没想过要从盐场的建设费用中贪污,如此做固然对不起朝廷,更加对不起信任他的王炽。可你管得了自己,防得了别人吗?唐炯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双目通红,似要喷出火来。
王炽目光一抬,与唐炯对视了一眼,嘴角一斜,露出一抹浅笑,既然是意料中的事,又何须惊慌呢?
王炽熟知唐炯的为人,即便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收钱,他估计也会为了保全气节,宁死不屈,这便是从战场中走出来的武官最为可贵的地方。可是这污秽的世道,容不下清清白白的好人,宋铨其实就是利用了他武官出身账目混乱这个缺点,乘虚而入找他的茬儿。王炽暗吸了口气,目光往站在门外的杜元珪瞟了过去。
“卑职有罪!”杜元珪机灵得很,大喊一声,突地闯了进来。他人高马大,身手矫健,门口的侍卫根本拦他不住,进入堂内后跪在唐炯面前,浑没去理会宋铨,“卑职管束不力,请大人责罚!”
看到杜元珪的举动,王炽暗松了口气,宋铨打了他们个突袭,好在有所准备,接下来必须把主动权争回来,方有可能险中求胜。
唐炯眼皮一垂,看了眼地上的杜元珪,仰首一笑,扶了其起身,道:“不关你的事,且起来说话。”
宋铨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什么叫作不关你的事?关不关他的事,莫非是由你说了算的吗?他阴沉着脸,退后两步在椅子上坐下,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唐大人,你说此事与他无关,是否承认了与你自己有关?”
唐炯冷冷一笑,道:“看来宋大人今日若不给本官安个罪名,是不会收场了?”
宋铨用手指了指桌上的账本,低沉着声音道:“就凭这些,本官就可以摘了你的顶戴,抓你下狱。不过同僚一场,本官还是想给你个机会,只要你供出与王炽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交易,本官念你诚意悔过,酌情处治。”
王炽的目光往宋铨瞟了过去,心头怦怦直跳,心想这宋铨行事狠辣得紧,他是想把我也拉下水,彻底改变盐场的建设和经营权!
“怎么,还不死心吗?那么本官就替你理一理。”宋铨冷冷地道,“收受了刘太和的银子,据而不还,这是事实吧?在购买原材料上拿巨额回扣,不择手段敛财,这也是事实吧?罔顾其他生意人的诉求,执意将如此大的项目,交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你说这是太后的旨意,本官相信,可太后有没有让他独力经营呢?如此大的一块产业,四川大部分的税收都来自这盐厂,你执意让他一人负责,你说你跟王炽之间没有灰色交易,说将出去哪个会信呢?”
一连串的问题把唐炯问得瞠目结舌,张口难言。太后的确没有说让王炽独力经营,而他手底下人的贪污也是铁证如山,这些都是无可逃避的问题,事到如今,至于他和王炽之间有没有灰色交易,全凭宋铨的一张嘴罢了,换句话说,他现如同宋铨手心里的一只蚂蚁,随时都可以被人置于死地。
王炽看着宋铨那白皙而略带杀气的脸色,暗暗地吸了口凉气,没想到这场较量如此快就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地步!非常时期,只得用非常手段,他朝杜元珪望了一眼,手里做了个细微的动作。
这是他们来此之前就商量好的计策,杜元珪会意,手臂一翻,从背后取过九环刀来,喝声:“放你娘的狗屁!”刀背上的铁环丁零作响时,刀风飒然,往宋铨方向劈落。
宋铨做梦也没想到那厮居然会朝他公然下手,毕竟是文官出身,吓得魂不附体,滚落于地。杜元珪手上的功夫炉火纯青,这一刀下去自是拿捏好了分寸的,刀光乍敛,“啪”的一声大响,宋铨只觉耳边刀风呼啸,旁边的桌子被劈作两半。
在场众人见状,均是吃惊非小,这唐炯是要反了吗,竟然连道台大人也敢杀?付少华并不知道唐炯与王炽究竟要用什么手段来对付宋铨,见杜元珪突然出手也被吓傻了,一边去扶地上的宋铨,一边脱口喝道:“你要做什么?”
宋铨死里逃生,着实出了身冷汗,喊道:“给本官抓起来!”
事实上未待宋铨下令,大堂内的清兵已经朝杜元珪围了上去。唐炯浓眉一扬,大喝道:“谁敢动手!”喝声之中,身子倏地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名清兵手里夺过把刀,呼的一声,横刀于胸,与杜元珪成掎角之势,作势欲战。
清兵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反抗,一时反被唐炯、杜元珪两人的气势所慑,不敢近前。
宋铨站起身,怒道:“好大的胆子,今日你要是敢拒捕,走到头的只怕不只是你的仕途,还有你的性命!”
唐炯一声怒笑,道:“宋大人,唐炯武将出身,不太明白官场里的道道,可能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但唐炯为人,光明磊落,我手下的人贪污,是我失职,但今日你若以贪污治我的罪,我宁拼得一死,亦不服罪!”
杀气盈动,每个人都被这里的氛围逼得窒息,王炽却走出几步,与唐炯站到一起,环视了周围的人一眼,昂然道:“借唐大人一言,我王四为人,也是光明磊落,既然大人信不过,那么在下也不想干了,反正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大人也不会缺人,告辞!”
“让开!”杜元珪的刀一扬,挥开前面的清兵,大步闯了出去。
宋铨气得浑身发抖,他为官这么多年,尚未见过这般嚣张跋扈之辈,怒道:“今日你们要是敢走出这道门,休怪本官无情了!”
唐炯走到门边,回身过来,冷冷一笑:“是吗?”目光如电,逼视着宋铨,他看到宋铨已然被激怒,失去了镇定。这便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一个怒气冲天之人,往往会失去理智,那么接下去的事情,将会由他们掌控了。唐炯冷冷一笑,迈出了门。
“抓住他们,拒捕者格杀勿论!”宋铨大喝一声,清兵蜂拥而出。出了大院时,王炽等人再次被清兵围住,唐炯大喊道:“我们都说不想干了,大人还不放过我们吗?”
宋铨走出门来,“嘿嘿”笑道:“渎职贪污,你以为撒手不干,就能够逃脱罪责吗?”
唐炯沉声道:“宋大人这般赶尽杀绝,不怕后悔吗?”
宋铨一怔,当他再看唐炯的脸时,看到的是他一脸的自信,不由得心头大震,贪污之罪,罪证如山,拒捕犯上,罪加一等,他还凭什么如此自信?
心念未已,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宋铨转首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只见盐民们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慢慢地聚集起来,若流水一样越聚越多,最后汇作一股大潮,往这边涌过来。
是刚才唐炯的那一声喊,把盐民喊过来了吗?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预先设定的主谋?宋铨的脸阴晴不定,疑惑地看着眼前场面。
付少华见状,心头却是落下了块石头,原来这是王炽的计策!自古以来官都不怕民,只有民畏官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动用武力强行镇压就是了。可如此做却有一个前提,即必须有把握把事情压下去,一旦镇压失效,那就是天大的事,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的局面,宋铨心里如明镜一般,这是他们刻意安排的,以便与他形成对峙之局。他也想用官威去镇压,可他手里所带的兵力完全不足以去镇压如潮似的盐民。
这便是王炽给宋铨出的难题,借民意压制官威。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两股力量本身并无强弱之分,看的完全是胆识和勇气。
“你们要做什么?”宋铨的脸色极为难看,强作镇定地喊了一声。
那些盐民是牛二事先安排好的,告诉他们上面来了人,要撤换盐场建设的负责人。本来对盐民来说,换谁来建设都一样,只要能修缮盐场,让他们正常工作便是了。可一来他们信任王炽,在被起义军占领期间,盐的销售成了他们最为揪心的问题,是王炽盘活了盐场,让他们有了生路;二来牛二又与他们说,上面为何要撤换负责人呢?说到底是利益分配问题,王大掌柜和唐大人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只干实事,不好逢迎,换了人你们能好过吗?
盐民不是傻子,如果当官的盯着盐场的利益,那么今后他们自身的利益就会被削弱,于是纷纷点头称是,问要如何才能留下王大掌柜和唐大人?牛二便如此这般与他们交代了,说民怕官,但官也怕民,只要把事情闹大了,他们便只能妥协。
“王大掌柜和唐大人一心建设盐场,劳心劳力,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来带头!”领头的那盐民朝着宋铨大声道,“你却为何要撵他们走?”
宋铨知道此地盐民众多,一举一动都牵涉他们的根本利益,极易出事,只得强忍着怒意,解释道:“唐炯贪污,且与王炽之间可能存在灰色交易,本官要暂时将他们带离此地,彻查此事。盐场之建设,会另行委派他人前来负责,敬请大家放心。”
“放你娘的屁!”牛二躲在人群里骂道,“什么叫可能存在灰色交易?怕是没给你好处,这才来发难的吧?你要带走王大掌柜和唐大人,我们不同意!”
盐民本来就是牛二唆使来闹事的,听了此话,齐声应和。数百人挥着拳头大喊,声势浩大,委实把宋铨吓得脸色发白。可说到底他是从成都下来的正四品大员,若是让百姓吓唬两句,就不敢作声了,日后传了出去,还如何在人前抬得起头来?
王炽打量着宋铨的脸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时候需要给他一个台阶下,便说道:“宋大人,我王炽行事,光明磊落,您若是想查在下与唐大人,只管查便是了,哪天您要是查到了在下与唐大人果然有不干不净的交易,只管差人来将我俩带走。但是在此之前,可否让我们继续在此建设盐场,好让盐民们尽快恢复生产、生活?”
此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他是清白的,在盐民面前讨了个好,又给了宋铨个台阶。说完这番话后,偷偷地朝付少华看了一眼,付少华会意,凑到宋铨跟前低声道:“大人,此事急不得,闹出事来,咱们都兜不住,不如先到此为止,再另想办法。”
宋铨明知道付少华跟王炽是一路人,但他也知道如此僵持下去,绝讨不了好处,只得作罢,拂袖走入院里去了。
付少华朝王炽抛了个眼色,示意宋铨已知难而退,可以遣散盐民了。王炽自是见好就收,拱手向盐民答谢信任之恩,让他们再回去做事。
是日傍晚时分,付少华应付完宋铨,便跑来找王炽,道:“如今虽是暂时压住了宋铨,但他好歹是一省的道台,在百姓面前丢了丑,估计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几日里,还得想办法把这位大爷送走才是。”
王炽却是微微一笑,道:“付大人不必担心,从这场对峙一开始,我们就已注定赢了,他们待不了几日了。”
付少华怔了一怔,问道:“莫非王兄弟已经想好下一步的计策了?”
王炽道:“请他走的人并非在下,另有其人。”
付少华依然不甚明白,堂堂四品道员,哪个有此法力把他请走?然而四日之后,令付少华难以置信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又是一年的年末将近,重庆城的百姓开始张罗年货了,大街小巷四处飘盈着过年的气氛。而洋人却没有过年的概念,这一日午后,艾布特就进了祥和号。
艾布特看上去依旧很优雅,长得高高瘦瘦的,挺鼻蓝眼,一头黄色的卷发,脸上时常挂着浅浅的优雅的笑意。可郑氏见了此人,头都大了,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已经来过三趟了,每趟来都轻声细语地说,把祥和号转让给他。
起先郑氏觉得有趣,这洋人吃错药了吧?老头子留下来的产业,是要留给儿子的呢,如何能转让给你呢?第二次来的时候,郑氏才觉得他是认真的,因此郑氏才认真地和他谈了一回,说咱中国人讲究个情分,人没了只要这产业在,就是个念想,你给我再多的银子也没啥用,不转让。艾布特倒也没说什么,笑着离开了。
再次见到这洋人,郑氏有一种让鬼缠上了的感觉,皱了皱眉头道:“洋先生哪,您就算把这道门槛踏破了,我也不会把产业转让给您,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艾布特笑了笑,径自往一张椅子上落座,眼皮一抬,往郑氏看了一眼,缓缓地道:“魏夫人,这是我第三次登门拜访了,今天来我不是求你转让的,而是来告诉你一个事实。”
“事实?”郑氏讶然道,“啥子事实?”
艾布特用手摸了摸鼻子,似乎在想措辞,然后用蹩脚的汉语缓缓地道:“我们英国已经占领了中国南边的缅甸、印度等国家,接下来我们会进入中国,形成一个东南亚贸易圈。在四川,我们会打通一条到云南的商贸通道,这条通道一旦建立了,祥和号将没有立足之地,到时候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郑氏不过是一位普通的老妇人,无甚见识,但她不傻,问道:“照你的口气,搞得好似来拯救祥和号一样,我虽没啥子见识,可我也不能信你啊,既然你有本事把祥和号搞倒,还一趟趟来求我为啥子哩?”
“魏夫人问得好!”艾布特笑了笑,道,“祥和号有一条非常成熟的采购、销售线路,南至云南,北至山西,四通八达,收购了祥和号,我们就无须另辟线路,这就是祥和号现在的价值。而您要是不同意,一旦我们另辟线路,祥和号就只有死路一条。”
郑氏瞟了他两眼,见他并不像说谎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慌,心想现在老头子没了,大儿子也没了,小儿子似乎并没什么生意头脑,一天到晚净想着报仇去了,要是真到了那一天,祥和号不真的要完了吗?
可再转念一想,要是把老头子留下的产业交给洋人,如何对得起死去的人?左思右想,越想心里越乱,脸上阴晴不定。便在这时,下人进来禀报说,天顺祥的席茂之到了。
郑氏一听,脸色一沉,一股怒火自心底直蹿而起。不就是你害死了我家老头子的吗,居然还敢主动登门?思忖间,又瞟了眼艾布特,又想,罢了罢了,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已经坐了只野狼,还怕再来只虎吗?说不定虎狼相争,我反而能绝处逢生。
心念一定,郑氏朝下人道:“让他进来吧。”
艾布特好奇地看着郑氏道:“我听叶夫根尼说,魏大掌柜就是席茂之害死的,魏夫人莫非不怕引狼入室吗?”
郑氏没好气地道:“已经来一只了,不怕再多一只。”
艾布特一怔,尴尬地笑了笑,没再说话,目光一抬,往门外望将出去。
席茂之走进去的时候,见到艾布特时,紫赯色的脸上做出一副惊讶之色,瞟了他两眼,随即转身朝郑氏拱拱手道:“天顺祥席茂之见过魏夫人。”
魏氏却是板着脸佯装没看见,转过脸去。席茂之并没在意,目光朝艾布特一扫,冷笑道:“艾布特先生居然也在此处,倒是令席某意外得紧啊!”
艾布特微哂道:“天顺祥与祥和号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能来此,才令我意外。”
席茂之道:“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席某此行是来找祥和号合作的。”
郑氏闻言,转过头来,问道:“合作啥子?”
席茂之又朝郑氏拱了拱手,道:“魏夫人,咱们的国家列强环伺,凡是入侵中国来的,都千方百计想着要拿些好处回去。此等情况到了个人,也是如此,就以重庆的商业环境而论,我们最主要的对手是谁?无非是那些不择手段参与不正当竞争的洋人,您说是吗?”
郑氏正遭受洋人威胁,听了此话,自是深以为然,忍不住点了点头。艾布特冷冷一笑,却没有说话,他是想听听席茂之要如何与祥和号合作。
席茂之斜眼瞟了下艾布特,也不避讳,径说道:“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咱们国内的商人更是需要精诚合作,抵御洋人。经天顺祥商量决定,收购祥和号,将两家合并为一家,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啥子?”郑氏吃惊地道,“又是收购!”
听到这里,艾布特终于坐不住了,冷哼一声,道:“看来你是专门针对我而来的了。”
“哦,莫非艾布特先生此行也是为收购祥和号吗?”席茂之故作惊讶地看着艾布特,实际上他对英国商人的举动早已了若指掌,此番提出收购祥和号,就是王炽的主意,其宗旨是既不能让洋人得逞,又得打击祥和号,让其坐立不安。后来席茂之与于怀清商定,英国人如何做,他们就如法炮制,始终压英国人一头,所需资金从同庆丰里出。
艾布特是英国贵族,颇有绅士风范,可在这时却如何也优雅不起来了:“不知天顺祥要以多少银子收购祥和号?”
席茂之抬起手拂着浓密的胡须,道:“不妨先听听你的出价。”
艾布特道:“二十万两银子。”
席茂之哈哈笑道:“重庆知名商号,只值二十万两银子吗?天顺祥出的是三十万两。”
艾布特闻言,整张脸顿时就沉了下来,这是摆明了与我抬杠吗?当下“嘿嘿”笑道:“看来当年的那个小贩王四,如今是财大气粗,出手好不阔气!”
郑氏听在耳里,烦在心里,孤儿寡母的手里攥着魏伯昌留下的产业,守也不是,转让也不是,听着他俩议论价钱,倒是像两人同时在菜市场看中了一只肉鸡,争着抢着要买,实在教她不是滋味,不由粗着嗓门儿道:“你们也别争了,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得让我儿子回来了再说。”当下把席茂之和艾布特两人打发了,心想家业都要没了,你还想着报什么仇,泄什么恨,你若没了地位,凭什么跟人家争?
郑氏心乱如麻,叫了个下人进来,让他带口信赶去自贡,催魏坤马上回来。
几乎与此同时,英国人的一封信抵达了北京的驻英领事署,那英国公使名唤威妥玛,拆开信一看,上面交代了两件事:一是向总理衙门索取通行证,以便他们能从缅甸进入云南;二是要求差遣一名通晓汉语、熟悉中国情况之人,去缅甸接迎,以为向导。
威妥玛知晓兹事体大,涉及全面进入中国,打通东南亚经贸圈的国策,不敢耽误,于次日便向总理衙门递交了通行证申请书,并要求总理衙门尽快办理。
总理衙门都是官场的老油子,他们尽管尚不知晓英国人的意图,但是用脚指头也能猜得出来,那帮孙子绝对没什么好意。于是便使出了他们惯用的功夫——太极,能拖则拖,实在拖不住了再说。
然而,不管总理衙门办不办通行证,也都无法阻止一场巨大风暴的形成,也许此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即将来袭的风暴,会震动整个国家,甚至永远地留在史册上。
[1]腾越厅:今腾冲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