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新王莽 上》(8)(1/1)
密室筹谋隔壁有耳
为保禄位以退为进
定陶恭王离去后,成帝心中郁郁不乐,环顾宗室兄弟当中,再也找不到能够倾诉衷肠的人了。只有身边的侍中张放,是唯一能够为自己解忧的人。这段时间,宫中所有的密件都由张放负责递送。正在这时,张放送来一份封事,对成帝说:“这秘密封文是光禄大夫刘向呈上的。”刘向,字子政,原名更生,世称刘中垒,后改名为刘向,汉高祖弟楚元王刘交的四世孙,曾是宣帝、元帝两朝的老臣。刘向是当时的大儒,对《春秋》《周易》极有研究,但他不以儒学致仕,而是运用儒学典籍来解释朝政。成帝即位后,召请刘向负责审校朝廷的《五经》秘藏典籍。一天,刘向在秘籍中找到一本难得的古书,名叫《周书·洪范篇》,上面记载了箕子为周武王陈述五行阴阳征兆的故事,心里有所触动。
刘向对儿子刘歆说道:“如今刘氏宗室日益削弱,朝中无人敢于上谏,何不将上古以来,春秋、六国至秦汉时期有关符命灾异的文献记载汇总,从中推算出人间相对应的凶吉祸福,提出相应的对策,再把历代占卜应验的结果分类编纂,献给皇上,以此影响朝政。”随后,刘向立即着手编纂了《洪范五行传论》十一篇,并附近上一封奏书,推荐儿子刘歆把《洪范五行传论》献给成帝。刘向生有三子,小儿子刘歆,字子骏,和父亲一样学识渊博,饱读经学,性格通达,尤其精通《诗经》《周书》,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是经学中的后起之秀,在朝廷中当黄门郎。《洪范五行传论》书成后,刘向立即上了密件,让儿子刘歆带入宫中。这个密件,就是刘歆通过侍中带给成帝的。
成帝拆开一看,文中推荐儿子刘歆带去书稿,并向成帝当面奏说天象原因。成帝问张放道:“刘歆身居何职?现在何处?”
张放说道:“刘歆现在宫中任黄门郎,正在殿外等候。”汉代的宫门多是黄色,故称黄门,黄门郎又称黄门侍郎,是供事于宫门之内的郎官,由学有所成的士人担任,是皇帝近侍之臣,协助尚书台传达文书,和小黄门、黄门令、黄门署长、中黄门、冗从仆射等宦官的职位不同。
“你宣他到白虎殿来吧,朕要看看那部《洪范五行传论》是怎么说的。”成帝说。
未央宫白虎殿,刘歆被侍卫迎了进来。成帝一见此子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十分清朗,星目俊眉,身材修长,气度不凡,心中顿生好感,二人相谈甚欢。
成帝说道:“朕早就听说子骏文采不凡,在年轻儒生中是个后起之秀。今日一见,果然内蕴深沉,才华横溢。”
刘歆谦虚地说道:“陛下过誉了,微臣只是喜欢读经学,熟悉《周易》和《谷梁春秋》等典籍,平时写写文章。这几年,又跟随父亲在皇家的内秘府领校藏书,看了不少图书秘本,收获很大。”
“这样很好!你既有儒学造诣,又是我刘氏宗室后人,朕的身边就需要一位像你这样的人才。”
谈话间,刘歆从怀中取出一份包裹得很严的文稿,恭敬地呈递给成帝,说道:“这份秘密封事,是吾父要我当面转交陛下的,说是有重要内容,其他人不得观看。”成帝将封事拆开,详细起来,上面对成帝即位以来的天象进行了分析比对,最后写道:
事物过盛,必会发生非常变异,天象预兆频频。昭帝时泰山发现一具怪异冠山石,上林苑僵卧枯柳忽然发芽。宣帝时王氏济南祖墓梓柱上生出枝叶,扶摇直上墓屋,树根扎于地中,征兆十分明显。事物和运势不能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不能两立。刘氏强盛则应有泰山般安稳,否则便如累卵般危殆。陛下身为刘氏子孙,主持宗庙,而让国运移于外家,使刘氏降为卑臣贱隶,纵然不为自身考虑,但对祖宗如何交代?妇人宜当内亲夫家,以自己父母家人为外家,而皇太后反其道而行之,并非会给王氏带来福分。陛下宜当黜远外家,毋授以政,将其罢归府第,优厚赏赐,此乃保全王氏爵位俸禄,亦使刘氏子子孙孙无疆之万全上策,天下之幸事!
文中借助天象异兆,直指是由王氏外家专权引起的,尤其是“事物和运势不能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不能两立”的论述,对成帝震动很大。成帝看完奏书,叹道:“朕即位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位大臣站在我刘氏宗族的角度,说过这样的真话。”
刘歆点了点头,说道:“陛下,吾父平时在家,常对孩儿说:我身为刘氏后裔,为宗室遗老,累世蒙受朝廷的厚恩。皇上每次接见时,都加以优厚的礼节。外戚专权的害处,我如不说出来,谁还会来说呢?”
“你的父亲对朕真是一片赤诚啊!”成帝感慨地说道。
“吾父希望汉家昌盛,冒着杀头的危险写下这些文字,陛下无论采纳与否,都不宜外泄。”
成帝说道:“子骏放心吧,此事由富平侯递交于朕,尚书台无人知道。”尚书台由王凤掌管,此类密件已绕过了王凤手下。
“这部书稿,是吾父请我转交陛下的。”刘歆恭敬地捧上一叠书稿。
成帝展卷一看,书上题着一行古篆文“洪范五行传论”。他仔细翻阅了序言,说道:“朕深知你父亲用心良苦,忠心于社稷,但朕的外家似乎也没有大的过错,朕也不忍心引起朝政动荡。”
“家父虽然指出了皇室外家专权的危害,但微臣认为并不是所有的外戚都有问题。”
“此话怎讲?”成帝问道。
“比如说,王氏外戚中有一位后起之秀,名叫王莽,他就和其他王氏诸侯子弟完全不同。”
成帝对王莽比较陌生,问道:“皇恩所及,包括王氏诸侯以及苟氏后人都沾上了光,难道王莽没有得到?”
刘歆说道:“王莽小我五岁,目前在太学中就读,极为勤奋,谦虚好学,甚至和太学的其他学子同住一室,京城的学子们对他赞誉很高。就微臣所知,他的所有叔伯都封了侯,唯独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唯一没有沾到皇恩的外家后人。”
“本朝外家都享受到了富贵,似乎没有听说过有谁愿意读书上进的。今天听说有此后人与众不同,朕甚感欣慰。”成帝说。
“臣看这王莽不仅好学,而且志向远大,将来也许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刘歆对王氏专权的事,不像父亲那样关心,他只对古文经学感兴趣,于是将话题转到儒学上来,当场咏诗作赋,解说经义。成帝听得极为高兴,对刘歆说:“朕想拜你为中常侍,留在宫中为朕召取衣冠,不知你愿不愿意?”
刘歆也很高兴,对成帝说道:“感谢陛下的抬爱,臣对古文经学极感兴趣,尤其崇敬为《春秋》作传的左丘明先生。臣愿为大汉振兴左氏《春秋》。”
“你留在宫中,就可以时常陪朕读读宫中的秘籍,这样对你的学问也有益处。”
君臣二人谈得十分投机。
却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成帝在白虎殿接见刘歆的举动,已经有人向王凤通报。王凤虽然不知道两人相谈的具体内容,但对此事十分警觉。成帝接见刘歆后不久,来到尚书台,要侍中们草拟好文件,准备正式任命刘歆为中常侍。这些侍中都是王凤的亲信,其中一位提醒成帝说:“陛下,这事还没有告诉大将军呢。”
成帝不以为然,说道:“这些许小事,何必让大将军费心?”
不料左右几位侍从都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央求着说:“陛下,中常侍是随时贴近皇帝身边的人。这事非同小可,应当由大将军下令才行呀。”
成帝不得已,说道:“你们去把大将军叫来。”
王凤被属下叫来,听了缘由,劝阻说:“陛下为至尊之体,身边怎能随意安排他人为中常侍?”
“刘歆精通经学,而且是宗室之后。这中常侍也只是个虚衔的加官,朕不过想要他陪着读读书、看看奏章中的经文学说而已,因此事先没有告诉你。”成帝说。
王凤说道:“陛下,刘歆只是个黄门侍郎,朝廷对他还不够了解,让他待在陛下身边,恐怕有些不妥。臣认为应当从长计议,先观察观察再说吧。”
成帝原先对王凤的专权并不太在意,这次没想到自己安排一个贴心的人当中常侍,都受到如此阻碍,联想到刘向的封事所说内容,心中已经有些不快。但他对这位大舅存有几分畏惮,自己又无心问政,因此心中虽然有些不高兴,也不愿为了刘歆而和王凤发生争执,只得作罢。
在京城的太学里,王莽谦虚好学,折节交往,在年轻学子中声誉鹊起。成帝即位以来已经过去了七八年,王莽也长成了英挺青年,个头虽然不太高,但一直在京城的太学中饱读诗书,尤其受到老师陈参的熏陶后,他的人生目标变得越来越清晰。朝廷中发生的一件件事,他都悄悄地看在眼里,朝廷中的争权夺势,天子的艳闻,他常常听叔伯父们说起,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同时,家中也发生了许多变故,在朝中任诸曹小吏的哥哥王永,步父亲的后尘,扔下儿子王光和年轻的嫂子,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王莽十六岁时娶的妻子王氏,在短短的几年当中,接连为王莽生了几个儿子,母亲李渠对家中人丁兴旺十分满意。在自己的家中,除了夫人王氏带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母亲李氏和嫂嫂两位寡母拖着侄儿王光,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所幸叔伯父都是侯门大户,平时王莽经常前去走动,得到不少的周济。逢年过节时,王莽刻意准备好民间喜好的玩意带进东宫,孝敬身为皇太后的姑姑王政君。
在王氏诸侯中,个个都过着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很少有这么懂事的晚辈,王太后过腻了宫中的富贵生活,见到王莽送来的民间玩意儿,觉得十分新鲜,开心不已,常常在王氏亲人面前夸赞王莽懂事孝顺,当然也少不了嘱咐他们对王莽加以关照。
王莽年少失父,对母亲李渠极为孝敬,对寡居在家的嫂嫂也礼貌有加。但家中住着母亲和嫂嫂,还有侄儿王光以及自己的几个孩子,平时闹腾不已,又让他常常感到烦心,于是在太学就读期间他尽量地待在学舍。
老师陈参对王莽评价很高,认为他读书勤奋,将来必有大的前途,常常向他讲授先圣孔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哲理。孔圣人“天地之性人为贵”的思想,也渐渐地融入了王莽的脑海。他虽然身为皇亲国戚,但穿戴和日常用具,和普通儒生没有什么两样,平时言谈举止,也流露出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的同情,甚至谈起奴婢,他认为也应当像孔夫子那样,将他们当成人来看待。
和王莽接触过的各类人,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在儒生的眼中,他是胸怀圣人理想的皇亲国戚;在王氏五侯的眼中,他是王氏家族中品学兼优的后起之辈;在王太后的眼中,他是孝顺而又懂事的贤侄。这样一位平易近人的皇亲国戚,谁个不愿意与他交往?王莽恰恰又是一位喜欢交往的年轻人。“咱们是豪门之后,寒门的命”,母亲李氏的这句话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于是王莽在社会上广交朋友,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布衣寒儒,甚至长安城中的富商和豪侠,他也折节下交。几年下来,交往最密的,太学里有同窗好友甄丰、陈崇、崔发等,朝廷中有儒学中的后起之秀刘歆等人,他们都成了他的知己。
甄丰,字长伯,中山无极人,身材修长清瘦,为人深沉而极有智谋。甄丰出身寒微,对社会的不公感到不满,也怀有从政抱负,与王莽的济世理想十分接近。他对王莽说道:“巨君兄身为皇太后的侄儿,当今朝廷辅政也是你们王家的人。命运虽然对你不公,但巨君兄应当好好利用皇帝外戚的关系,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王莽常常叹服甄丰的才智,称赞说:“长伯兄常常为我分析天下大势,见解尤其独到,为当世罕见的人才呀,将来必定能为朝廷出力。”
陈崇和崔发二人也是王莽的同窗,对王莽常常出入于诸侯府中,心中欣羡不已。陈崇出身贫寒,也是个寒门学子,但为人忠顺,做事实在,善解人意,王莽一直是他效仿的榜样。王莽对陈崇也十分关照,常常把自己的车马拿给陈崇使用,这让陈崇脸上有光,心中感激不尽。崔发,涿郡人,一张巧嘴能说会道,精明圆滑,处事老练,善于逢迎,也很看重王莽的外戚出身,与之交往密切。这二人在太学里对读书并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如何迅速致富达贵,但对王莽却十分忠顺。王莽也知道二人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忠顺可嘉,便常常带着他们出入于王氏诸侯的府第中,让他们开开眼界,沾沾皇室外戚的荣光。
王莽和宗室之后刘歆有过深入接触,尤其在经学上对刘歆的学识十分钦佩。王莽属于刻苦读书的一类年轻人,而刘歆属于家学渊源、十分聪明的一类。王莽热衷于学而优则仕,而刘歆却追求经学的最高境界。王莽在读书中常常吸取古人的政治智慧和营养,刘歆则常常对书中的疑难处提出独到的学术见解,有些见解对王莽颇有启发。
关东平原,长安郊外的三辅地区,此时已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今年遭遇了大旱,庄稼歉收,饥荒顿起。王莽与年轻的同窗好友们骑着马,沿灞水而行。每年春夏秋冬,王莽等人都要定时聚会,纵论天下大事,众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十分投缘。
众人骑着马,漫步在郊外,沿途经过之处,见有许多贫民在伸手乞讨,有的在头上插了根木牌,上面写着愿卖身为奴的文字。“行行好吧,请再多给一百钱呀!”一位老人央求着,旁边有位士绅正要把一个少妇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买走。
王莽心有不忍,下马问老人道:“老人家,你为何要舍下亲情,卖儿鬻女?”
老人说道:“年轻人,庄稼早已枯死了,颗粒无收。如果不把他们卖出去,就只有跟着我这把老骨头等死呀!”
王莽看了看那少妇和孩子头上标出的价格,低得难以置信,叹道:“诸侯豪门的一顿饭菜,足以买到一百个这样的奴仆,天下的事为何如此不公?”说罢,给老人扔下了一大把五铢钱。老人千恩万谢,叩头不已。旁边的难民见状,一拥而上,都冲过来向王莽伸手要钱。
陈崇赶紧把王莽扶上马背,匆匆离开了现场。一路上,逃荒要饭的难民络绎不绝,王莽感慨地说道:“眼下土地兼并严重,富者更富,穷者逾穷。大富人家良田千亩,陂池成片,而农民失去土地后很容易流离失所,常常被迫卖儿鬻女……”
崔发说道:“巨君兄心生怜悯,同情天下穷人,让我等敬佩。可是难民太多了,救济得过来吗?”
王莽对甄丰说道:“长伯兄,你看今年有如此多的穷人沦为奴婢,说明世道越来越不公了!我王莽将来如能改变这世道,必拯救天下贫民于水火之中。”
甄丰赞许地说:“巨君兄能有如此胸怀,如此抱负,真是天下幸事!”
崔发说道:“巨君兄是我们太学里的楷模呀!我们都以你为荣呢,呵呵。”
王莽谦虚地说道:“谬赞了!谬赞了!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寒门学子。”
“巨君兄虽然早年丧父,遭遇不幸,但仍然是皇亲国戚、天子的外家,将来的机会,远比我们这些平民布衣来得容易。”甄丰说道。
陈崇说道:“是啊,当今朝中权势最盛的是大将军大司马,他是你大伯呀。小弟以为,咱们这些人中,唯有巨君兄的前程最大!”
崔发立即随声附和,说道:“那是必须的,今后我们这些同窗都跟定巨君兄了。”
众人闲谈中,只有刘歆没有吭声,他生性不喜欢说这些话。
王莽听得十分受用,又沉思了一会儿,愤愤不平地说道:“我王莽虽然也忝为天子外家,但我的叔父伯父都封侯赐禄,个个过得比天子还舒适。我每次走进他们的府第,总觉得抬不起头来……那滋味真是难受。”
甄丰说道:“这世道确实太不公平了,但如果想有一番作为,只有韬光养晦。万事应以‘忍’字当头,方能成为人上人。”
崔发笑着附和说:“是啊,是啊,大丈夫能伸能屈,当年韩信忍得胯下之辱,日后风云疆场,封侯赐禄。”
王莽点了点头,意气风发地说道:“将来我王莽如能辅佐朝政,必将以《周礼》记载的西周圣制为目标,改变当前的社会不公状况!”
甄丰对王莽推崇西周制度一直持有异议,问道:“巨君兄为何对前朝制度如此向往?那毕竟已经是千年以前创建的制度了。”
刘歆在旁边插言道:“西周圣制,实行了八百年而不衰,自然有它的道理。就连孔圣人都向往不已呢。”
王莽点头说道:“是呀,孔圣人教诲我们要‘克己复礼’,这个礼,就包括恢复周公推行的制度。我对西周的制度已经留意很久了,过去常常向吾师陈参请教,现在也常常向子骏兄请教。”
刘歆笑道:“岂敢岂敢,陈参先生已经是大儒了。”
“就以当年实行的井田制为例,能够保证人人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而避免沦为奴婢。这样的社会里贫富平均,天下为公,谁想去当强盗呢?就连国家法律也是多余的了。”王莽望着路上的流民,感慨地说。
刘歆关心学问上的事,说道:“如今经学中也有不公之处。当年孔圣人作《春秋》,左丘明最先为《春秋》作传,但《春秋左传》受到的待遇至今不公,官学中只有《谷梁传》《公羊传》,朝廷所尊的大儒们也不讲《左传》。将来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为左丘明讨个公道,争取将《左传》也列入朝廷的官学。”
王莽笑道:“这有何难?将来我王莽如有机会,愿助子骏兄一臂之力!”
甄丰说道:“巨君兄胸怀大志,固然是好事。但依小弟的愚见,现在还不宜显山露水,锋芒尽显,而应当经常到你的诸位叔伯父那里请请安。尤其在你的大伯面前,更要委婉周到,孝顺有礼。”他见王莽有些不屑的神色,又劝道:“凡是能成大事的,都不计小节,巨君兄更应该如此,方能脱颖而出!”
崔发笑道:“巨君兄,长伯兄的话很有道理呢。咱们出身寒微,没有靠山,你却处处有靠山,应当充分利用起来才是。”
王莽细细品味着甄丰的劝告,觉得确实有些道理。其实,这几年来王莽在这方面一直做得很好,叔伯父有谁身体不适,他都要赶去探视,并且尽可能表现得委婉周到,谦恭有礼,这和王氏诸侯的其他子弟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莽的表现给王凤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鼓励王家子弟们向王莽学习。
丞相王商薨亡后,日食、地震接踵而至,天遇大旱,流民不断。
这年夏天,短短六天之内,罕见的暴风三次袭击长安,城中的大树被拦腰吹断,席卷到天上。成帝备感惊异,诏请各地的方正之士到朝,解说灾异发生的原因。
朝廷中已经很少有人敢于公开上奏说实话了,但有位直臣却按捺不住,悄悄给成帝上了一个秘密封事,讲解日食发生的原因。这位直臣名叫王章,平时看不惯王凤的专权,也得知丞相王商被气得吐血而死的内因。王章,字仲卿,泰山钜平人,以敢于直谏而出名。元帝初年时,王章就任左曹中郎将,和御史中丞陈咸共同对抗大宦官石显而被免官。成帝即位后,任用王章为谏大夫,后升为司隶校尉,负责纠察、弹劾中央百官,大臣贵戚都有些敬惮。最近,王章又出任三辅地区的京兆尹,负责京师的治理。
说起来,王章还是王凤推荐上去的,但他一直认为王凤过于独断专权,因此对王凤并不亲近,也不攀附。其实,王章的家中有一位贤妻闵氏,是个很有见识的女人,王章年轻时在京城读书,生活十分贫寒,有一次生病了,没有被子盖身上,只得和闵氏裹着乱麻和草编织的牛衣睡觉。早上临别之时,王章心中备感凄凉,向妻子流泪诀别。闵氏生气地骂道:“仲卿君,别这样没出息,京城里朝廷中那些尊贵的人有谁比得过你的才学?如今一遇到疾病缠身,你不以此激励自己,反而哭哭啼啼的,这让我瞧不起呀!”闵氏的一番话,让王章停止了哭泣,激发了他学习的信心。这个故事在历史上也留下了“牛衣对泣”这个成语。
王章这次准备给天子上呈秘密封事,临行前告诉了妻子。闵氏出面制止,说道:“仲卿君呀,你现在已经位居要职,为何还想更上一层楼呢?人应当知足才行。”
王章不以为然,说道:“我并不是想要借此升官发财,而是想为丞相打抱不平。”
闵氏又说:“当今王氏专权,丞相都被整得吐血而亡,你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又能如何?”
“君子所作所为,并非你们所能够理解的。”
“你难道忘了当年躺在牛衣中,对我涕泣流泪时的样子了吗?一旦直谏失败,结局可能会很惨呀。”
王章的性格素来刚强,这次他没有听从妻子闵氏的劝说,仍然想方设法把封事递到了成帝手中。成帝看了王章的封事,觉得较合心意,立即在宫中秘密召见王章,向他请教日食发生的原因。
未央宫中,王章被侍中引入成帝的内室,成帝说道:“久闻仲卿君敢于直言上谏的大名,今天看到你所上的封事,果然如此。朕还想和你认真讨论一下天象的事。你有什么就尽管阐述吧。”
王章叩首说道:“陛下,天道聪明,保佑善政,而用灾异来预示国家有可能出现的坏事,用祥瑞来预兆国家有可能出现的好事。如今陛下一直没有自己的继嗣,因此对定陶王有所亲近,这不过是为了大汉后继有人,承接宗庙,保重社稷,此举上可顺从天意,下可安定百姓。这是正义所在的善政,上天应当有祥瑞出现,怎会招致不好的灾异呢?”
一番话说中了天子的心思,成帝连忙说道:“是呀,朕也是为社稷着想,才将定陶王留下来陪陪朕的。仲卿君认为这灾异究竟是应在什么地方呢?”
王章望了望左右站立的侍卫,说道:“这个异兆必不是针对陛下的,而只可能在大臣专权时出现。但有些话臣不便直说,以免像前丞相王商那样引来杀身之祸。”
成帝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即要左右侍从退下,并说道:“请仲卿君尽管畅所欲言,有朕为你做主。”
王章见室中无人,这才侃侃而言:“陛下,近来日食的出现,显然是阴气侵犯了阳气。太阳被黑影遮蔽,是上天对大臣擅用皇帝权力的责备!如今听说大将军歪曲天意,将日食的出现,归咎于定陶王,还建议陛下将定陶王遣返回去,这不过是想让天子身边没有亲近的宗室,他自己就可以专擅朝政,这难道是忠臣的作为?”
这时,门边的帷帐轻轻地抖动了一下,但君臣二人都没有察觉。
成帝问道:“大将军在朝中辅政,真是如此专权吗?”回想起前些天,想任命刘歆为中常侍而受到阻挡的事,他已经有些相信了。
王章说道:“如今朝廷的事情,无论大小都由大将军一人决断,陛下未曾过问。依臣之见,这朝廷虽然是天子的,但实际上却由王氏外家操控一切。大将军没有对此内省和自责,反而将灾异的发生归咎于无辜的大臣,远者更推诿于定陶王身上。大将军诬告他人不忠,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诬告他人不忠?有什么事实,请仲卿君详细道来。”成帝说。
王章说道:“原乐昌侯王商本来是先帝的外家,任丞相的时候为人笃厚,在朝中很有威望,正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可是就是因为他信守正义,不愿丧失气节去追随大将军,更没有委曲求全。大将军见他不顺从自己,便诬谮王商闺门不当,设法让陛下下诏,将他的丞相之职免去,使得王商郁愤吐血而死。朝廷内外,群臣无不为王商感到惋惜啊!”
成帝听到这里,有所醒悟,感慨地说道:“王丞相一表人才,却落得这样的结果。朕的本意并不想处置他,没有想到他会呕血而死。这事朕也有过失啊!”
王章继续说道:“陛下,大将军的罪过还不止这些,他对陛下也有欺瞒的事。他可曾向陛下献上过一位张美人?”
成帝一惊,心想:这张美人确是王凤所献,端的是妖娆异常,妙趣无穷,于是反问道:“难道这张美人有什么不是?”
王章说:“陛下可知道这位张美人的来历?她本来是大司马所养小妾的妹妹,原已嫁过人的。按照礼制,这种已婚妇人,不应当再配献给至尊无上的天子。那王凤借口张美人适宜生子,而将她安排到内宫,不过是他的一个心腹罢了。既然他说张美人适宜生子,为何进宫至今都没有怀上陛下的子嗣?”
成帝听罢,不觉羞怒交加,说道:“哼!朕还以为张美人是贞洁之身,谁知竟是他人之妇,气死朕也!”
王章又道:“臣听说羌人和胡人的女子在婚前可以和若干个男人同居,结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一般都要杀掉,以保证所生的儿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更何况陛下和已经嫁过人的妇人亲近,即使她有了身孕,也不知是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臣所说的以上三件事,都不是些小事。陛下从这些事中可以想见,不知大将军还犯下了多少欺瞒天子的罪过!为陛下和社稷着想,臣以为大将军不宜久居高位,而应当让他回到家中,另选忠诚贤明的人取代他。”
成帝听到这里,心中有所感悟。他本来对王凤罢免王商、遣返定陶王等事就不满,这时又得知曾和自己寻欢作乐的张美人竟是他人之妇,想起自己和张美人在枕边说过的许多话,恐怕早就报告王凤了。成帝一念至此,心中极不是滋味,语重心长地对王章说道:“仲卿今天来得太及时了。如果没有你今天的直言,我刘氏的江山将会不保啊!只有贤明之士才知道谁是真正的贤才。既然这样,你就为朕推荐一位可以辅佐国家的大臣吧。”
王章得到成帝的旨意,离开了未央宫天子的内室,回去拟写推荐辅政大臣的秘密奏书去了。
王章前脚一走,成帝也上床就寝。宫中的内室里,室门旁边的帷帐抖动了一下,把青铜铸成的宫灯弄得晃了几晃,从帷帐后面轻手轻脚地走出一个黑影,看了看进入梦乡的天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未央宫。
半个时辰以后,已经是夜半三更,王凤大将军府第门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守门的侍卫。
又过了一会儿,王风披衣入堂,接待半夜来访的客人。这位从宫中紧急赶来的不速之客名叫王音。原来,成帝以为他和王章在皇宫内室的密商,避开了左右的侍从,不为他人知晓,岂料隔壁有耳,成帝身边的侍中大多数都是王凤挑选的心腹。
王音,其父亲王弘正是王太后的叔叔。当年王贺生下两个儿子,一个是王禁,即王政君的父亲,王禁的亲弟就是王弘,因此这王音也就是王太后和王凤的堂兄弟,早就被王凤任命为长乐卫尉加侍中衔,随时可以守候在天子身边。这王音心思缜密,办事干练,善于观察,虽然职位不高,但处于皇宫机要位置,又受到王凤的专门嘱咐,随时长了个心眼。这天正好轮到王音在宫中值班。王章和成帝在宫中内室密谈时,王音知道王章是有名的直臣,见成帝诏令左右侍从退避外室,就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躲在内室帷帐旁边偷听。这一听不打紧,竟听到王章在天子面前弹劾王凤的重大机密,不禁大吃一惊。王音见事态紧急,便连夜出宫,飞报大将军王凤。
厅堂中,堂兄弟两人坐定,王凤打了个呵欠,问道:“兄弟到敝府已是深更半夜,定有紧急事情?”
王音说道:“大将军,事态万分紧急,在下不得不星夜赶来呈报。”
“我就不信还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王凤说道。
王音说道:“刚才在下在宫中轮值,正好遇到天子召见京兆尹王章呢。身边的侍从都让退出内室,在下觉得京兆尹好像对前丞相王商的事一直不满,才悄悄留了下来。”
王凤淡定地说道:“京兆尹是我亲自推荐到朝廷的,还能说些对我不利的话来?”
“大将军有所不知,王章不仅为前丞相王商喊冤,而且还说了你许多坏话呢。”
王凤此时已经睡意全无,说道:“我倒想听听,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非要把定陶王弄回封国,又把他人之妇张美人荐献给天子,把天子的皇权集中在自己手中,属于欺君大罪!”
“天子相信了吗?”王凤顿时紧张起来,急切地问道。
王音把当时的情况述说了一番,王凤听完已经吓得不轻了,感叹地说:“这是我王凤辅政以来遭遇到的最大危难呀!幸亏有了兄弟你,否则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小弟是大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我王音誓死效忠于大将军,为振兴咱王氏而鞠躬尽瘁!”此时,王音在王凤面前已不再称“在下”,而是“小弟”。
王凤拍着王音的肩膀,说道:“兄弟,今晚你来得太及时了,为兄的如能度过这场危难,将会记住今晚你立下的大功!”
将王音送离府第,王凤脑海中飞快地思忖着应对之策。这时,他想起幕僚杜钦曾经对他的劝诫,赶紧差人把杜钦召来商量对策。
杜钦听完内情,思忖片刻,说道:“大将军平时如能听从在下的劝告,就不会有今日之忧了。”
王凤急忙说道:“是啊,真后悔没有早听君一言,凡事退后一步自然宽。但眼前十万火急,究竟该如何处置,请子夏君快快教我!”
杜钦从容地笑了笑,说道:“大将军陪伴皇上长大,应当对皇上的性格有所了解。就属下观察,皇上心地宽仁,但处事优柔寡断,谅不会将大将军置于死地。将军不妨递上辞呈,以退为进,以观皇上的态度。”
王凤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嗯,以退为进,以退为进,看来只有如此了……”
杜钦接着说道:“皇上对皇太后十分孝顺,大将军赶快将此事禀告皇太后,让皇太后出面摆平。”他见王凤点头同意,又说道:“但此事了结后,大将军千万要吸取教训。这几年大将军贵体一直不太好,在下以为世上许多东西都是身外之物,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因此大将军最好是养好身体,真正做到急流勇退,保得侯位官禄。总之,再不能专权任事了。”
王凤有些垂头丧气,但满口答应下来。
杜钦笑道:“得饶人时须饶人,处处逞强好胜,总会给自己留下祸根。”说罢,当即为王凤起草疏文,为王凤拟出辞去大司马辅政官职的三条理由:一是王氏兄弟封侯后,辅政七年没有什么功劳,奉职不当,以致天象阴阳不调,灾异屡见;二是日食出现,责任在自己身上;三是近三年来,自己连年生病,空废职任,徒受禄秩,表示谢罪。最后请求天子准允辞职。
王凤看完疏文,见文字之间表达出十分哀怜的意思,感叹地说道:“想不到我王凤辅政快十年了,竟还遭遇到这般困惑之事。”
京兆尹王章和天子密谈之后,得到成帝的旨意,回去后很快就写好了一个封事,向成帝推荐中山孝王的舅舅、琅邪郡太守冯野王,说他曾经当过公卿大臣,忠诚守信,为人正直,智慧和谋略都堪当重任。冯野王,字君卿,上党潞县(今山西潞城东北)人,是元帝嫔妃冯昭仪的亲哥哥。冯野王的祖先也是名臣,战国时的冯亭是韩国的上党郡守。到了汉朝,冯氏宗族的后人冯唐在文帝、景帝、武帝三朝曾经名垂一时,留下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典故。冯野王的父亲冯奉世曾在朝中任左将军光禄勋、执金吾,生有九男四女。野王的姐姐冯媛便是元帝宠爱的冯昭仪,生中山孝王刘兴,其他几个兄弟如冯谭、冯逡、冯立、冯参等人,都在朝中建功立业。野王通晓《诗经》,秉性勇毅,为人正直,从县太爷、地方郡守一直做到朝廷的九卿。当年元帝诏令尚书从二千石官员中,挑选接替御史大夫的人才,冯野王的政绩和才能都名列第一,却受到大宦官石显的打压,让元帝避嫌不用外戚,以免招致群臣的非议。野王曾叹道:“别人都因天子外家而得到显贵,我冯氏兄弟却独独因此不受重用!难道是天意如此!”冯野王虽然没当成三公,但一直受到朝廷的器重,在群臣中很有威望。
王章的封事,已经摆在成帝的几案上,最后几句写道:
野王行为与能材高明精妙,内足与图身,外足以虑化。野王是国家之宝贵人才,而不能和朝廷大臣并列于朝,臣私下为之感到惋惜。野王从前曾经以中山孝王舅舅之因被外放,如以贤才身份重新入朝主政,表明国家乐于进纳贤才。
成帝读罢,回忆起冯野王这人确实是个人才。他即位以后,王凤也是因为冯昭仪的缘故,让尚书奏说冯野王是中山孝王的舅舅,不宜位居朝廷公卿,以免和封国诸侯王结成同党,被外放当了个地方郡太守,加赐黄金百斤。后来成帝又派他巡视黄河,任琅邪郡太守。这时,王章的封事再次推荐冯野王,让成帝动了心思,想用他取代王凤主持朝政。
封事的内文,很快就传到了大将军府上,王凤更是坐卧不安,赶紧把请辞疏文递呈给了成帝,然后依从杜钦的计策,驱车前往长乐宫面见王太后。
长乐宫前殿,王太后听了王凤的陈述,大吃一惊,当面数落道:“大将军辅政以来,哀家一直以为朝政和顺,天下太平,没想到惹出了这么多烦扰。前丞相王商当年也是拥戴太子的,不就是和你斗斗气吗,你非要把人家置于死地。”王凤垂头丧气,默默地听着太后的批评,兀自叹气。王太后又道:“几年前你把张美人推荐给天子,我就看不惯。那张美人是什么出身?那么微贱的女人也配得上皇上?哀家当时就不乐意,但你不听劝。现在可好,被人拿来说事了吧,看你怎么解释?”
王凤嗫嚅道:“太后,事已至此,我已经向天子递呈了辞职的疏文。一旦天子准允,我立即辞官回府,从今以后不再过问朝政。”
王太后听了这话,不禁又担心起来,心想:一旦王凤失势,可能王氏家族的前程难以预测,也许会就此遭难。她对王凤挥了挥手,说道:“大将军你先回府吧,哀家先将皇帝请来问问情况再说。”